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衛(wèi)軍——第八章
第八章
普羅慶柯和另外兩個人坐在一間通后院的房間里。他們打開窗子,讓過堂風把燒文件的煙吹出去。房東一家?guī)滋烨熬碗x開了。這個房間跟整座房子一樣,空寂、凄涼,叫人待不下去:活人離開了房子,只留下一個空殼。東西都挪動了。普羅慶柯跟那兩個人不是坐在桌旁,而是坐在房間當中的椅子上談話。他們在商量當前工作的
①原來的諺語是:總不能做一個比羅馬教皇更虔誠的天主教徒。斯塔慶柯是暗示柯瓦遼夫不必為蘇維埃政權(quán)過分盡力。
初步計劃,交換秘密接頭的地址。 普羅慶柯馬上就應當離開,前往游擊隊根據(jù)地;他的助手在幾小時前已經(jīng)出發(fā)到那邊去了。作為州的地下工作領導人之一,普羅慶柯應該待在以米佳金鎮(zhèn)附近的森林為基地的游擊隊里,米佳金鎮(zhèn)是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和羅斯托夫州交界的一個哥薩克村莊。他的兩個同伴卻要留在這兒克拉斯諾頓。他們倆都是真正的頓涅茨礦工,在上一次德軍占領時期和鄧尼金①白匪統(tǒng)治時期參加過國內(nèi)戰(zhàn)爭。 留下?lián)蔚叵聟^(qū)委書記的費里普·彼得羅維奇·劉季柯夫,比他的同伴年紀略大一些,已經(jīng)五十開外。他的濃密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特別是兩鬢和前面。他的修得短短的剛硬的口髭也斑白了??梢愿杏X得到,他當年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人,但是隨著年齡的增加,他身上和臉上都變得虛胖起來,兩腮胖得朝下墜,這樣一來,本來就有些笨重的下巴就顯得格外笨重了。劉季柯夫一向愛整潔,即使在目前這種情況也是穿著一套對他肥大的身軀很合身的整潔的黑衣服和干凈的翻領白襯衫,緊緊地打著領帶。 他是一個老工匠,在經(jīng)濟恢復時期的最初幾年就成了勞動英雄他是作為生產(chǎn)人員被提拔起來的:起初在很小的企業(yè)里做負責人,漸漸地就到了愈來愈大的企業(yè)里。他在克拉斯諾頓已經(jīng)工作了十五六年,最近幾年擔任克拉斯諾頓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中央工廠的機械車間主任。 他的地下工作的同伴馬特維·舒爾迦,是第一批響應號召去支援農(nóng)村的產(chǎn)業(yè)工人之一。舒爾迦的父名是柯斯季耶維奇,大家也多半這樣叫他,柯斯季耶維奇就是烏克蘭語的康斯坦丁諾維奇。他是克拉斯諾頓人,后來一直在頓巴斯各區(qū)擔任和農(nóng)業(yè)有關的職務。戰(zhàn)爭 副主席。 爆發(fā)時,他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北部的一個農(nóng)業(yè)區(qū)里擔任區(qū)執(zhí)委會 在克拉斯諾頓第一次受到被占領的威脅時,劉季柯夫就知道他將要留下來做地下工作;舒爾迦跟他就不一樣,他是在兩天前才根據(jù) ① 鄧尼金,沙皇將軍,一九一九年帝國主義武裝干涉者在南鋨和烏克蘭建立的地主資產(chǎn)階級反革命政權(quán)的頭目。他個人的請求而接到委派的,因為他工作的那個區(qū)已經(jīng)被德軍占領了。大家認為讓舒爾迦留在克拉斯諾頓做地下工作的確有著方便有利的條件:一方面,他是本地人;另一方面,這里已經(jīng)不大有人認識他了。 舒爾迦,或是柯斯季耶維奇,大約四十五歲光景,生得膀粗腰圓。濃眉大眼,結(jié)實的臉膛曬得很黑。臉上的毛孔里帶著稀疏的黑斑,--這是職業(yè)的痕跡,久做礦工和鑄工的人,臉上永遠留著這種黑斑??滤辜疽S奇此刻把便帽推在后腦上,露出他的剪成平頂?shù)念^,他的粗大的頭頂骨的結(jié)實程度是罕見的。他的眼睛也大得像牛眼一樣。 在整個克拉斯諾頓,沒有一個人的心情像他們?nèi)齻€人那樣鎮(zhèn)定,同時又那樣慷慨激昂。 “留下來聽你指揮的都是些很好的人,簡直可以說是真正的人,跟這些人在一起可以轟轟烈烈地干一番大事?!逼樟_慶柯說,“你自己打算住在什么人家里?” “就在我原來住的地方,在彼拉蓋雅·伊里尼奇娜家里?!眲⒓究路蛘f。 普羅慶柯的臉上露出的不是驚奇,而仿佛有幾分懷疑?!拔矣悬c不明白你的意思?!彼f。 “我干嗎要躲起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您自己想想看,”劉季柯夫說,“我這個人在這個城里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根本沒法躲藏。