1986年的迷幻華麗前衛(wèi)
本文寫于2019年9月
1986年的夏天,一把貼滿了圓形鏡子的吉他不知被誰丟在了鎮(zhèn)中心的廣場上。被人發(fā)現(xiàn)時,它已經(jīng)折成了兩半,想來之前絕對是遭到了持有者的猛摔,就像十幾年前的搖滾樂手那樣。雖說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隨著清潔工將吉他丟進垃圾桶,這起甚至未曾激起波瀾的事件就這么迎來了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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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7月,三咲市中心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翻看著手里的日歷,習慣性地嘆了一口氣。并非因為我來到了自己不想來的地方,也并非正處于自己不想處于的時代(盡管我的確更加偏愛七十年代),只是單純想嘆氣。但是,這種作為習慣的東西卻常常被人視作我厭煩的信號,讓我不知道是該夸贊旁人善于觀察,還是罵她自作多情,犯了“將世間的一切都認為是有意義的”這一錯誤。存在不需要什么意義,只要存在就足夠了,我想。
為什么是“她”?原因很簡單,最近一次誤讀了我嘆氣緣故的人是一位女性。一名比我小了五歲的本地女孩。
“又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了?”她問。
“一件都沒有。”我說。懶得解釋自己的理論了,解釋來解釋去只會被人當傻子看。就算是她,此時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暗共蝗缯f我現(xiàn)在很高興,能來這個地方。從空守來這沒有直達的電車,換乘了好幾次,不過總算是到了。”我說道。
“這里不過是一座不值一提的城鎮(zhèn)罷了?!彼贿h處的地面,“俗套的商業(yè)街,未曾開門就要倒閉的游樂園,還有這個剛從郊區(qū)搬來的鄉(xiāng)下姑娘——一切都不值一提。”
“雖然如此,”我說,“但就現(xiàn)在而言,整個世界也同樣不值一提。值得提及的世界在進入八十年代后就死了,如今活下來的這個世界全身都散發(fā)著無臭無味的平庸。城鎮(zhèn)及居民就是受到了世界的影響才會變得平庸,這怪不得他們自己。”
“既然都這么平庸,那你為什么非來這里不可呢?”
“因為不平凡的人依然存在著。他們沒有受到平庸世界的影響,反而逆流而上,在這個不值一提的世界中綻放出了值得大書特書的光彩。三咲町就存在著這樣的人,所以我來了,來看望她。”我用雙眼盯住她,將上面的話認真地說了一遍。她別過了頭。
沒錯,我是為了某個人來的。
“那是你剛買的?”
我指著她手里的紙袋問道。
“蠢問題。如果不是剛買的為什么會有紙袋?。俊彼行┎荒蜔?。
“買了什么?”
“海報。你們已經(jīng)不會買了吧。畢竟是成年人了嘛?!?/p>
“你對成年人貌似有什么誤解。要不然,你就是用成年人這個字眼在諷刺我這個特定的人。你不大可能誤解成年人群體,所以我想應該是第二種。說不定是我自我意識過剩?!?/p>
“就是你自我意識過剩?!彼卮?。
我站起身,拿起一旁貼滿了鏡子的電吉他,打算彈首曲子,可是樂譜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了。也是,已經(jīng)三年沒動過樂器了,更不要說我在樂隊的時候就不怎么玩吉他。而且吧,這吉他既沒插電也沒插音箱。我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故作鎮(zhèn)定,重新坐回了長椅,把電吉他立著放在了一邊。她似乎在偷笑。
“搞不好是真的老啦。”我搖搖頭,“在你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我能記住不少譜子呢。第一次登臺演出彈的就是大衛(wèi)·鮑伊的《出賣世界的男人》?!?/p>
“你們成年人也喜歡鮑伊啊。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彼难哉Z中似乎依然帶著些諷刺意味。
“喜不喜歡的和年齡無關。就算再過三十年,喜歡他的人也包含著男女老少,總之是什么樣的人都有?!蔽叶⒅掷锏挠布埓?,“我記得,你剛才說了‘也’這個字?!?/p>
“怎么了?”
“雖然這是我的猜想,不過……”我指著那個袋子,“里面該不會是大衛(wèi)·鮑伊的海報吧?”
她驚訝地抬起頭。
“你怎么知道?”
“合情合理的推測而已。當然,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是其他搖滾歌星就是了。比如伊基·波普?!?/p>
“不會是他的,這點你放心?!捳f回來,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個???”
“誰知道呢?!蔽逸p輕撥動著吉他的琴弦,“說不定是沒人和你聊?搖滾樂的事情。所以才會和我這么個偶然碰上的路人坐在一塊,聊大衛(wèi)·鮑伊和華麗搖滾?!?/p>
“又被你說中了?!?/p>
她打開手里的寶特瓶,喝了一口飲料。我將腿盤上座椅,用雙手支在中間,繼續(xù)抬頭看著名為三咲町的城鎮(zhèn)。在二十世紀結(jié)束的十余年前,在人們在泡沫之中迷失的時候,日本的普通城鎮(zhèn)是這樣子啊。
簡單來講,這是個絕對不會讓我想到伍德斯托克的地方,但它也不會讓我想到紐約,想到猶他州的村莊,想到巴黎,甚至連我的家鄉(xiāng)空守我都想不到。明明都是一樣的普通日本小鎮(zhèn),但兩個地方給我的感覺卻截然不同。一個迷失于紙醉金迷,而另一個卻憂郁于缺失錢財,我想。但兩個城鎮(zhèn)也有相似之處,比如都失去了理想??磥?,八十年代的整體平庸延伸了許久,直到我的現(xiàn)在依然沒有結(jié)束。
“聽過《阿諾德·連恩》嗎?”我問她。
“早期平克·弗洛伊德的曲子?聲音和鮑伊太像,總得想一下是不是他的?!彼蛏峡吹臉幼哟_實像是想了一下。
“我想說的就是聲音和鮑伊像這方面?!蔽艺f,“并不是他像鮑伊,而是鮑伊像他,這你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平克·弗洛伊德我聽的雖然少,但我知道他們出名是要早于鮑伊的。所以呢,怎么了?”
