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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未來:1999】同人系列:妖怪

2023-03-24 10:19 作者:進擊の囚徒  | 我要投稿

本文已經(jīng)筆者校對,無錯字及其他,若某處有不通順之感即刻意為之

篇幅較長,請各位酌情閱讀

東京地方,是潛伏著妖怪的啊。

?????????????????????????????????????????????????? ——白川遙

她站在船頭,遠(yuǎn)遠(yuǎn)望著對面。在這里能看見一點陸地的影子。今天海上有霧,接近港口,霧氣開始出現(xiàn)厚和薄的區(qū)別??諝馔兄尚螤?、如同擅吐煙圈者吐出的形狀分明的白色不斷上升。船身大概在進行看不見的輕微搖晃,欄桿偶爾會撞上霧,攔腰截斷。她在腦中想著船的軌跡,有節(jié)奏的運動,被海浪托起些許,轉(zhuǎn)而壓下去,重復(fù)的起起伏伏。破冰船揚起船頭,向下壓碎厚實的冰面,就是倚仗這種勢頭。

站在船頭不是什么詩人的專利。她旁邊還有另一個人,短發(fā),身形瘦削。這人曾將頭轉(zhuǎn)過來一兩次,臉色蒼白,與滿頭白發(fā)一樣。這人和其所擁有的蒼白、纖細(xì)、脆弱都令她感到驚訝,加上寬大的衣服,單從外表上看居然不辨男女。

霧氣不時從他們中間穿過。成形狀的霧漂浮在并無一物的空中,無從判斷更接近他們中的哪一個。有一瞬間,她注意到一縷絲帶樣的霧被什么推著飛來,前面的尖端撞上了這人的頭發(fā),立刻改變形狀,從兩邊繞過這人的頭而散開。她的驚訝悄然改變,變成了哀傷。對于這人的脆弱,霧氣都能將其擊倒。這人不健康的膚色并不能成為審美的具體內(nèi)容,而是與膚色、衣著一同形成的氛圍,無關(guān)乎其本人的氛圍,才能成為審美。

陸地從兩側(cè)接近輪船,慢慢靠近又慢慢離開,總是在天邊形成薄薄的一片,讓人懷疑是霧氣造出的幻影。她離開扶著的欄桿。手上沾了潮濕的鐵銹。她能聽到這人的呼吸,是細(xì)微的咝咝聲,還有像極了常年以呻吟緩解痛苦的病弱的人才有的呼吸聲。她再次壓下心底翻涌的寂寥。或許是那霧氣讓她不知道輪船現(xiàn)在到底是前進還是后退。她的悲傷不像這周圍的霧,而是天地間更沉重、濃厚的東西,比船下慢慢從黑色變成透明的海水還要讓人透不過氣。她年紀(jì)尚小,但哀傷已經(jīng)不再輕盈。身邊這人必定有難言的苦痛,處于疾病和慢慢腐朽的船上環(huán)境的折磨之下,習(xí)慣了利用忍耐捱日子。維爾汀衷心希望這人不住在海邊,那無疑會加劇他/她的呼吸道疾病。

重點大概不在這人所患的疾病,而是這人與周圍霧氣完美的契合。霧氣仿佛這人氛圍的延伸。她沒有試著探求這人的面容。就算他/她的身形在濃淡不一的霧中越發(fā)模糊,輪廓甚至扭曲,維爾汀也保持著不動。

另外存在著的好奇將這份空曠的意味推向高處。這人引起維爾汀的悲憫來了,沒有愧疚,因為她沒有拿那種冒犯的視線打量這人。她腦中回轉(zhuǎn)著另一種不相關(guān)的悲傷,那種悲哀和這人周圍形成的一圈沉重的空氣相像。然而這人必不是自愿藏在霧中的,這幅場景也不該被拿來抒情。

“仲村,該回來了?!贝摾镉腥擞萌照Z喊。

“我知道?!彼牭竭@個白色的青年說。聲音和霧氣混合,在維爾汀周圍回響著,在高遠(yuǎn)的天空上聽著不會有什么區(qū)別。

“你在外面待太久了,快回來吧。”貌似這人母親的人說。

“我知道,這里又沒有太陽?!?/p>

還是不辨男女。這青年從維爾汀身邊離開,伸出手,好像在霧團之間跌跌撞撞,摸索著走回了船艙。甲板下面出現(xiàn)嘈雜聲。維爾汀輕呼出一口氣,把眼前的霧團吹散。霧氣后面的陸地正在靠近,漸漸能看見港口上接客的人和幫工。他們踩著泥濘和坑洼,舉著雙手證明自己的健壯。

