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生氣
裴子瑜說:「我六親緣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你,她都要動歪心思,留給她一個全尸已是仁至義盡。」
我看著他淡然著一張臉翻看那些奏折,眉宇間的孤獨讓我心中百感交集。
倘若我全都記得就好了,那樣我就能讀懂你所有的悲喜,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陪著你。
可是,偏偏你不希望我記起。
我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又過回了在王府的清閑日子。
也不是什么都沒改變,因為那場橫禍,我變得病懨懨的,每天被裴子瑜盯著喝藥。
裴子瑜皺著眉頭,無奈道:「就剩下一口了,你一閉眼就咽下去了啊……」
我搖頭,使勁搖頭。
剩下的那一口里面還有藥渣,不光苦,還讓我覺得惡心想吐。我要是一口沒忍住吐了出來,之前的就都白喝了,他指定又會盯著我再喝一遍。
裴子瑜挑眉,睜著眼睛說瞎話:「這里有糖,不苦?!?/p>
不苦你舔一口我看看。
裴子瑜舔了一口勺子尖,又吧唧吧唧嘴,一張臉頓時精彩起來。
我笑得東倒西歪,他惱羞成怒道:「肚子里揣崽的不是我,我能替你喝早就替你了!」
我別過頭捂著臉無聲狂笑,他大手一伸捏住我的臉:「不許笑,聽見沒,不許噗哈哈……你敢撓我癢癢!是不是仗著本王不敢動你,你就哈哈哈……」
豐神俊朗的攝政王在我手下笑得齜牙咧嘴,這比讓我看他睡醒頂著一頭亂毛來得更刺激。在我心中他高大偉岸的形象忽然崩塌了那么幾分。
我倒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嫌棄,不能嫌棄……
臘月初五,宜嫁娶。
九公主出嫁的日子轉(zhuǎn)眼就到了。
裴子瑜費了不少口舌勸我不要去湊熱鬧,可我與九公主一同長大,她嫁人我應(yīng)該去看看她。
裴子瑜很無奈,最后他沒辦法了,竟然去丞相府將我娘搬了過來。
我娘端了茶坐在我房間里,我竟然是半步都不敢踏出去。
直到吉時過了,我娘才笑吟吟地拿出她做的小衣服,往我隆起的肚皮上貼……
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裴子瑜當(dāng)真是拿捏我跟拿捏軟柿子一樣。
我娘說,你少怪他,我看他不順眼,但是這次倒是看他很順眼?,F(xiàn)在我看你不順眼了,等把肚子里這個生下來,你愛去哪去哪里……別以為我稀罕管你。
……
不過,那小衣服,真好看。
15
裴子瑜一點一點還政陛下,幾個月下來,他每天能陪我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我在王府里過得閑適,數(shù)著皇歷算肚子里的肉團子出來的日子。
今年的臘月二十三剛好是大雪,算下來肉團子也有六個月了,院子里落了雪,裴子瑜更是連門都不讓我出了。
我坐在窗下,一針一線地繡一塊奶娃娃用的肚兜,嘆他過分緊張。
一針扎錯,血珠子斷了線一樣從食指冒出來,我的心跳忽然雜亂起來。
感覺有事情要發(fā)生,可是直到天黑,也沒什么大事傳來。
裴子瑜還沒回來,晚飯是我自己吃的。用他的話說,不用等他,他忙起來吃飯沒個定數(shù)。
我吃了兩口便聽見院子里有吵嚷的聲音,蘭月說,是鎮(zhèn)國將軍府的小將軍,也就是九駙馬。
我出去一看,好家伙,他真槍鐵劍竟然直直地指向我,再看王府上下,竟是被禁軍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只見過一面的九駙馬看著我,說,攝政王涉嫌謀反,奉旨緝拿家屬女眷。
蘭月直道,不可能!王爺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謀反!
