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這是…什么？
“好了，完工了——”
黏糊糊的….. 紅色的……
“那么——還剩下多少呢？反正多少都無所謂了?！?br/> 紅色的……
藍色的….還有…弓？
“嗤”
清脆的響聲，帶來的卻是如小孩子涂鴉般濃稠而腥紅的色塊
虧我現(xiàn)在還能聯(lián)想到這些啊。
不過，說起來，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也有見過這樣的人呢。
紅色的…藍色的…弓…
“——嗤”
仿佛有什么尖銳而冰涼的東西碰到了我的額頭
“到此為止了，最后一個?！?br/> 仿佛被丟棄在地上的玻璃一般，才剛剛在我腦中成型的人影立刻被無情地撕碎。
我最后所能感覺到的，只有遍地的粘稠，以及從額頭上緩緩流下的，一抹帶著體溫的液體。
感覺暖洋洋的。
“————嗚??！”
身下的榻榻米發(fā)出了“吱呀吱呀”的哀嚎，軟綿綿的棉被松松垮垮地攤在身上，仿佛只是一層輕飄飄的云朵一樣，而從半開的窗戶中調(diào)皮地漏進的陽光，筆直地曬在了我凌亂著劉海的額頭上。
感覺暖洋洋的。
“啊….啊”
慌慌張張地伸出手去，觸碰到的，依舊只有劉海下那略缺保養(yǎng)的皮膚，沒有多什么，也沒有少什么。
“.…”
好像做了個夢呢….是白天太累了的原因嗎？
如此想著，草草地穿上了那件不知道穿了多久的古式長裙，報復(fù)性地將窗子一絲不漏地合上，將那些名為“晨光”的搗蛋鬼統(tǒng)統(tǒng)關(guān)在了窗外，隨后伴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與“嘎啊——”的開門聲，更加充沛而活潑的陽光從古舊的庭院灑進了屋中。
“嘛嘛——那些家伙，都去哪了呢？”
寬廣的庭院中意外地什么東西都沒有，連往日總是將地上踩得坑坑洼洼的兔子們也仿佛過冬似得不見了蹤影，只有那一叢青色的細竹依舊靜靜地立在庭院的邊角，悄悄地將一片片竹影灑向庭院中央
“噗通”一下子坐到了走廊的邊緣上，即使斑駁的影子映在了我的臉上，也沒有哪個笨兔子會對著我笑著說“大花貓”，就算弄臟了十二單的裙角，也沒有哪個家伙會責備我不小心。雖然怎么想都是一件好事，但等到真的有一天她們都不見了，我卻反而有點不適應(yīng)了。
特別是，還有那個夢——
我在好久之前就聽她說過，做過的夢醒來之后很快就會忘記，除非用特殊的方法，不然是沒有辦法想起來的。結(jié)果，我根本沒有聽懂她說的是什么辦法嘛。永琳這家伙也真是的，總是這么含糊其辭，總喜歡把我當作小孩子看——
“…小孩子？”
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涼涼的東西觸碰到了臉頰，定睛一看，卻是一片落到臉上的細細的竹葉——以及濡濕了半片竹葉的，我的淚水。
“...什么啊，這個….”
小孩子…我做的那個夢里，出現(xiàn)過這個嗎？還是我真的和某只兔子說的一樣，已經(jīng)到了那種聽到一個詞就能哭出來的，沒救的境地了呢？
“…不管那是美夢也好，噩夢也好，大人也好，小孩子也好..”
輕輕地捏起臉頰上那片不聽話的竹葉，學著帝的樣子放在了嘴邊，結(jié)果還沒有吹出任何能被稱為“竹笛聲”的聲音，嘴唇就先被鋒利的竹葉劃出了一道小小的血痕
“那個夢…到底是什么呢？”

 

 

 

“——嗚——嗚呀”

仿佛有誰在撓癢似得，臉邊傳來了一陣一陣軟乎乎暖洋洋的觸感。起初還只是一點一點，但隨后越來越強烈，直到我隨著地板的抱怨聲，一下子直起身來，那陣觸感才從我的臉邊倏一下跳到了我的腿上。

“...這是？”

靜靜地趴在我的裙上的，是一團毛茸茸的球體，白白的毛懶散地反射著午后的陽光，有那么一瞬間甚至讓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但我的手卻忍不住一點點伸向了它

“...軟軟的…不像是毛玉啊”