巴臘柯夫也是這樣?!彼岬降氖堑叵聟^(qū)委的第三位領導人的名字,那人不在這里,“德國人一下子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如果我們躲起來,越發(fā)會引起他們的疑心。我們用不著躲。德國人迫切需要我們的工廠,我們呢,就送上門去!我們說:'廠長跑了,工程技術人員被布爾什維克強迫帶走了,可是我們在這里,我們是留下來給你們德國人工作的。工人們跑散了,我們可以把他們召集起來。沒有工程師嗎?就給你巴臘柯夫,一位機械工程師!他還會講德國話……我們就給他們干點活?!眲⒓究路蛘f的時候臉上毫無笑意。 他注視著普羅慶柯,他的目光是嚴峻而專注的,含著對一切都不肯輕信、而要通過獨立思考來檢驗的人們所特有的那種智慧的表情。 “那么巴臘柯夫的意見怎么樣?”普羅慶柯問?!斑@是我們的共同計劃?!?“你可知道,你們倆首先會碰到的是什么樣的危險?”普羅慶相問。他有本領從各方面來看問題,看到這件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發(fā)展 “我知道:我們是共產(chǎn)黨員?!眲⒓究路蚧卮鹫f。 “問題倒不在這里。共產(chǎn)黨員去給德國人做事,是他們德國人之不得的事!但是他們也許等不及明白對他們的好處:你們還沒把來意說明白,他們一發(fā)火已經(jīng)把你們……”普羅慶柯指指天花板①。 “我們頭幾天不露面。等需要我們的時候再出來?!薄皩?問題就在這里。我倒想知道,你躲到哪里去?” “彼拉蓋雅·伊里尼奇娜會有地方把我藏起來……”劉季柯夫在全部談話時間里第一次露出笑容,這一笑使他的朝下墜的沉重的臉變得非常開朗。 普羅慶柯臉上疑慮的神情消失了,他對劉季柯夫感到滿意了。“那么舒爾迦呢?”他望了望舒爾迦,問道。 “他不是舒爾迦,他是奧斯塔普楚克·葉夫多金,”劉季柯夫說“在他的機車制造廠的勞動手冊上是這么寫的。幾天前,他到我們的機械車間來做鉗工。事情很明白:他原來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工作,是個單身漢,戰(zhàn)事發(fā)生之后,他來到了克拉斯諾頓。等將來工廠要開工的時候,我們把鉗工奧斯塔普楚克也叫來給德國人干活。我們來給他們干?!眲⒓究路蛘f。 普羅慶柯轉(zhuǎn)過身來向著舒爾迦,不自覺地不講他剛才對劉季柯夫講的俄語,而開始講起一種俄語和烏克蘭語相夾雜的話來。舒爾逥,講的也是這種話。 “告訴我,柯斯季耶維奇:在給你做隱蔽用的住所里面,至少有一個人是你本人認識的吧?換句話,這些人你自己對他們都了解嗎他們的家庭怎么樣?他們接近的是些什么人?” “要說我是不是了解他們,那我對他們是不太了解的,”舒爾伽抬 ①意思是把他們絞死。 起神情鎮(zhèn)定的牛眼似的大眼望著普羅慶柯,慢慢地說,“一個地址在我們按照舊習慣管它叫`鴿房’的地方,那是康德拉多維奇,或者叫伊凡·格納簡柯的。他在一九一八年是個好樣的游擊隊員。第二個地址在'上?!?是福明·伊格納特的。我自己并不認識他,因為他是新近到克拉斯諾頓來的,可您大概也聽說過,他是我們四號井的一個斯達哈諾夫①工作者,據(jù)說是自己人,他同意這樣做。方便的是他不是黨員,雖然很出名,不過據(jù)說他沒有擔任過任何社會工作,沒有在集會上講過話,是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人……” “你到他們家里去過嗎?”普羅慶柯追問道。 “康德拉多維奇,也就是伊凡·格納簡柯家里,我最后一次是十二年前去的??墒歉C骷依镂覅s從來沒有去過。我哪里有工夫去呢,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您自己也知道,我是昨天才到的,而且是昨天才批準我留下來,給了我這幾個地址的。我想,挑選他們的人對他們總該熟悉吧?”舒爾迦又像回答,又像詢問似地說。 “你們聽我說!”普羅慶柯豎起一個指頭,先望望劉季柯夫,然后又望望舒爾迦,“別相信紙上寫的,別相信別人的話,別相信別人的指使!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要重新檢查,用自己的經(jīng)驗檢查。組織你們的地下工作的那些人,已經(jīng)不在這里,這你們是知道的。遵照秘密工作的規(guī)矩--那是很有道理的規(guī)矩!--他們已經(jīng)離開。他們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也許,已經(jīng)快到新切爾卡斯克了?!