九駙馬則看著我的眼睛,伸手引路,說道:「請吧,王妃?!?/p>
一雙眼睛深如鴻淵,讓人禁不住皺眉。
我只好說:「還望通融,我如今不太方便,待我收拾一下自會跟你走?!?/p>
他思索了一下,微微頷首。倒是他身側(cè)的人,有些急不可耐地想押我離開。
我讓蘭月收拾了幾件厚實衣服,又帶了些點心,便老實跟著他們走了。
百口莫辯的事情就不要再爭辯,我摸了摸肚子,如今的我,沒有與他們頂撞的勇氣。
一朝一夕的功夫,我從低調(diào)奢華的攝政王府,住到了禁軍層層把守的大牢。
獄卒將我讓蘭月帶的東西都帶走了,又喚了兩個女囚來搜我的身,生怕我?guī)Я耸裁蠢鲗に馈D歉眹婪浪朗氐臉幼?,倒讓我覺得自己不像是個囚犯,反而像是什么寶貝。
最后只剩下我與蘭月兩個人被關(guān)在一起,王府里其他人不知道被分散到了哪里。
蘭月?lián)鷳n地問我,王爺不會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吧……
我搖頭,告訴她,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他沒有騙過我,那他就是不會這樣做。
我認識的裴子瑜,不會是這樣的人。
肚子里的娃娃踹了我一腳,我摸摸肚子,第一次發(fā)了瘋地想見裴子瑜。
無關(guān)其他,就是想他了。
夜深,蘭月想盡辦法想讓我睡得舒服一些,我告訴她我還不太困。牢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我看過去,進來的人是九公主。
九公主站在那里沒動,表情一臉復(fù)雜,我對她笑了笑,沒說話。
她先開了口:「迢安,你還好嗎?」
我說還好,她擺手讓人把我?guī)У臇|西都還了回來,另外又帶了許多用的,硬生生將牢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我說,你別這樣,有話就直說,如果是壞消息就別告訴我了,我現(xiàn)在這樣受不住的。
九公主站了一會兒,叮囑我,迢安你好好的,我不會讓他們對你怎么樣的。
我沒說話,只是對她點了點頭,她還想說什么,但是我說:「公主還是回避吧,我們?nèi)缃裾娴氖钦静坏揭惶?,為自己想想,離我遠些吧。」
她邊走邊抹眼淚,我則對她揮了揮手。
……
牢房盡頭的審訊室似乎在審問什么人,嚴刑拷打如今我也算是聽聞了。
蘭月捂了耳朵忍住不掉眼淚,我抱了抱她,安慰她:「不怕,不怕?!?/p>
我總覺得老天爺是在逗我,不讓我經(jīng)歷點什么,就不會讓我記起以前的事情。那犯人激烈地慘叫了半宿,我也就坐在那里聽了半宿。
天亮的時候,他終于不叫了,我也就躺下閉上了眼睛。
世界安靜的時候,我終于活得明白了些。
16
我被迫嫁給了父親的仇敵攝政王。
鐘琴一絕,沈舞傾城。
我是丞相嫡女。鐘琴,指的就是我彈的琴。沈舞,則是那得了慶太妃親傳的沈允萱。
我彈琴,她跳舞,中間夾帶一個國色天香的九公主。
我同她都明白,我們只是皇室權(quán)術(shù)的陪襯。皇室前朝后宮關(guān)系千絲萬縷,以后何去何從都不是我們說了算的。
九公主從小就羨慕我與她的才華,殊不知,什么都不懂的她,才是最讓人羨慕的。
只是我同允萱都不曾對九公主點破,大概是我跟她都希望,這天真爛漫的女子,能從心所欲地活著。
我同裴子瑜第一次見面,是在御花園。
彼時我正在同九公主蕩秋千,八皇子連安在身后推我,我對他大喊:「連安,再高些!再高些!」
他笑著打趣:「人人都說你是京城第一閨秀,怎么到了我這里,跟個瘋婆一樣?」
九公主插嘴道:「皇兄你說話又不走心了,小心迢安又不理你?!?/p>
他道:「好迢安,瘋婆的是我,你莫要不理我?!?/p>
我說:「你若是想我不生氣,就推我再高些?!?/p>
話音一落,我瞥見一抹紅衫,冠面如玉,說的大概就是他那般模樣。
我竟然看走了神,手中繩子沒握緊,被秋千甩了出去。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摔破相的時候,我被一支長手接了去,免了差點破相的災(zāi)禍。
鐘……迢安?
他救了我,我被他的聲音驚紅了臉。
我還沒問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一向不愛說話的允萱跑了過來,甜甜地叫了一聲,子瑜哥哥。
子瑜?!
