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八十九)
赤地之春(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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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貍宮中所謂“住幾天”也就綿綿住到金殿問對結(jié)束、放榜,瓊林宴起。
楊九郎剛開始還隔著幾日便回自己鎮(zhèn)國公府去,但奈何每日值守在宮中,阿貍又留宿宮中,鎮(zhèn)國公府不過是個冷冰冰的空殼子,他來去了幾日也覺得無甚意思,加之張云雷又拉著阿貍在他面前“撒潑打滾”,明里暗里阻止他出宮,全無一個父親、一個帝王的樣兒,他也就“擇善從流”,索性宿在了宮中。
只是每日值守阿貍總要去他值所溜達一圈,美其名曰想念爹爹了,實則經(jīng)人授意當了個工具人罷了!
可現(xiàn)如今阿貍的嘴是真甜,像極了某人,總讓他無法拒絕,每每被他甜言蜜語騙回鸞音殿中,便能見到張云雷笑瞇瞇看向自己,帶著分明的“虎狼”之意,而阿貍竟然乖巧地功成身退,跟著賢羽她們?nèi)テ钏X——張云雷的忽悠勁兒真是非同一般!
一個勤政的帝王怎么會有那么多時間來堵他?
楊九郎想不通!
他緩緩轉(zhuǎn)著手中雨過天青色的茶盞輕輕嘆氣。
如今他領(lǐng)著殿前司,韓天超那些手下人能力不錯,一切事宜都能安排有條,加上添了陳芳幾個原本暗衛(wèi)轉(zhuǎn)明的,他整日也基本只需坐在殿前司喝茶,可是……就因為手下人實在得力,就總被某人以各種理由叫到乾德殿、泰德殿……
“唉……”楊九郎又嘆了口氣。
今日瓊林宴,皇帝那里來來往往、各色人兒太多,他最不耐煩應(yīng)酬,也就著急慌忙躲到值所躲清閑——希望那人忙得沒時間想起他!
“九郎,就知道你躲在這里!”新安侯世子姚毅拎著一壺酒從月亮門洞里進來,一臉笑意。他與陳廷軒原本代領(lǐng)禁軍,一個殿前司,一個侍衛(wèi)所,如今張云雷給了楊九郎殿前司,姚毅便要去西北。
楊九郎剛開始覺得這樣不好,像是鳩占鵲巢,但姚毅卻笑呵呵對他說他是主動要求去西北的。
新安侯姚氏祖上也是鐵騎出身,滿門忠烈,但后世子孫一代不如一代,靠著家中女眷入宮為妃維持體面,如今他既站隊正確便想要一展宏圖,“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十五州”,如今雖沒有“十五州”可收,但建功立業(yè)、振興家族也是他的愿望。
這樣的愿望與楊九郎不謀而合,只可惜張云雷不會讓他去西北,而他也離不開……阿貍。
姚毅因為這一點很快與楊九郎熟絡(luò)起來,稱兄道弟,好不從密,只是張云雷竟一改喜歡吃飛醋的習(xí)慣,睜只眼閉只眼——楊九郎雖隱隱有些奇怪,但總算他在京城也有個朋友,便不愿再深想。
“今兒御風園里熱鬧非凡,皇上開了好幾壇陳年美酒,”他將手中潤澤光滑的酒瓶子往茶幾上一擱,“雖我知道你可能不稀罕這么一小壺……”他是知道楊九郎與陛下的關(guān)系,當年他還給陛下“搭了把手”,“但這壺‘望春’可是不多了!那些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書呆子們竟也有不少酒蒙子,搖頭晃腦吟了幾句詩便一海碗一海碗地往嘴里灌,像是沒喝過的樣子!”
楊九郎淡淡一笑:“這可是宮廷玉液,再不好喝那也是天大的榮幸。”
姚毅輕嗤一聲,不置可否,卻又轉(zhuǎn)換話題道:“喏,別說兄弟不想著你,我偷偷找小太監(jiān)要了個瓷瓶給你裝了點……”
楊九郎剛想推說“當值,不能喝酒”,姚毅便伸手制止道:“知道、知道,你今日值守不能喝!留著唄,哪天閑了咱再去一趟紅泥爐坊吃小炒肉,你帶上這壺酒,算是給我踐行!”
楊九郎想了想,姚毅去西北他們這些人肯定是要送的,到時候確實可以帶上這酒助助興。
姚毅見他沒反對,又觍著臉道:“我其實這是拋磚引玉……”說著笑得一臉雞賊,“這壺酒定是不夠的,您老賣賣面子,從皇上手里再多‘順’……額,不,取些、取些來……”
這家伙原來打得這注意!