維爾汀提著一個不大的皮包下了船,摸了摸耳環(huán),離開亂哄哄的潮濕港口。本地人自動為她讓出一條路,有想上前的扒手也被她巧妙避開?;仡^看去,白色如綢帶的青年也下了船,料想他/她也是東京人。

想到有這樣一個脆弱的人住在東京,維爾汀就立刻感到雨點落在身上的寒冷。

她乘上電車,穿過一條條街道。現(xiàn)在是九月,東京正在飄著漸顯寒意的雨,狹窄街道兩邊的建筑物不過三五層高,感覺烏云密布的天僅僅在那之上幾尺。而遠(yuǎn)處的富士山也并沒有戳破低矮的天,想必是天空從那邊由高到低傾斜了過來,最遠(yuǎn)處的前端更是伸進海里。富士山之高不在其本身,而是與房頂相照應(yīng)之下?lián)碛辛藢⑻炜枕敻叩谋臼?。街景一派熱鬧。電車駛過的地方總會有人被嚇到,由軌道上跳開。也偶有孩子們爭相從電車前面跑過,還有的跟在后面,盡力想摸到電車。每當(dāng)他們玩著這有風(fēng)險的游戲時,維爾汀便擔(dān)心他們被傷到。然而本地的孩子深諳和電車相處的道理,知曉它的規(guī)律。電車已經(jīng)在東京府通行十幾年,日本也與過去不同了。

電車轉(zhuǎn)個彎,與海岸平行,路過剛成立三年不到的慶應(yīng)義塾大學(xué)。穿過品川,維爾汀在大田下了車。她很快找到了熟悉的路,來到咖啡屋門口。

她是第二次來日本,第二次來東京府,第二次來這家咖啡屋。

?

1923年。

“又一場暴雨?!?/p>

維爾汀,沒有姓氏的維爾汀,小小的、我們的小小司辰站在箱子里、房間外的荒原上,十四行詩為她打著傘。這里也同樣在下雨。她們站在籬笆圍欄里的石頭路上,兩邊的草地已經(jīng)泥濘不堪。

“這場暴雨過去了?;饡l(fā)來消息,時間到了1923年1月,具體日期還需要驗證。這是場使時間前進的暴雨??邓固苟∨繉δ墓ぷ骱軡M意。她的傳聲信(voice letter)很快就到?!笔男性妶蟾妗?/p>

“是她親筆寫的嗎?”

“是的,司辰,是她寫的。”

“謝謝,十四行詩?!本S爾汀把傘往她同窗的方向推了推,“當(dāng)心你的衣服。我很高興基金會對我們的工作滿意。若指明了是她親自寫信,說明在接下來一個階段內(nèi)我們沒有更加繁重的工作。你比我更需要休息?!?/p>

“我們都經(jīng)歷的相同強度的戰(zhàn)斗,維爾汀……司辰,況且您還要整理前一個時代的資料。”

“對。大家都可以緩一緩了。我們回去吧?!?/p>

康斯坦丁的信到了;幾乎同時,新的命令也到了。他們干得很好,但還需要更好。命令所言,原本因為暴雨而跳過的基金會與日本交涉的重要年份1923年,現(xiàn)在被另一場雨重新帶了回來?;饡枰饺毡救ラ_辟一片區(qū)域,以彌補在暴雨中失去的時間和人手。執(zhí)行這一指令的除了維爾汀還有其他調(diào)查員,每人都有不同的目標(biāo)。據(jù)拉普拉斯科算中心的計算,下一場暴雨會隔很長時間,所以他們大可以放手去干,或者在休整之后再行打算。維爾汀的目標(biāo)與眾不同:一個神秘學(xué)家個體??紤]到上一場暴雨前司辰對于基金會工作的大力協(xié)助,她此次的目標(biāo)只有這一個。

