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殘畫(二)
寒來暑往,兔走烏飛,不經(jīng)意間,已過去了十五年。這里踏上過佩劍的南方人,縱馬的北方人,草履長刀海外人,駱鈴彎刀西域人……來去匆匆,時光也匆匆,唯有那寒風依舊,流水依舊,小城也依舊。 小城石板鋪路,可想當年繁華,城中最寬闊的巷子,石板光滑如鏡,喚作復始巷。巷名是城中老人所起,他說,許多年前外寇南侵,戰(zhàn)亂始起,后來安定一陣,不久后天下又亂,而后又治,周而復始。 復始巷兩側(cè)是新起的房屋,一致的青磚黛瓦,煞是好看。沿街最顯眼處乃是一座酒樓,門前那長長旗桿上掛著長長的酒幌,上書“英雄樓”三個大字,字體龍飛鳳舞,頗有豪客之姿。門口一對明晃晃的大燈籠分掛兩側(cè),兩扇雕花木刻大門對開著,門里厚重的門簾擋住了風雪。屋外天寒地凍,屋內(nèi)卻是熱氣騰騰,酒客閑客們閑嗑著,談笑聲、勸酒聲、碗筷聲,偶爾響著木炭的噼啪聲,水汽糊了薄薄一層在窗戶紙上,眾人臉上帶著抹紅,竟蒸的有些暈了。 這酒店的老板四十多歲的年紀,圓臉微胖,頭帶一頂方帽,身穿棕色圓領(lǐng)外袍,袍子鼓鼓囊囊,內(nèi)夾一件棉衣,腰間用一條灰色束帶勒回那圓滾滾的肚子,腳下一雙黑面軟底快靴卻是走江湖的常配。這會兒,他正站在大堂的中間,揣著手,目視著四周。大堂四根柱子上的油燈,照亮了一塊區(qū)域,光亮恰好將食客的座位籠罩過來,仿佛世界只是這小小的一塊區(qū)域,他目光陷進那周圍的黑暗里,又想起了一些往事與傳言…… 方今天下,是大亂之后的百廢待興,如今天下十州,已是一分為五,五方勢力于東岳共盟,約定共治天下,從此再無戰(zhàn)亂,至今已有十年余了。 天色已不早,酒樓中客人卻仍不少,多是街里熟客?!翱瓤??!崩习逶诖筇弥虚g清了清嗓子大聲道,“諸位,諸位客官可知道,十五年前,在這巷子里,就在這酒樓之中,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眾人早就熟悉他這一套,催促道:“行了,別賣關(guān)子了,趕緊說。” 老板學那說書先生,以巴掌做醒木,朝自己大腿重重一拍,“啪!” “那便是當年權(quán)傾朝野的大將軍過鐵錚與武林中的領(lǐng)袖陸風眠在此一戰(zhàn),結(jié)果雙雙斃命!此后天下大亂,各地征戰(zhàn)不休,整整五年,直到東岳會盟方才安定。 五年戰(zhàn)亂啊……靠窗的腳夫握住懷里的長命鎖,又想起了那失散已久的爹娘;坐門口那桌的書生劃過兩行清淚,悼念著自己那青梅竹馬的戀人;靠柱子的老卒看著自己空蕩的褲管,也不知回憶起了那場大戰(zhàn)……那五年太久了,久到恍如隔世,五年的苦難在他們身上烙下印記,之后是十年養(yǎng)息,如今,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了。 將軍與盟主同歸于盡這件事世所周知,可眾人知道這老板總能說出些新花樣來,也不插話,均在凝神細聽。 “話說當年,這大將軍過鐵錚于外抵御外族,陸盟主在內(nèi)約束游俠,可是安定了好一陣子。后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二人相約在此一戰(zhàn),這兩位,一位是戰(zhàn)陣里殺出的閻羅,一位是江湖中勝出的魁首,二人武功路數(shù)是截然不同,可有傳言道,這二人乃是師出同門,或許這當中有著許多的恩恩怨怨,我們也就不得而知了。就說當天,倆人在此處,就在這酒樓的外頭,打了個天昏地暗。 “要說這倆人誰才是天下第一,一直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陸盟主天下第一,他是顧念師兄弟情分手下留情,被大將軍偷襲,這才同歸于盡;也有人說,大將軍是來與陸盟主敘舊情,沒有防備,被陸盟主偷襲,才同歸于盡。其實要我看吶,這倆人并稱天下第一,難以分出勝負,至于二人為何身死,這真相,恐怕只有咱們這個城里的老人才知道。 “那便是,二人當日一戰(zhàn),打了個平手,諸位且想,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過招,非得個三天三夜難分勝負,又為何在一夜之間雙雙斃命?只因二人一戰(zhàn),驚動了上天,引得天火降世!二人就在天火之中同歸于盡……” “天火降世?