楊九郎有些哭笑不得:大內(nèi)的酒若是他想要,張云雷自然肯給,只是……只是又被那人尋著借口……
“酒還沒喝,你怎么開始臉紅了?”姚毅不開眼地看著楊九郎左右細瞧了一下,問。
“唔,沒什么,大約這屋子有些悶,我去院里散散……”二話不說,楊九郎站起身便扔下姚毅去了清冷的院子。
姚毅挑了挑眉,跟上前道:“今兒皇上大約是有酒了,我剛剛來時見他由小太監(jiān)扶著去沁心院休息了,你可要去瞧瞧?那兒雖清凈,地兒可算偏……”
聽姚毅這么一說,楊九郎倒是有些警醒起來,雖然張云雷身邊不缺侍衛(wèi),但沁心院山石嶙峋、草木叢生,極容易藏人……
“哎,酒我可是給你帶到了,到時候踐行酒你可不許不來……”姚毅一臉正經(jīng)朝楊九郎交代了一句,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務(wù)似的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楊九郎心里裝著沁心院防衛(wèi)的事,也就沒注意姚毅離去時的狀態(tài),他回身取了酒瓶子——值所里多得是酒蒙子,這點酒若是擱這兒顯眼的地方定是不出片刻便要無影無蹤,只是他正是值守,就這么拎著酒瓶子去沁心院……
咳,他們之間,就不講什么虛禮了——最多就是被他搶白幾句,占些便宜,習(xí)慣了!
楊九郎兀自淡淡一笑,帶起點寵溺的味道抬腳便走,他心里掛記著事兒,腳步不免有些快,沒一會兒就進了沁心院的院門。
這里他來過幾回,卻也只是巡視之時匆匆而過,并沒有仔細欣賞,這會兒星空夜色配著幽幽宮燈,嶙峋的山石錯落有致,造成一種峰回路轉(zhuǎn)的神秘感,讓人愈發(fā)覺得靜謐深幽,御風園的絲竹乘著院前一汪湖水裊裊而來,時有時無、若隱若現(xiàn),不吵鬧,也非無趣。
微風徐徐,有一股幽香傳來……
不,不止一股……
一股是濃郁的梔子花味兒……
一股是……是水仙?
這初春的天氣,水仙倒是合理,梔子花怎么會開?
思忖間,聽得一聲斷喝:“什么人敢夜闖本院,不知道皇上在此休息!”
楊九郎定睛一看,來了兩個宮女模樣的丫鬟,守著正院影壁左右,倒是眼生……他不覺皺了皺眉頭——張云雷身邊不至于有他眼生之人!
他頓時心底一沉,腳底升起一股涼意:他怎么樣……二話不說,兩下手刀敲暈兩個丫鬟直奔正房去。
只是一腳剛才上門前臺階,邊聽里頭一聲嬌音:“皇上乏了便在奴腿上枕一枕,叫我哥哥彈一曲舒心輕緩的曲子……”鶯聲燕語,婉轉(zhuǎn)繞梁,梔子花的味道驟然一緊,媚得化不開……
沒聽見張云雷的聲音,但隨即琴音一展,錚錚淙淙、珠玉落地,連楊九郎這種絲毫不通音律之人也覺得音律縹緲,令人沉醉。
膽寒的心境頓時瓦解,卻又即刻堆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緒!
他腳下一卻,捏著酒瓶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眉間聚起一點緊攏著額頭的酸意:他知他可能是喝多了,他知他……這個身份在所難免,今后這種事大約稀松平?!?/p>
他該回避……吧!
可雙腳卻如釘子般深深釘入地下動彈不得,腦中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出里頭縱情歡愉的景象——只是沒想到,這樣的日子來得這般早,這般猝不及防!
楊九郎深吸口氣,努力壓抑著心底的情緒——暴戾!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或者從未對張云雷展現(xiàn)過這樣的情緒,他慣常的做法應(yīng)該是悄無聲息地離開,想辦法帶上大約已經(jīng)熟睡的阿貍,趁著夜色,趁著所有人無暇他顧,趁著張云雷……趁著他正“忙”,趁著自己在宮中還能賣個面子,出宮去……
天大地大,反正都已經(jīng)舍了鐵馬冰河,也從未想過要阿貍錦衣玉食、黃袍加身,不過是求一世無憂罷了!
可……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手中這只快被他捏碎的酒瓶子——他好想把這只瓶子摔個粉身碎骨,好想看到它撞向地面四分五濺散得支離破碎的場面……
他的手有些抖,一點一點將瓶子舉高到與肩齊平……
“皇上,我哥哥的琴可是京城一絕,顏色也與奴不相上下……”
真是貼心得很,一男一女,準備得齊全,任君選擇、任君采擷……作此安排之人心思可真夠細的!