“作為基金會的重要人物,司辰的職責(zé)應(yīng)當(dāng)適度擴大,例如聯(lián)系神秘學(xué)家人才這種普通調(diào)查員會做的工作。鑒于離下一場暴雨還有很久,幫助基金會進行日常事務(wù)的處理對于司辰來說是職責(zé)的一部分。同時,上層管理人員須對司辰有充分的信心,并給予她充足的時間?!笨邓固苟≡谛爬镎f。

科斯堅持要在維爾汀之前先去會會對方。他用榆木和梣木在地上畫了相當(dāng)大的符譜代替“轉(zhuǎn)瞬即至”,并在兩天后敲響了箱蓋。

“我見過她了,她在東京府一間茶室里當(dāng)女仆?!笨扑古拇蛑砩系难?,“地方略偏,環(huán)境不錯,看得見看不見的種種地方都沒有藏刀。您要找的神秘學(xué)家,那個叫五色月的,可不能當(dāng)作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對待。和其他神秘學(xué)家一樣,她受到的惡意不比誰少,先是給強征去開拓從阿伊努人手里搶來的地,因為是孤兒、缺衣少食不得不行竊,東窗事發(fā)后又被官府的人用鐵鏈拴住,弄得狼狽不堪??偠灾皇莻€難纏的對象,但請務(wù)必提防,她被迫養(yǎng)成了偷竊癖,小心把您身上的什么要緊物件摸走。”

和平時一樣,科斯并不把阿伊努人說成“蝦夷”。

“您接觸她的行動不會有其他神秘學(xué)家參與,您應(yīng)該知道?!彼终f,“日本在眼下這個時代還相當(dāng)依賴自己的神秘學(xué)家力量。雖說在抗擊黑船時候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不過巫女、陰陽師之流可有相當(dāng)長的歷史了。他們在本州地方的影響力絲毫不比歐洲的古老神秘學(xué)家小。”他盯著維爾汀的馬甲好一陣?!澳隙ㄖ酪獡Q一套衣服。穿這一身上東京去指定會引起時尚界的大轟動?!?/p>

“你沒有打草驚蛇吧?”

科斯舉起雙手。“我用一個符譜遮住了身上所有神秘術(shù)波動。我到那家茶室里,看準(zhǔn)時間點了一份餐,當(dāng)時只有她閑著,所以我成功和她搭上了話。”

維爾汀還在等著接下來的報告,不料科斯就此打住?!澳膊幌肫茐膽夷詈托迈r感吧?要在工作中努力尋求一點快樂,不然誰做得下去?我沒用讀心術(shù),但也了解到不少東西,其中最要緊的您已經(jīng)知道了?!?/p>

十四行詩提出想跟著去,被維爾汀婉拒了。“這一趟不會有什么危險,況且你還有基金會的工作。”

“……好吧?!笔男性姴坏貌煌讌f(xié),能看得出來她確實累壞了,“大正初年的日本已經(jīng)有很多現(xiàn)代設(shè)施,應(yīng)該不會遇到太大的麻煩。但還是請多加小心。如果有情況請馬上聯(lián)系我?!?/p>

維爾汀點了點頭?!拔視男┱掌o你?!彼龑κ男性娬f,“就跟上面說是為了擴充第一手史料?!?/p>

?

從船上看去,東京已經(jīng)是被雪覆蓋了。雪花具有令人吃驚的粘性,附著在大凡能看到的任何物體上,能想象到樹葉背面好像都撲上了雪。房子的輪廓彼此相融,遠(yuǎn)處的房頂連成一片,成為高出海面的平原,白得那么徹底,仿佛被雪融化了色彩。港口周圍,高大的建筑物展現(xiàn)出風(fēng)格融合的景象。辦事處的高樓頂上高高堆起方正的雪,和天空拼在一起,好像樓房是從垂得低低的天空中直伸下來的。

這個年代身處于亞洲的東京府,以其現(xiàn)代化讓維爾汀吃驚。

指南針和地圖幫助不大。維爾汀一開始迷了路,在港口附近一通晃悠,路過無數(shù)騎腳踏車的人。直到手提箱沉得快拿不動了,她才找到前往大田區(qū)的方向。從電車上下來,維爾汀找到了那家茶室,叫做“喫茶去”。位置不算太偏,頭上掛著的招牌已經(jīng)非常西化了。她走進去,迎面便有招待的聲音。她摸了摸耳環(huán),上面的神秘術(shù)能將她聽到的日語轉(zhuǎn)換成英語。

店里的和式風(fēng)格只剩下一點影子。她做好了計劃,如果是別的人過來,她就要求換那位手上有鐐銬的女孩來。

維爾汀坐在桌前,那個女孩走過來跪坐在桌子旁邊。圓潤的下巴也才勉強超過桌面。她走過來的時候,鐐銬幾乎沒有響動。她胸前掛著一個兔子玩偶,從潦草的針腳上能看出是某個初學(xué)者的作品。

“請問您要點什么呢?”