仿佛感受到我的撫摸似的，那團毛絨微不可聞地抖動了起來，伸出了一片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地舔舐著我的手心，而我卻被忽如其來的濕潤著實嚇了一跳，伴隨著裙擺劇烈的震動，毛茸茸的小東西輕飄飄地跳到了地上，用這時我才看見的，紅色的小眼睛不滿地盯著我。

“是…兔子？”

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捧起了依舊氣鼓鼓的兔子，好笑地用食指輕輕戳著那小小的兔子腦袋

“呀呀——不要生氣啊，兔子小姐，我只是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兔子而已呢~”

“不過…兔子…為什么還會在這里呢——還以為都跟著那些家伙一起出去了呢”

不過，說起兔子…我倒是想起了另外的人呢——現(xiàn)在的她，是跟著她們在干什么呢？

平時的她，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呢？

“——唰”

“咳咳——”拉門的響聲才剛剛消散，門內(nèi)飄散開來的灰霧就一下子涌向了面前，直嗆得我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嗚啊….才一天沒有打掃而已…就變成這樣了嗎——”

鼓著嘴一點一點地用撣子抽打著無辜的被子，從窗中漏進的金色陽光凌亂地灑在四散起來的灰塵上，折射出了搖曳著微光的似有似無的影子

那個影子，仿佛帶著認真的眼神站在我的面前，同樣用撣子卻更加熟練地拍打著被子。

“...鈴——”

“咔”

陽光西斜，隨著微風擊打在屋邊發(fā)出的響聲，古舊的窗框再一次將陽光無情地拒之窗外，如同漸漸下落的灰塵一般，小小的房間再一次沉寂了下來，那已呼之欲出的名字與模糊的人影也一同被淺淺的陰暗所吹散。

“….真是的”

無力地癱倒在剛剛打掃過的床鋪上，才剛剛想閉上眼睛，臉頰邊就又傳來了那毛茸茸的觸感

“啊啊——要躺上來就躺上來啦”

話音未落，伴隨著身上傳來的“噗嘰”一聲，就感覺到胸口就稍稍一沉，稍稍躁動了一會后，那軟綿綿的毛球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所以說，為什么要讓你這種低劣的東西爬上妾身的身體…”

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漸漸地皺起了眉頭，想要直起身，將胸口那只不知好歹的小兔子趕走，但那揮之不去的倦意卻趕在憤怒之前就入侵了我的大腦

“.……真是的….”

“..那么，午安。也祝你有個好夢吧——如果你會做夢的話”

漸漸模糊的視線中，胸口的那只兔子仿佛通了人性一般，輕輕地張開了三瓣小嘴，毛絨絨的胸口上掛著一枚精致的胡蘿卜項鏈

“午安，公主大人?！?/p>

….睡前的胡思亂想啊。

好困——

 

“——嗚！”

依舊伴隨著床板“吱呀”的哀鳴，從夢中驚醒，忽然直起身的我，所看到的卻不是那個又破又臟的房間，而是一紅一藍兩塊交織的色斑

“嗚…嗚——這是？”

“該起床了，公主大人。”

色斑不滿地向我俯下身，其上的一頭銀發(fā)傾瀉而下，有幾縷甚至已經(jīng)低低地垂到了我的面前，在我剛剛醒轉(zhuǎn)過來的無神雙眼面前晃來晃去。

“永…永琳？”

“公主大人，我記得我說過我這兩天出去，要拜托您‘稍微’打理一下家務(wù)的吧？”

“——算了，公主大人您不愿動手的話，也只有我自己去了?！?/p>

永琳輕輕嘆了一聲，在我驚異的目光中將手伸向了我的面前，仔細地整理好了那原本凌亂的復(fù)雜衣領(lǐng)后便直起身，徑直走出了房間。不一會，走廊對面的房間中便傳來了“叮叮當當”的掃除聲，而這時我才稍稍舒了一口氣。

“啊啊…永琳…老師…”

房間中似有似無地傳來了永琳呼喚我的喊聲，我卻呆呆地坐在床上，嘴邊仿佛含著珍珠一般，小心翼翼地吶出一個個名字

因為，我想起來了，那個夢。

“那種東西的話，對我來說，和物品沒有什么區(qū)別。有必要的話，殺掉多少個，我都不會介意的。”

我是..蓬萊人。

沒有病痛，沒有家人。

沒有歷史，沒有未來。

不老不死，永遠不滅。

跟蓬萊人相比，身邊的一切，都是多么的虛無。妖怪長達數(shù)萬年的壽命，在蓬萊人的眼中，也只是一瞬而已。不老的月人，卻可以被污穢輕輕松松地消滅。身邊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只是物品一般的存在。

“...不過，我卻和這些物品生活在一起。”

被子里的小兔子直到現(xiàn)在才悄悄地鉆了出來，一言不吭地就趴在了我的手心中，信任地再一次閉上了紅色的小眼睛。

“...真是愚蠢，這些根本沒有意義?！?/p>

略帶粗暴地將掌心中的兔子放到了地上，沒有理會鋪邊的傳來不滿的“噗噗”聲，我再一次躺了下去。

“......說到底，不老不死的意義，是什么啊….”