“沒怎么。只是覺得很奇妙?!蔽铱聪蜻h處的霓虹廣告牌——因為是白天,廣告牌沒亮。“迷幻風格的希德·巴瑞特影響了華麗風格的大衛(wèi)·鮑伊,他離開后的平克·弗洛伊德卻走向了前衛(wèi)搖滾。這些樂手之間的關系常讓我想到羅伯特·弗里普,深紅國王的吉他手。他們的樂隊因給滾石樂隊暖場的演出而成名,吉米·亨德里克斯也曾經(jīng)夸獎過他們,前幾年轉(zhuǎn)向新浪潮之前還和傳聲頭像的人合作過。每當想到這些事情我都會感嘆,果然一切都有所聯(lián)系。我想,地球正被一張網(wǎng)包裹著,而那張網(wǎng)被稱作人際關系?!?/p>
她喝光了寶特瓶中的飲料,旋上蓋子,把它丟向了距離長椅兩米的垃圾桶。很不幸,并沒有命中。她臉上很明顯出現(xiàn)了不高興的表情,站起身,將空瓶從地上撿起,走到垃圾桶前面,好好地放了進去。
“仍需練習。以后你可是得靠命中率吃飯的,現(xiàn)在這樣子不行啊?!蔽覔u搖頭。
“為什么這么說?”
她轉(zhuǎn)過頭,用那雙帶著奇特光芒的眼睛注視著我。完了,說漏嘴了。
“不……只是隨口一說罷了?!蔽姨氯?。但是,這種搪塞必定沒有任何用處,尤其是對她而言。她注定不會容許這樣的模糊言語——凡事必有緣由,她現(xiàn)在一定是這么想的。
“不可能沒原因的?!彼f。果然如此?!澳阏f的‘命中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比喻?!敝荒茈S便說一句了。
“比喻?”
“比喻。以后無論做什么都要講究命中率,找工作也好,做工作也好,都與命中率息息相關。不能命中那個工作的話就完蛋了——要是不想讓這種事情在以后的十年里連續(xù)發(fā)生,最好還是提高自己對工作的命中率,讓他們知道他們值得被你命中?!笨偹憬o圓回來了。要是圓不回來,我怕是要被她和她的同伴連著追殺個三天三夜。
我繼續(xù)考慮著搖滾樂的事情,考慮迷幻、華麗與前衛(wèi),考慮大衛(wèi)·鮑伊多變的形象,考慮他生前的最后一張專輯,考慮她紙袋里的海報。
“我說,你買了什么樣的海報?”我問道。
“鮑伊那張《英雄》(Heroes)的封面。這么說能想象出來吧?”
“能。年輕的鮑伊的黑白照片嘛。”
“他現(xiàn)在也不算大嘛?!?/p>
“已然人到中年了,鮑伊。以后他還會死去,在未來的某個時候?!?/p>
我說著,從懷里掏出了另一張折疊的海報。這張海報上的人也是大衛(wèi)·鮑伊,只不過來自于現(xiàn)在的未來,即十六年后的2002年。在此之后再過十四年,鮑伊便不在了。
“人皆有一死。就如同前衛(wèi)搖滾最終會消亡一樣。迷幻與華麗也如是。”看著那張海報,我說道。她好奇地看向了我——準確來說,是我手里的海報。
“沒見過的鮑伊照片呢?!以趺从X得他好像有點老?”
“化妝。在這個圈子里,使外貌老化的化妝也是存在的。而且,他改變形象又不是一次兩次了?!蔽覍⑹掷锏暮筮f給她,“送你了?!?/p>
“這么突然?”
“不突然。我和你聊得很開心,所以把它送你了。”我再次翻看起日歷,“七號是你的生日吧?就當成生日禮物了?!?/p>
“你怎么知道?”
“沒有什么‘怎么’,只是知道罷了。”我站起身,拿著吉他,“迷幻、華麗、前衛(wèi)都已然走向了衰落,我想這玩意也沒什么用了。干脆像皮特·湯申德那樣摔了算了?!?/p>
說到做到。我將吉他高高舉過頭頂,之后狠狠地砸向了地面。手里只剩下了琴頭與琴頸,剩下的部分斷在了地上。我看到黑衣的女孩正在遠處站立,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能久留,于是丟掉自己手里的另一半吉他,快步離開了那里。
“再見了,蒼崎青子?!蔽艺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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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海報的左下角,清楚地寫著一個日期:2002年。再考慮到之前那路人的一系列奇怪表現(xiàn),青子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過,她還是讀不明白他的思維。
無所謂了,她想。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把這張漂亮的海報貼在自己的新房間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