“你戴著鐐銬啊?!?/p>

“過去犯了錯,官府給銬上的。”她應(yīng)道,還是低眉順眼的。

聲音很熱情,也懂得和客人對視,只不過對視不久便主動移開目光,連帶著頭也更低了。說話時候,額頭兩側(cè)垂下來的頭發(fā)隨著尾音一頓,便像積雪落下的柳枝那樣顫動。維爾汀仔細(xì)觀察她低頭時的神情。沒有在思考或是記憶什么東西,是完完全全的空。眼神的終點不在此處,是在很遠(yuǎn)的過去和他處,能看出是個長久寒冷荒涼的地方。她還抿著嘴,眼角的細(xì)紋已經(jīng)消去,低頭時叫人分不清她是閉著眼還是僅僅垂下眼簾。

維爾汀在她脖子上看到一個紋身。黑色紋樣的櫻花貼在白皙的皮膚上,花朵保持著盛開的樣貌。據(jù)說過去的日本人也常紋身,不過多為武士所做。

維爾汀點了幾樣?xùn)|西。她站起來,撩撩頭發(fā),衣服上掛著的兔子玩偶被鐵鏈蹭了一下。

“你是神秘學(xué)家?!?/p>

五色月的呼吸出現(xiàn)一刻停頓。“老爺是官家的人?”

“我也是神秘學(xué)家,從屬于國際上的組織。按照官方規(guī)定,神秘學(xué)家應(yīng)該登記在冊,受到基金會的保護,同時要做一些服務(wù)于和平的本職工作?!?/p>

她緊緊掐著雙手?!罢埨蠣斣?,奴家還沒……”

維爾汀讓她放松,不必這樣等級分明。“沒有產(chǎn)生過離開的想法?”

“假如說沒有人來,連念頭也不會出現(xiàn)?!彼谥羞@個“人”明顯意有所指。

維爾汀曾經(jīng)設(shè)想,以基金會1923年的有限的影響力,當(dāng)?shù)氐纳衩貙W(xué)家可能會慌亂。國際神秘學(xué)家聯(lián)合晚于黑船幾十年渡進日本,到現(xiàn)在勉強為一些人所知。但五色月并未過分慌亂。她一定對這類事情很了解,大概是主動去了解過。

那頭有人叫著??礃幼邮抢现黝?,叫得很熟。

“你先去吧?!本S爾汀點點頭,“我們可以稍后再談?!?/p>

五色月離開后,維爾汀拿起桌角的一本書,看看封面,是一本童話集。它貌似被遺留在這里。她留意著五色月,把書翻開。第一篇故事發(fā)人深?。簝晌挥勘虬绲募澥吭谏执颢C迷路,居然意外遇到一家西餐館。饑腸轆轆的兩人急不可耐地趕進去。餐館很奇怪,里面是一條走廊,和寫著要求的門,門后又是另一條走廊和另一扇門,以及另一條要求。等到他們脫掉所有衣服、在身上抹了奶油等等東西后,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山貓的食物……

維爾汀對日本妖怪之流有所耳聞。從故事里看,整間餐廳都是山貓變出來的,那這必然可被稱為妖怪。關(guān)鍵在于,這篇故事怎么看怎么像有識之士對于大正年間浮華現(xiàn)象的預(yù)言和警示,而且相當(dāng)驚人。

咖啡館那頭有了不和諧的響動。一個男人扯住五色月的鐵鏈,牽連著她的手腕用力拉拽,連肩膀都劇烈地抖動。這女孩臉色發(fā)白,還有笑容,但眼神不在此地。沒有人上前阻攔。