身邊的親人不斷的逝去，喜歡的東西，愛惜的東西到頭來都會變成一抨塵土。連自己的誕生之地與臨齋之所也終有一天會毀滅。

到頭來，這個世界上所剩下的，只會有背負著蓬萊的詛咒的人，以及身邊無邊無際的昏暗虛空。

只是想想，就能感受到那種絕對孤寂的恐怖。

而那，卻是我，蓬萊人所必須要經(jīng)歷的。

“.…..”

希望，這次能有一個好夢吧。

希望到了那個時候，也能永遠永遠地夢下去吧。直到下一個幻想起源的時候。

 

 

—4—
“——”
伴隨著耳邊吵鬧聲傳來的，依舊是熟悉的毛茸茸的觸感。不滿而艱難地翻過了身嫌棄地伸出手探向身邊，想要稍微教訓一下那只吵鬧的小家伙，但指間所傳來的，卻是一陣略帶彈性的溫暖觸感
“唔….唔?”
“公主大人，是變態(tài)嗎？”
從被困意迷糊了的視線中，我勉勉強強地看到了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一掛精致的胡蘿卜項鏈——以及那張因為被我握住雙手，而略帶一點紅暈的小臉
“起——床！吃飯了哦！”
還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帝就輕輕地甩開了我越握越緊的雙手，一蹦一跳地走出了房門。
“.…..回來了啊”
輕輕嘆了口氣，最后回望了一下床上凌亂的床單和棉被，搖了搖頭打消了要去整理的念頭，伴隨著“嘭”的關(guān)門聲，房間再一次回歸了黑暗與寧靜
“我來啦——”
朦朧著雙眼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個位置，我歪歪扭扭地坐到了那個背對著門檻的墊子上。仿佛是因為多時不見，耳邊不時傳來一陣一陣熱鬧的談笑聲。面前擺放著的鱈魚片環(huán)繞著一絲一絲的冷霧。
雖然我沒有親身出去看過，但聽帝所說，幻想鄉(xiāng)中是沒有海的。不知道為什么，那時的帝是用著高興的語氣和我說這件事的，但無論如何，現(xiàn)在我面對著這碗在幻想鄉(xiāng)中可以說是“奇味”的菜肴，卻一點也提不起興趣。
“這些東西是沒有意義的?！?br/> 曾經(jīng)有個人對我這么說過，但我當時卻沒有在意?，F(xiàn)在，這個聲音再次在我的心中如此說道。
是啊，的確沒有意義的。與蓬萊人無盡的生命比起來，無論是家人還是朋友，都是沒有——
“唔唔，公主大人，怎么了嗎？”
鈴仙鼓滿了腮幫子，帶著滿足而疑惑地眼神含糊不清地對著我問道。連頭上那對皺巴巴的兔耳，也仿佛扭成了一個問號的形狀
“公主大人到現(xiàn)在都沒有吃東西呢，是興趣不好嗎？”
“啊啊——我…我很好——”
趕忙埋下頭，一股腦地將珍貴的鱈魚片扒拉著白飯一同塞進了嘴里，沒有回應(yīng)背后三人疑惑的目光就匆匆忙忙地，連門都忘記合上，仿佛逃避著什么似得跑到了庭院中。
月亮一點一點地升起，斜斜的月光混雜著斑駁的竹影灑在了庭院中，灑在了我低垂著的腦袋上。
點綴在玉輪邊的點點星光在其邊顯得可有可無。

 

 