你這也太玄乎了?!? 酒樓老板嘿嘿一笑:“諸位鄰里街坊,特別是十五年前就在城里的,你們仔細想想,當年那戰(zhàn)之后,就這個復始巷,兩邊的鋪子,只要是能燒的,全都燒成了焦炭,諸位再想,就那兩位的身手,若不是天火降世,什么火能燒死他們倆?”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當年我家的攤子就是燒沒了?!? “原來是這樣。”眾人一回想,又一琢磨,好像咂摸出了幾分滋味。 “后來的事大家也都知道,圣上大怒,命少帥剿滅江湖盟,不久后關(guān)外外族得知大將軍已死,趁機攻打邊關(guān),逢此局面,還是咱們少帥獨排眾議,聯(lián)合江湖盟共抗外敵,這才有了當今天下共盟的安定局面。 “天意終是難測啊……十五年前,誰又能想到一夜劇變,” “如今吶,”老板嘆了口氣:“這酒樓猶在,可這英雄早已了無蹤跡。有道是千古……古……古……” 見老板忘詞,一旁伙計趕忙扯開嗓子:“剛出籠的肉包子!皮薄餡厚!” “嘿!”老板趕緊接過話茬:“咱本店還有名酒‘西風烈’,這可是陸老盟主親口稱贊過的!您再來一壺?” “喲,這老胖子又吹出新花樣了,莫不是要漲價?”酒客心里想著,嘴上也不饒人,“陸盟主親口稱贊,你瞧見了?吹牛吧你?!? “哎?!崩习逡谎鲱^:“您還別不信,這個酒館啊,開了有快三十年了,當年還是我岳父的酒館。那天陸盟主給了我岳父一錠銀子,叫他出去躲著,回來之后,這酒缸里的酒少了四指深,您說,這不是愛喝是什么?我這酒館老字號,有道是千回不變樣,萬回不少兩!三十個大板一舀,童叟無欺?!? 那老酒徒聽的放了心,高聲道:“給我來一壺!” 老板一揮手,小二拖了個長腔:“好嘞~” 這個“嘞”字還在空中飄蕩,緊接著就聽呼啦一聲響,門口棉簾猛的掀開,一陣冷風夾著幾點雪花灌直灌進來,眾人一齊轉(zhuǎn)頭,見打門外進來八九個人,為首兩人官差打扮,其余均是家丁樣子。 店伙計還未上前搭話,就見來人中一位家丁越眾而出,昂著頭挑著眉,額上一現(xiàn)出道道的褶皺,好似要把眼睛扯到天靈蓋上。 這人鼻孔朝前沖著店內(nèi)眾人:“哎哎哎,剛才有個灰衣服賊頭賊腦的進了酒樓,你們誰看見了?” 眾人見說話的這人瘦長的個子,塌腰弓背,一臉的傲像,臉上窩窩癟癟,唇上兩撇小胡微微上揚,可不正是城里首富朱老財家頭號狗腿—油賴子。 “瞧見了?!本瓶痛鹪?“不就是你嗎?” 眾人一陣哄笑。 油賴子氣紅了臉,就見他一手叉腰瞪圓了眼睛點指道:“我告訴你們,這賊人偷了我家老爺?shù)奶靿鄣?,誰要是包庇犯人,便是同罪,拿進牢里一輩子都出不來!” “他不在這,走?!鄙砗髠鱽砝浔穆曇?,是那同行官差開口說話了。 油賴子轉(zhuǎn)頭躬身笑道:“大人,這群人可狡猾的很,咱們明明見到那盜賊跑到這邊來了,定是讓他們藏起來了,我看不如把他們抓起來好好審審?!? 官差從鼻子里重重一哼,也不看那油賴子,自顧自冷冷說道:“我自任職來,破獲大案八十余件,少帥親贊為第一名捕,你教我?” “不敢不敢?!庇唾囎舆B連哈腰,腳下踩著小碎步搶到門前搭起門簾:“大人您請?!? 這群人出了門,很快消失在了風雪里。 眾酒客見這群人來去匆匆,都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一口唾沫打破了許久的沉默。 “呸,狗仗人勢?!? “呸,不就是條狗腿子。” “呸,什么東西?!? “諸位、諸位請別把唾沫吐在店里……” 眾人將油賴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倒是有人認出了方才的差人,不禁說到:“這個朱老財還真有本事,居然能請的動追風名捕。” “財可通神,神仙都能給請下來,何況是人呢。” “還不是發(fā)的亂世財。當年鬧饑荒,偏就他屯了些東西還提了價,餓死了不少人。這回真是老天有眼,讓這朱老財丟了那個什么丹藥,真是應了那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屋內(nèi)眾人七嘴八舌議論著,屋外的雪又下了薄薄一層,掩蓋了方才的腳印,大地一片純白。雪花越飄越小,風也漸漸停了,屋內(nèi)熱氣騰騰,空氣早就有些渾濁,酒樓門簾敞開著,眾人都覺精神一振,外面白雪映著月光,雖是晚上,卻也如白日一般。 