維爾汀煩躁起來。她不能輕率地上前幫忙,在相對落后的地方,當(dāng)?shù)厝送信匀穗y以理解的成規(guī)。維爾汀用余光掃了掃,無意中瞥見兩米多高的屏風(fēng)頂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她嚇了一跳,急忙抬頭看去。上面什么也沒有。她繞到屏風(fēng)后面,同樣空空如也。

離開座位,維爾汀才發(fā)現(xiàn)四下充滿著憤懣的氣息。她向前走去,把手放在鐵鏈上,用英語開了口:“請你放手,先生。你該恥于對一個女孩做這樣粗魯?shù)氖??!?/p>

這個男人想必沒有聽懂。但他懾于維爾汀的英倫長相,瞪著眼,沒有繼續(xù)拉扯。

看起來像老板娘的中年女人奔過來,用手臂橫在五色月和顧客之間??傊?,在老板娘不住的道歉下,男顧客離開了咖啡館。

五色月?lián)嶂滞笊系溺備D。她臉上還有迷離的顏色。

老板娘拉著五色月來到屏風(fēng)邊上的座位。過了一會,女孩的眼神回到此時此地。

“剛才非常感謝?!崩习迥锍脵C耳語說,“一般的外國人很少干涉本地的事情?!?/p>

老板娘自稱姓九條,大概有四五十歲,盡管冠著這樣一個姓氏,但看上去并不像什么權(quán)貴。

“您這里為什么要賣酒水呢?”

“您好像誤會了什么?!彼嵝敝^,“這里本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咖啡館或者茶室,沒有太多講究。門頭上還寫著‘喫茶’呢,專程為抹茶來這里的人不也一樣很少。說老實話,現(xiàn)代化的茶室更像是借用了千利休名頭的單純的餐廳罷了?!?/p>

“生意總歸不錯?!本S爾汀說。

“生意是生意。固然不能為了祖上有諸如此類的積業(yè)就忠于本職,那樣只會落得沒飯吃的地步?!崩习迥锇衙砝p在手臂上,“為了家業(yè),到頭來卻丟掉了家業(yè),那當(dāng)然不好。只是沒臉回去找家里人。我哥要是知道我開了家咖啡屋,準(zhǔn)保大發(fā)雷霆。不僅沒保住祖產(chǎn),連帶抹茶也給壞掉了?!?/p>

多少上了點年紀(jì)的女人有點聒噪,但聊著聊著還是說到五色月那兒去了。

“剛來的時候不甚明了服務(wù)生為何物,連打扮都不會。好在她很有眼力,手腳也麻利。雖然有一副鎖鏈,但毫不影響。老實說,我替她做擔(dān)保租下房子完全不后悔。您愿意關(guān)心她,我當(dāng)然很替她感激?!?/p>

“她是直接投奔這里來的嗎?”

“據(jù)說是從樺太逃回來的。當(dāng)時連衣服都穿不齊,還滿口方言。我們這里客人本就不多。她來之后,回頭客漸漸多起來了,簡直神奇。這孩子果然有巫女的世家背景吧。”

他們口中的樺太島是比北海道緯度還高的薩哈林島。學(xué)校里的教員還說過另一種讀法叫做庫頁島,是中國人的稱呼。

五色月很快恢復(fù)過來,繼續(xù)跑前跑后,只是話少了很多。被別人一打罵就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維爾汀見過不少。

“您有住的地方嗎?”下班的時候,五色月這么問。她換了衣服,主動來到維爾汀的桌邊,態(tài)度不像先前那樣從容,兩只手?jǐn)Q著。

“倒是可以住店,錢也夠。”

好像被住店的說法刺激到了,她請求維爾汀到她的住處去住一夜。維爾汀久久看著對方,只能看出好意。

她同意的時候,少女眉頭上的哀愁似乎消去了一點。

“你經(jīng)常會傷心嗎?”

