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飆:大 嫂 高 啟 薔

高啟薔
薔薇的薔,女兒家的花一般的字,卻是由強改的。上了學的阿盛思來想去,用他的第一根鋼筆寫下了“薔”,說“姐,這個字適合你,也念‘強’。”
高啟強立刻把干凈的手拍在自己的二弟頭上,即使他知道阿盛足夠聰明不會把這事透出去,但他還是忍不住心慌,像手上洗不去的魚腥。穿著碩大衣物的賣魚佬,將家中算是金貴的紙張收好。高啟薔這三個字在他二弟一筆一劃中寫得尤其秀麗,阿盛寫的字一直都很好看,就跟墻上的獎狀一樣金燦燦的,閃著未來的希望。那鋼筆還是他連著一周起個大早,想著阿盛學習絕不能用差的,咬牙買了好的文具。阿盛的成績也沒辜負高啟強愈加彎曲的背,甚至要百倍千倍地還給他的大姐。
高啟強,高啟盛,高家的長子和次子。名字的“強盛”卻沒帶來家的興旺。在父母健在的時候,高啟盛總被夸獎長得像他的父親,俊俏的臉龐和高挺的個頭,很快就要趕上他哥。但他知道是因為他的“哥哥”是“姐姐”,以后長得比他高是自然的。他甚至有些期待,往后就能保護他姐了。但他又很厭惡這夸贊,他深知他爸靠著這幅皮囊和技術工的身份把他媽騙了。未婚先孕,在那個時代可是上不了臺面的。
爸能騙媽,自然也是敢騙所有人。
“是個男孩?!?/p>
這一句話,就讓我媽挺著肚子穿上了婚紗。
然后的故事俗套得司空見慣,下崗潮,嗜酒,家暴,車禍。家里的頂梁柱變成我哥,此后,他就只是我哥。
高啟強不是沒問過為什么,可他又不敢問。母親的恨與愛夾雜成愧疚刺入他的眼瞼,他就只能拿著紙擦擦她的眼淚。上面還有一塊淤青和酒液。車禍之后,他有時又慶幸,幸好自己是“高啟強”不是“高啟薔”。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帶著自己的年幼的弟弟妹妹,只能換來一陣的同情,更多的是惡意的打量。勸她找一個男人,做個童養(yǎng)媳,也好過自己拉扯。又或是讓她走進黑漆漆的小巷,說著這買賣也是有人做的。他們不敢打探才斷奶的小蘭,卻忘了她也才十三歲。高啟強每次被魚腥味熏到吐時,他就不自主地想到,幸好。在月夜下把收拾開始腐爛的死魚,無神的魚眼珠絲絲地盯著他。
遇到安警官時,高啟強的保護殼才堪堪裂出一條縫。被打的滿身是血,卻依然拽著自己的衣服,他當真是害怕極了。男人的拳腳落下來,像要打破他的蚌殼,把身為女人的蚌肉砸出來,撕開血淋淋的事實,明日再無光亮。幸好,警察來了。
高啟強很堅強,藏著掖著四五個月,沒有產(chǎn)婆更沒有醫(yī)護人員,只有第一次生產(chǎn)的母親。但最后還是活了下來。往后愈來愈堅韌,習慣彎腰低頭讓他一米七的身高被人忽視,貧苦帶來的泡菜拌飯讓他的身材浮腫膚質粗糙,一身的魚腥更是讓所有人都沒想過,高啟強是個女孩。阿盛在小蘭長大點后問,姐的聲音為什么不一樣。高啟強只是捏了捏二弟的胳膊,說天生的。落地時嚎傷了嗓子,父親的煙和酒過早地進了他的喉嚨,起哄的人說男孩就是要學會這些,而青春期故意拉低的聲帶,造就他現(xiàn)在低沉沙啞的嗓音。他問,難聽嗎?二弟使勁搖頭,姐的聲音世界上最溫柔最好聽。而后小蘭也跟著阿盛一起說,讓高啟強忍不住帶上了哭腔。怯懦地回答著警察的審訊。
他懇請地想回去為弟弟妹妹做年夜飯,被拒絕后,看著之前為自己松手銬的警官。但對方只是不好意思地把眼神瞥向一邊,又不服輸似地說,也不是不可以。在被另一位警官訓斥之前,風一般溜出去,拿崔姨帶過來的餃子。
之后的事情很奇妙,好似善良已成為這舊廠街不存在的東西一般。安欣給高啟強帶來了明日的陽光。他依舊懇求這給自己弟弟妹妹做飯,眼睛不住地濕潤,直到安欣敲了敲熟悉的方形飯盒。他的眼睛才從水霧中亮起來,像水洼里的月亮。安欣沒由來地想著,不自然地咳了下,告訴高啟強他弟弟妹妹就在隔壁,此時和他吃著一樣的餃子。他把剛才歸結于對高啟強的憐憫,那雙眼睛無時無刻不盈著無奈和委屈,看著可憐。他把紙杯遞給他,破破爛爛的卷毛小熊嘴里塞著餃子,眼角還帶著淚,問他的名字,舉起杯,敬他,新年快樂。安欣回敬,覺得涼透的餃子也不是那么難吃。
這頓餃子,高啟強記了二十年,高啟薔也記了二十年。往后他才意識到他當時好像是一見鐘情,遲到了十幾年的少女懷春在錯誤的場景下,錯誤的時間上,哭著笑著說遇上了對的人。一下一下敲著高啟薔那顆被蚌殼保護的心,一汪的柔軟和滾燙卻隨著一碗接一碗的豬腳面落入胃里,告訴他別癡心妄想??赡侨崆閰s不甘心,順著食道往上爬,反胃的惡心扯著高啟強的大腦,讓他缺氧暈眩。當時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還是被堵在了嗓子眼,喉嚨七上八下,吐出來的卻只有膽怯的一聲“安警官……”
高啟強心想,薔薇雖然好養(yǎng)活,可說到底是喜光的。舊廠街總是陰暗的,安欣來了,帶了一束光,讓薔薇花羞澀地開著??伤蛔?,那花也就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