好得很!
琴技京城一絕的坤澤……崇禮伯柳家?柳家嫡出的兄妹都是嬌滴滴的坤澤,上門求取之人踏破門檻,崇禮伯卻始終沒有松口,原來是打的這樣的主意!也難怪,嫡出的身份本就高人一等,又是色藝雙絕、滿腹詩書,確實有進宮的資格!
楊九郎努力勾了勾嘴角,皺緊眉頭眉頭放下高舉的酒瓶子——好在阿貍還是他的,總不至于孤苦無依、煢煢孑立。
他頹然望了一眼映著火光的窗格子——看不見那人的影子,可見,大約是沒緣分的!不想了,不想了,他得去鸞音殿找阿貍,阿貍才是屬于他的!
他承認,在他與張云雷的這段關(guān)系中,他就是個慫人,遇事總是退縮,總是想要用逃避來解決一切事由——他不喜歡這樣的無力感,可……他無能為力!
他沉重地一點一點移動他的腿,重逾千斤,每一步都挪得他喘不過氣來。
“啊——皇上,您怎么流血了……”嬌音驚起,琴聲四散,又是一陣桌椅倒地的雜音。
楊九郎陡然一驚,扔了手中的酒瓶子——酒瓶子果真撞向地面,濺得支離破碎,可楊九郎已經(jīng)無暇“欣賞”,他一腳揣了緊閉的雕花大門,一陣濃郁的混雜的花香撲面而來,卻沒有他一點熟悉的味道——沒有空山新雨的味道!
“你什么人,敢擅闖皇上寢室?”
一個秀麗多妍的男子坤澤一襲白衣翩翩攔在楊九郎面前,衣領(lǐng)松散,外袍寬解,若是以往,楊九郎絕不會對這樣嬌滴滴的男女坤澤動手,可今天他卻是一點壓不住自己的火氣,人廣袖長衣剛攔在面前,他便伸手“咔咔”兩下卸了人家胳膊!
“啊……啊……你……”沒經(jīng)歷過這些痛楚的嬌人兒滿地打滾,不斷哀嚎,卻惹不起楊九郎半點憐惜!
礙事的珠簾被掄圓了的長臂使勁一挑,精致的玉珠四散,倒是應(yīng)了楊九郎此時砰跳紛亂的心境。
終于看見張云雷,只見他握著他那把滿身寶石的匕首滑坐在榻邊,身體微微蜷曲,像是忍著什么,用盡心力……
一位美麗的女子衣衫半解,此時卻十分驚慌地掰著張云雷修長有力的手指——指縫間滴滴答答漏著殷紅的血!
楊九郎這才看清楚,張云雷是握著他的匕首,卻是握著堅刃——他竟傷了他自己!
“皇上!”楊九郎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一把握住張云雷纖細的手腕:“皇上,放手!你傷到自己了!”什么暴戾怨懟,什么癡纏嗔恨,統(tǒng)統(tǒng)都忘得一干二凈!
女子大約是嚇壞了,也沒有像她哥哥那樣想到要喝止眼前這個如一陣風般沖進來的男人,只是呆呆地癱坐一旁。
楊九郎顧不得其它,只一味捏著張云雷的手腕想要他放開匕首:“皇上,放手!”
可張云雷置若罔聞,目光呆滯地繃緊全身肌肉、緊握著匕首堅刃不放松,仿佛在對抗一種無形的壓力……
堅刃握在張云雷手心,楊九郎也不敢直接拔,只好輕輕將人攬進懷里,想了想,“皇……磊磊,是我,九郎……”
“當啷”匕首應(yīng)聲而落,張云雷血肉模糊的手掌一把拽住楊九郎的衣衫:“九郎……九郎……”呆滯的雙眸陡然有了神采,緊緊盯住眼前這張臉,一眨不眨,直到眼睛酸澀,實在堅持不下去,才似乎真的看清楚——這是楊九郎!
然后空山新雨的味道轟然奔涌,撞得楊九郎眼前發(fā)黑,但他還努力控制自己的神思,朝著屋里另外兩個不相干的外人低吼了一句:“滾!”
殺意騰騰,嚇得兩個坤澤顧不得衣衫不整的形象“滾”的無影無蹤。
“九郎,對不起……”張云雷突兀地道了一聲歉,卻并沒有收斂絲毫自己的味道,壓上楊九郎,堵住他的唇,肆意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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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地》快結(jié)束了,真有些舍不得,是第一次用心寫完的長篇。
這個結(jié)束之后會完結(jié)《奸商》,間或掉落一兩個《赤地》番外,隨緣,因為懶、懶、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