“一定得問這個嗎?”她很煩惱的樣子,像是在為自己難以控制情緒而懊悔。

她低著頭時果然是在回憶過去。維爾汀想。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事情后,她肯定沒法把最初的樣子原樣保留下來。從北海道逃到本州的那段路,讓她變得既堅硬又易碎。她忽然對五色月有了憐憫。這個女孩有太多缺陷之處,好在善于忍耐,雪落在脖子上不會感到冷。低溫是她早在孕中就感受過的。

歷史上,從江戶時代末開始,眾多外國人開始記錄日本的歷史。他們覺得這個時代會很快消散,代之以全新的時代,那么記錄下這個短暫且激烈的過渡時代就顯得格外有價值。維爾汀提前拜訪過亨利·代亞。歷史上說,他直到去世前都將以超越民族的同情心關(guān)注日本的發(fā)展,并將對他們最終走上歪路遺憾不已。

他們半道上繞了點遠(yuǎn)路。郵局里的信息顯示,下一班回倫敦的輪船得等到兩天后。維爾汀再三詢問了站柜臺的,放棄了通過其他手段回去的打算,轉(zhuǎn)而給基金會拍了一封電報,匯報稱神秘學(xué)家五色月狀態(tài)穩(wěn)定,將由她自己決定何時帶回英國。她還注明了打算尊重五色月意見,讓她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留在東京。等她辦完事走出郵局,五色月正面對街道。她的動作沒有變化,眼睛還是望著天,眼底的靈活好像望著空無一物的雪地的小動物。她的領(lǐng)口松動,露出更多紋身。刺青的規(guī)模比維爾汀想的要大。櫻花的枝條從她光滑的側(cè)頸延伸至背后,鉆進衣服里,與扎根進泥土中并無二致。

往五色月住處去的路,就是從現(xiàn)代東京回到多少保留著過去風(fēng)貌的東京去的過程。門頭上掛著各色奇異木牌的店家,有紅色、手持大棒的紅色怪物,還有穿和服的人形。木牌上的人臉顯得很長,五官不成比例的小,服飾倒畫得異常精美。

五色月的住處離東京府內(nèi)的繁華地區(qū)很遠(yuǎn),直走到快沒有人跡的地方,爬上一個陡坡——據(jù)說附近的孩子常在雪后從坡頂滑下去——才發(fā)現(xiàn)幾棟矮房。路邊架著電線,較遠(yuǎn)處還停著一輛車。列成一線的房子前后都是森林。靜靜地站在那里,一排排的都是落了雪的松。房子深色的屋檐從蓋著厚厚的雪的屋頂下面露出邊緣,好像從深色的背景中跳了出來。

五色月停在一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房子前。她打開門,脫了鞋進去,跪坐在土間前面。等她再度露出好奇且溫柔的微笑,維爾汀才走進房子。天花板頂上懸著一盞電燈。圓桌、水壺和茶杯等物擺在一角,另一個角落里有簡單的流理臺樣的矮桌。房間只有六疊。據(jù)五色月說,房屋后面是這幾間屋的共用設(shè)施。這個小社區(qū),以及五色月靠關(guān)系租來的房子,無不給維爾汀以近代日本縮影的感覺。

“有哪個國家能在工業(yè)化之下保留自己本來的樣貌呢……”

五色月用干布把房間里的榻榻米全部擦了一遍,然后是稍微擰干的布。還用綁了布的木棍伸到矮柜后面清理縫隙。維爾汀想幫忙,被她不帶遲疑的行動逼到角落去了。

“可認(rèn)得材料?用杉木做的,是好榻榻米!”她點著被爐的火,“我見不得好東西被糟蹋了?!?/p>

“九條小姐也說,你如果跟了人,肯定比現(xiàn)在更勤快?!?/p>

“瞎說!老板娘自己還沒有嫁人呢?!?/p>

對于這番搶白的話,維爾汀只能糊涂過去。

“鄰居為人怎樣?”

“他們都是做手藝的。有的屋子后面就晾著傘。你怕是沒有見過日本的傘。織工也有,祖上世代做這行的。自打明治以來,先是外國棉紗,緊跟著國內(nèi)的工廠也開起來,集市上很快就都是又多又便宜的紡品。手工活橫豎做不下去。佐部家的兒子幾年前去了大阪,說要繼續(xù)干紡織來著。”

維爾汀腦中不由得出現(xiàn)一幅畫面。織工的兒子在工廠里,向其他工人吹噓著祖上的紡織手藝。他們都不時咳嗽,因為細(xì)小的棉線頭鉆進肺里了。

外面?zhèn)鱽黻囮嚽俾暋?/p>

“也有會彈三弦琴的,過去還是個琴師。每次去他那里就看見對著杵家彌七的譜子彈啊彈。師傅教過我唱歌謠什么的,只是不是舞伎,實在學(xué)不會。”