他難道是父親的弟子,裴子瑜?我驚詫地抬頭,正巧對上他的眼睛,他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開口說:「我是你父親的義弟,你得喚我一聲小叔叔。」
我牙縫里擠了又擠,那三個字硬是擠不出來,總覺得有種羞恥在里頭。
下不來臺的時候,我被連安一把扯了去,上上下下被檢查一遍,他碎碎念道:「還好沒摔到,還好沒摔到……你知不知道你要嚇死個人!」
我被他陡然增大的音量吼得瑟縮,又不得不聽他嘰嘰喳喳教訓(xùn)我。因為,不出意外的話,我以后就要嫁給他了。
連安是父親最喜歡的皇子,皇子里長得最好看的也是連安,九公主也曾經(jīng)告訴過我,連安喜歡我。
天時地利人和,一心想要嫁給他不是我過分。
神游歸定,連安已經(jīng)停了他的碎碎念。我再轉(zhuǎn)頭看向那恩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原地只剩了允萱一人。
允萱直直看著那紅色的背影,一貫淡然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名為溫柔的神色。
允萱喜歡他……允萱喜歡我的小叔叔……那她以后豈不是我的小嬸嬸?
我倒吸了一口氣,覺得輩分有點算不明白,我算是允萱的姐姐,然后我小叔叔的妻子是我的妹妹,我的小嬸嬸叫我姐姐,我叫我的妹妹小嬸嬸……
我掰指頭算到允萱的孫子輩,腦袋里跟進了糨糊一樣。允萱柔柔地問我:「迢安,你在想什么?」
我脫口而出:「在想到底要不要你當(dāng)我小嬸嬸……」
我第二次見到裴子瑜,是在及芨那年。
那年,京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朝廷要安國寺遷寺。
丞相,也就是我爹,領(lǐng)著一大批官員反對。除卻勞民傷財這一理由,最大的理由就是安國寺是祖宗定的,不能改。
而主張遷寺廟的,則是先帝遺旨定下的攝政王,裴子瑜。
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的弟子,要如此與父親唱反調(diào)。
直到我在丞相府后院見到那個一身黑衣的攝政王。
父親捏著蟲子喂他的鳥兒,攝政王則在一旁拿了剪子修父親的盆栽。
父親說:「殺雞儆猴,懂不懂哦?!?/p>
裴子瑜一剪子把那盆栽剪禿了頂,然后慌里慌張道:「老師是要做雞嗎?」
父親:「……雞……老子的盆栽!你個大逆不道的東西!」
我忍了笑,躲在回廊柱子下看熱鬧,卻不想對上了那少年不經(jīng)意的回眸。
17
安國寺遷寺一事,最后拍板定下。父親用他的威望,幫年輕的攝政王在朝中立住了腳。
父親說,他若是正統(tǒng)血脈,天下定然又有一個盛世。
我這才明白,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將滿朝文武耍得團團轉(zhuǎn)。安國寺從一開始就是一定要挪個地方的。安國寺橫在兩座大山間,阻礙交通已久,挪個屁股就能讓山路貫徹南北,惠及往來商戶。
奈何一群迂腐的老頭就是不同意。其中叫板最甚的就是太后娘家,八皇子一派。原因很簡單,他們不關(guān)心誰是誰非。只是新皇登基,根基不穩(wěn),想換個人扶持而已。
攝政王空有名頭,手中雖然有實權(quán),但是頂不住一群老臣懈怠。父親佯裝敗給攝政王,到底是給這后起之秀推了一把助力。
我問他這樣會不會覺得丟臉,他戳了我的腦門,說:
「我輸給一個后輩,換來南北行商交通之捷,多劃算,你啊……你才是不明白的那個喲?!?/p>
八皇子連安問,為什么父皇讓大哥坐上那位置?是我不好嗎?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眉目間的執(zhí)拗是我從未見過的,那似乎是我第一次見他流露出那樣瘋魔的情緒。
我同父親講,父親不是喜歡連安嗎?為什么不幫他?
父親笑著說,喜歡他可不代表他會是個好皇帝。
攝政王逐漸實權(quán)在握,父親也慢慢將一個攝政王該有的權(quán)力交給了裴子瑜。
父親愛才之心溢于言表,十分樂衷于朝堂之上同裴子瑜拌嘴。
他說,子瑜做了我們這些老臣不敢做的事情,只要是對的,我就要讓他沒有后顧之憂地去做。先帝打下的天下,定會是太平盛世。
安國寺遷寺之前,太后要出宮去拜最后一拜,可謂是為自己的兒子八皇子做足了面子。
我也被太后一道懿旨點名陪同,我爹說,你去了就是代表我去的,太后是用你給裴子瑜施壓呢。
父親又說,去就行!婦人家的小把戲,怕她做甚!
我好笑地看著父親吹胡子瞪眼,最終收拾細軟去了安國寺。
與太后同去的,除卻我還有九公主,我們的小團體三缺一,允萱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