逼樟_慶柯帶著不可捉摸的微笑說,這時有一顆活潑的小火星迅速而高興地從他的一只藍眼睛里獨腳跳進另一只,“我說這些話有什么用意呢?”他接下去說,“我這些話的用意是,建立地下工作的時候,我們的政權(quán)還在這里,可是德國人要來了,這時就要對人們再進行一次考驗,用生和死來考驗……” 他沒有來得及發(fā)揮自己的思想。臨街的門砰的一響,外面房間里響起一陣腳步聲,坐在外面“迦濟克”里的那個婦人走了進來。她臉上明白顯露出她在等待普羅慶柯時的全部感受。 ① 斯達哈諾夫是三十年代蘇聯(lián)煤礦工業(yè)技術革新者?!澳愕鹊眯慕沽税?卡佳①?我馬上就來。”普羅慶柯咧開嘴巴歉地微笑著說了,就站起身來。其余的人也站了起來?!拔襾斫榻B下,這是我的妻子,是一位教師。”他突然非常得意地說。 劉季柯夫尊敬地握了握她的有力的手。她和舒爾迦本來認識就對他笑笑說: “您的妻子呢?” “我一家都在……”舒爾迦正要回答。 “啊,對不起……原諒我?!彼蝗徽f,連忙用手把臉捂住,但是從指縫里和手掌旁邊還可以看得出她是滿臉通紅。 舒爾迦的一家都留在德軍占領區(qū),這也是舒爾迦請求把他留在州里做地下工作的原因之一。他家里的人沒有來得及離開,因為德軍來得太突然,那時舒爾迦正在很遠的村鎮(zhèn)里把牲畜集中起來,準備趕到東方去。 舒爾迦的一家,像他本人一樣,都是普通人。當干部家屬向東旅疏散的時候,舒爾迦的家屬--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一個在小學念書的女孩和一個七歲的兒子--不愿意離開,同時舒爾迦本人也不堅持一定要他們離開。當初他還年輕,在這一帶打游擊的時候,他年輕的妻子就和他在一起,他們的長子正是那時候出生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了紅軍指揮員了。根據(jù)以往的習慣,他們覺得一家人在危難的時候不應該分開,而應當共度患難,--他們也是用這樣的精神教育他們的子女?,F(xiàn)在舒爾迦覺得,使妻子兒女陷在德國人手里都是他的過錯,他還希望能救出他們,如果他們活著的話。 “原諒我?!逼樟_慶柯的妻子把捂在臉上的手放下來,又說了一遍,接著又是同情又是抱歉地望了望舒爾迦。 “好吧,親愛的同志們……”普羅慶柯剛開口,又沉默了。已經(jīng)該走了,但是四個人都覺得依依不舍。 從他們的同志們離開他們,通過自己的土地到自己人那里去之后,他們四個人留在這里總共只過了幾小時,可是他們已經(jīng)開始了種新的、不熟悉的地下生活;在祖國的土地上過了二十四年的自由生 ① 卡佳是葉卡杰林娜的小名 活之后,這種生活顯得非常異樣。他們剛剛還看見自己的同志們,同志們離他們還不太遠,要追還可以追得著,但是他們卻不能夠去追趕?,F(xiàn)在他們四個彼此非常地接近,比自己的親人還親,因此他們實在是難舍難分。 他們站著,久久地相互握著手。 “我們倒要看看,德國人到底是些什么樣的人,他們是什么樣的主人和統(tǒng)治者?!逼樟_慶柯說。 “您自己要保重,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眲⒓究路蚍浅烂C地說?!拔业纳τ幸安菽敲磸?你要保重自己,費里普·彼得羅維奇,還有你,柯斯季耶維奇?!?“我是不會死的?!笔鏍栧葢n郁地笑了笑,說。劉季柯夫嚴峻地望望他,沒有說什么。 他們輪流著擁抱,吻別,竭力避免目光相遇。 “再見。”普羅慶柯的妻子說。她臉上沒有帶笑,她的這句話甚至說得很莊嚴,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 劉季柯夫第一個走出去,舒爾迦跟著他。他們出去的時候也跟進來的時候一樣--走后門,穿過小院。這里有幾間偏屋,他們可以不讓人看見,分別從房后走出去,走到旁邊和大街平行的那條街上。 普羅慶柯和他的妻子卻走前門,走到通公園大門的公園街上。炎熱的午后的太陽迎面照著他們。 普羅慶柯看到對街那輛裝滿東西的卡車,車上的工作人員和在車旁話別的一對青年男女,就懂得妻子為什么要這樣不安了。 他把搖把搖了好一會,“迦濟克”跳動起來,但是發(fā)動機沒有開動。 “卡佳,你來搖吧,我來踏風門。”普羅慶柯爬進汽車,狼狽地說。妻子用曬黑了的、纖細的手抓住搖把,使出出人意料的力氣搖了幾下。車子動了。她用手背揮掉額頭上的汗水,把搖把扔在司機座腳下,自己在普羅慶柯旁邊坐下?!板葷恕毕褚黄ゲ宦犜挼鸟R駒似的,急遽地在街上奔馳,排氣管噗噗地響著,放出一縷縷藍灰色的煙,過了一會才恢復正常,很快就在過道口斜坡后面消失了。 “你看,忽然來了這個托里亞·奧爾洛夫,你知道他嗎?"這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