“試著唱唱嘛,我不懂日本歌,聽不出好壞的?!?/p>

“真的想聽嗎?”她縮起脖子,“不行的,還是唱不來??腿擞幸蟮臅r候,我都是謝絕的?!?/p>

說到工作,五色月眉頭的悲哀立刻顯現(xiàn)出來了。

“你為什么要幫我呢?他只不過是想叫我陪酒。藝伎陪酒是尋常的事?!彼娜^在榻榻米上捶打著。

“你又不是什么藝伎。世上任何事,一旦被強迫就失去意義了。”

五色月沒有回應(yīng),只是一個勁說:“你不該幫我的。順其自然就好了,為什么要干涉呢?”

又是一陣三弦琴的聲音。

“晚上真的會有凄涼的感覺。好像我已經(jīng)八九十歲了。”

這么一說,維爾汀心里出現(xiàn)一股酸楚。五色月在陪伴她??粗冻鰜淼膬蓷l白皙的臂膊,維爾汀好奇起來。她到底失去了多少才能取得和自己如此多的共同之處呢?

“我不會有女兒的?!彼鋈缓軋詻Q地說,“孩子的事情上我絕對不會讓步的。如果非結(jié)婚不可,就去找那個給我打上鎖鏈的陰陽師,讓他想辦法用神秘術(shù)讓我不懷孕?!?/p>

維爾汀很奇怪她怎么突然考慮這么遠(yuǎn)?!澳欠N事情很難避免的。”

“不管生男生女,后代的結(jié)果都一樣悲慘。那個叫樺太的地方,實在北得不能再北。雖然生在那里,但根本不想回去。同在那里的女性,大多數(shù)作為未曾謀面的某人的妻子去的,生孩子是注定的事。若不是我年紀(jì)小,也肯定會經(jīng)歷相同的事。這樣一來也太恐怖了。啊,我的兒子和女兒在遠(yuǎn)離我們家鄉(xiāng)的地方成了夫妻,想想都怕?!?/p>

“可如果天下人都這么想,豈不是再不會有孩子了?”

“如果我生在明治的京都,一準(zhǔn)會高高興興結(jié)婚生孩子,再興沖沖地把孩子送到小學(xué)里去,叮囑她要考好大學(xué)進政府里。我自己都還沒有上過小學(xué)啊,不過是認(rèn)得字罷了?!?/p>

維爾汀大約能理解她的悲觀?,F(xiàn)在就給將來沒有定數(shù)的日子做計劃未免幼稚,在老人那里則顯得可笑。但歷史確實如此。十幾年后,大概是她結(jié)了婚、孩子青年的時候,另一場戰(zhàn)爭即將打響,不管是否被瘋狂的理念洗腦,她的兒子恐怕都會被卷到另一片大陸上去,進行用軍刀斬人的殘忍行為;女兒則被遣到大陸的東北,做從來沒見過的人的妻子。無論如何從事的都是令人不齒的行徑。如果不是提前知曉這個國家在二十世紀(jì)末仍在發(fā)展,真會讓人覺得日本要就此完蛋。

“別的地方的土地都不是我們的土地?!边@是她堅決地說的第二句話。

維爾汀的眼睛漸漸睜不開了。

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被子。紙窗拉開一條縫,五色月在縫隙里的陽光下讀著小說。她的雙腿并攏放在一邊,支頤著靠在桌邊,不時翻一頁。適應(yīng)了光線后,維爾汀看清了書名。書脊經(jīng)過長期撫摸,已經(jīng)起了毛。她大概一夜未睡。

維爾汀可能在晚上醒來過?,F(xiàn)時殘留在她眼底的青光可能是夜晚睜眼時留下的。只記得迷迷糊糊中紙窗外面透進青色的冷光。到底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沒法求證了。

“吾輩は貓である(咱家是貓)。名前はまだない(名字啥的還沒有)。”她搖晃著頭輕輕念叨。很好笑似的,她的眉毛彎成昨晚窗外的雪山。

維爾汀能聞到被子上鈴蘭的香氣,身上不管哪里的血管都在一下下搏動。這一晚很放松,除了可能是幻覺的劃過窗外的青色火光,大抵一夜無夢。

五色月手邊放著小銼刀,像是剛修剪完指甲。她的指尖圓圓的,能看出曾經(jīng)做過勞動,但指甲縫里已經(jīng)干凈了。

“如果你想待一會,鄰居們會很客氣的。但請你一定要來?!背霭l(fā)去上班前,她緊緊抓住維爾汀的手,“或者待在這里等我回來。請千萬不要不辭而別。你作了保證,要帶我走的?!?/p>