一位儒生模樣的酒客晃晃悠悠站起身來朗聲道:“此情此景,我給大家吟詩一首?!? “咳咳~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呼~呼~呼……” “好!”眾人只當他擬聲那鼓角悲壯,卻見許久都沒有下文。 眾人奇怪,轉(zhuǎn)頭看時卻見那儒生“西風烈”酒勁上頭,已是趴在桌上睡的熟了。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依依……漫寂寥”一旁傳來低沉的聲音。 聲音不大,可說話那人中氣十足,眾人都聽見了,聽聲音卻不相熟。 眾人齊看,卻見靠門座位上坐著一位灰袍客,正抬頭望著門外白雪。這人看面相不甚老,可灰白的頭發(fā)讓人猜不透年齡。店內(nèi)眾人面面相覷,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門口的雪,沒人知道他何時來的,沒人知道他怎么來的。 酒樓老板轉(zhuǎn)過身,見多了位客人,也是一驚,但他雖驚不慌,高聲道:“客官來點什么?” “久違了,吳太醫(yī)?!被遗劭蛽哿藫凵砩系难┗?,轉(zhuǎn)頭笑道。 “噓!”老板手指豎在唇上示意噤聲,趕忙緊走兩步壓低聲音道:“哎呦,您可行行好,別把我這個身份給暴露了?!? “怕什么,都是太平天下了。”灰袍客淡淡道。 “小心駛得萬年船,我可不像你顧大俠,來去無蹤的。幾年都不見你,怎么,仙藥找到了?” 灰袍人搖了搖頭,嘆道:“沒找到。不過我倒是找到了個好東西,也算不枉此行了?!? 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裝飾華麗的盒子,盒蓋打開,一股藥香撲面而來,只一聞便令人神清氣爽,須臾間藥香彌漫整個小店,便是適才喝醉的儒生也悠悠轉(zhuǎn)醒。 老板驚訝道:“這藥都不行?” 灰袍人嘆道:“凡品罷了,送給你了?!? 老板忙推辭:“這我可不能要拿,你這藥趕上我好幾個小店了?!? “這些年不見,你又救了不少人吧??捎嗅t(yī)不好的病人?”見老板默然,灰袍人又道,“專門為你留了一顆,拿著吧,你拿比我拿有用?!? 老板聞言點了點頭,拿起盒里僅剩的一顆丹藥揣進懷里。 灰袍人滿意的笑了笑,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他端起酒碗,對著天邊的月亮一飲而盡。記得自己第一次來的時候,月亮也是這么明。 “這酒還是當年的味,一點沒變?!被遗廴说?。 “不一樣咯,記得上次你來的時候,還是我岳父釀的酒?!崩习宓?,“一切都變了,或許你的記憶也變了吧。” “是啊,一晃好多年了,好多事都記不清了?!被遗廴索鋈坏?。 看著灰袍人那花白的頭發(fā),老板恍惚了一下,記得這個人好像與自己年齡相仿,記憶中他的樣子與現(xiàn)在又相差了很多,就像是一幅人物畫,被時間一層一層涂染,輪廓大致相同,模樣可差遠了。老板摸了摸近年才發(fā)胖的肚子,不知道這些年,他又經(jīng)歷了什么。 “你尋仙藥得尋了七八年了吧。”老板問道。 “十五年了,比咱倆認識的還久?!被遗劭偷馈? 像是猜到老板要說什么,灰袍客接著道:“我本不該去追尋這等虛無縹緲的傳說,可在這亂世,總得有個念頭?!? “就像你說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太平天下了。”老板道,“為了一個傳說,耗費大好年華,值得嗎?” “為了治病救人,放棄大好前程,此后只能隱姓埋名,活的提心吊膽,值得嗎?”灰袍客反問。 老板苦笑,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嘴里嘟囔著:“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啊,人活著,是得有個念頭?!? “念頭啊……”灰袍人搖頭道,“你剛才講的故事,我都聽到了,嘿,天火降世……你聽誰說的?” 老板道:“都是聽我岳父講的,他在這開了半輩子的酒館,當年啊,他可就在這兒呢!” 灰袍人嘆道:“天下人都是這樣傳,盟主與將軍同歸于盡……” “如今天下太平了,真相什么的都早已不重要了……可我還是想說一說,其實那天,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根本就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