—5—
“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嗎？”
幾縷銀絲在我的面前晃過，之后漸漸低垂，輕輕地坐在了我的身邊。
“永琳…”
“公主是不是覺得，我們回來的太晚了？”
“…”
“還是今天的飯菜不好吃？”
“...不是”
“今天睡得太少了？”
“.…不是”
身邊的永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連帶著頭上的護士帽也稍稍歪斜了一點，略微表達出了一些它的主人心中復(fù)雜的感情
“我的確什么藥都能做出來，很多人的心思我也都能看懂?！?br/> “但是，公主大人您的心思，我現(xiàn)在算是真的猜不到了。難道說，公主大人總算長大了嗎？”
“永琳——”
仿佛觸發(fā)了什么機關(guān)，我忽然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了頭，難以明說的目光對上了那對幾縷銀發(fā)下睿智而略顯疲憊的眼睛
“我是不會長大的，我們都不會長大。我們是蓬萊人，別人長大，。我們也不會長大。別人生病，我們也不會生病”
“別人消逝，我們我不會消逝，對嗎？”
明白了什么似得，永琳的眼眸忽然轉(zhuǎn)了一圈，隨后略帶著笑意接上了我的話
“...是的，但是永琳你，為什么要笑…”
聽了我不安而疑惑的發(fā)言，永琳的笑容卻越發(fā)燦爛，最終在我略帶責備的目光下，才沒有發(fā)展為捧腹大笑
“永琳——！”
“哎呀哎呀，公主大人，不瞞你說，你現(xiàn)在想的這個事情啊，我以前早就想過啦”
“誒？什么時候？”
說到這里，永琳卻又忽然收斂的笑容，稍稍抬起頭，望向了天上已然停留于穹頂正中的月亮
“在喝下那瓶東西的時候。準確說，是在喝下去之前，就想到了?！?br/> “那么，結(jié)論——”
“公主大人，你聽我說吧。”
永琳將目光從月亮之上，移向了月亮邊，不斷閃爍著的幾顆星星
“凡物的生命著實短暫，與我們蓬萊人的生命比起來，甚至連一瞬間都不足以達到?！?br/> “但是，有一種叫做‘回憶’的東西，公主大人，能感受到嗎？”
永琳回過頭，輕輕地用手指點住了我正想張開的嘴唇
“我以前啊，曾經(jīng)做過一個夢?！?br/> “夢里面，我漂浮在虛空之中，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宇宙中最后一顆星星爆炸，暗淡，冷卻，直到最后消散。那個時候，我知道，這就是世界的終結(jié)——也是我們蓬萊人一定會經(jīng)歷的東西”
“聽起來很可怕，對不對？”
“但是啊，那個時候，在這個地方，突然發(fā)出了光芒”
永琳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后，就輕輕地拉起我的手，用我的食指，指向了她上衣胸前那塊深藍色的，北斗七星的所在之處。
“那陣光啊，越來越大，最后已經(jīng)有了一個星球那么大呢?！?br/> “我在那個光球中，見到了一切——我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br/> “有慈祥的母親，也有嚴厲的父親。有教導我的老師，也有我作為老師所教導的學生。有關(guān)系密切的好友，也有曾不共戴天的仇敵?！?br/> “那時候，我明白了，這就是能讓被蓬萊所詛咒的我們，蓬萊人獲得解脫的唯一辦法。”
“這就是解咒之法，這就是我的經(jīng)歷，這就是我要告訴公主大人的東西，這就是——”
“回憶。”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永琳已經(jīng)漸漸走遠。而轉(zhuǎn)過身之后，我所能看到的，是庭院中嬉戲著的一大一小兩只因幡
“...啊啊”
緊緊抿著的嘴唇終于松了開來，即使兩腿已然發(fā)麻，我也扶著柱子，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
“那個….因幡...——還有因幡”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嗎？”
雀躍著的帝向我揮起了雙手，我舒了口氣，向著庭院的中央走去，卻沒有注意腳下，一腳踩到了一片軟軟的干草上
“咚”
屁股上傳來的痛感讓我很快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而洞口傳來鈴仙的責備聲和帝的笑聲也印證了這一點。
幾分鐘后，滿身塵土的鈴仙帶著略有歉意的眼神從洞口探出頭來，而帝也笑嘻嘻地在湊在旁邊。而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握著伸下來繩子那一端的，是永琳。
“對不起！是我沒有管教好帝這孩子！”
“誒誒誒誒~明明是公主大人太蠢了啦”
“你們兩個….公主大人，總之快點上來吧?！?br/> 三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同時，身上傳來的痛感與泥土的微香也一陣一陣地為我所感受著。
“…回憶”
如同護著一塊世上最珍貴的寶石，我將手掌緊緊地合攏在胸前，仿佛想將這一切，都完完全全地銘刻在心中，最重要的地方。






“這樣…真好啊。”
那么，讓我一直銘記下去吧，直到星光都消散的時刻。
那時，這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閃耀的那顆星。




…謝謝你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