維爾汀驚訝于五色月將那句不乏強硬的通知性的話當(dāng)成了保證。

目送她走下斜坡,維爾汀回到一排公寓前。已經(jīng)有一個男人站在前面,他顯得很局促,對維爾汀鞠了個躬,眼睛還不安地盯著對方。維爾汀花了些功夫才說服對方自己不是來采買地皮的。

男人沒有自我介紹,只說是粘傘的。

“好姑娘啊,從那種地方跑回來,還每天笑呵呵的……”男人摩擦雙手,手上滿是被竹條劃出的傷疤。

“也多虧你們照拂她?!?/p>

“慚愧!曾經(jīng)有人想帶她走,那才是有用的幫助,忘記叫什么了??傊怯袡C會離開的?!?/p>

“離開去哪?”

“去京都嘍。”

那是有人相中她了,維爾汀想。

“是槙村先生?!迸赃呉粋€女人走過來。她戴著一條頭巾,由于常年彎腰,含胸十分明顯。

“那是位不錯的先生吧?”

“何止不錯,據(jù)說還是個實業(yè)家。相當(dāng)有良心的。”

有三弦琴的聲音傳來,不曉得是哪一間房里傳出來的。

“你兒子結(jié)婚了吧?”

“是結(jié)婚了,在大阪住下了。說來慚愧,我實在沒什么能幫他的?!?/p>

維爾汀悄悄離開,回到五色月的房間,想不到什么事好做,只能坐著看帶來的詩集,感到心煩意亂?!八氖畟€冬天將圍攻你的額角”之類的話實在水土不服。

她耐不住煩躁,擱下書走到窗邊。一片寂靜,連風(fēng)聲都無。日本文化中的美大概就是從這樣空空蕩蕩的地方產(chǎn)生的吧。

單純的安靜并不是空空蕩蕩環(huán)境的唯一特點。對維爾汀來說是過于極端了。

下午,她來到咖啡館。五色月正在幾個客人間往來。等她閑下來后,臉上已經(jīng)有點紅暈了。維爾汀這才知道,五色月習(xí)慣于陪酒之事,就是由這些不算壞人的熟客引著的。

“何不帶她去看看那里的茶室呢?”似乎是想給五色月解圍,老板娘對她說,“不要擔(dān)心,你的熟客明白著呢。”

五色月的眼睛閃了閃光,臉上的紅暈加深了幾分。

茶室處在東京西北面的山上。兩個人坐著電車,一直到幾乎沒有路的地方,又走了一大段路。五色月跟偶爾出現(xiàn)的路人打著招呼。她們一路上遇到的,乃是脾氣溫和、不善言辭的人們。

老板娘所說的是“那里的茶室”而非“那家茶室”,想必不僅處所獨特,本身也是不具有很大商業(yè)價值的。其實那是個人的處所。相比起“喫茶”,處所一整年都沒有幾個人光臨。沒有接客的打算,主人也難稱好客,知曉此間存在、專程來拜訪的人少之又少。

五色月很高興充當(dāng)向?qū)АM缴先r,她開始介紹這庭院的主人,興沖沖地說個不停。她對山路的熟稔程度遠(yuǎn)超維爾汀。只是跟上五色月的步伐,就讓維爾汀氣喘吁吁了。

在下車后很久,維爾汀才感到地勢突然隆起。樹林迅速茂密起來,成片的居民區(qū)不見許久了。山勢不算陡峭,森林很密,都是樹干細(xì)小的松樹。抬頭看去,分不清那是天上的雪還是樹上的云。林間有一條小路,雪被掃開了,露出下面踩實的土地。山上有一條河,從一個回轉(zhuǎn)處延伸出來,冰面閃亮,似乎還在流動。

五色月穿著厚實的深色衣服,下套雪褲和長筒膠靴,立在那里神似諸多樹木中的一棵。酒勁尚未完全消去,再加上興奮和寒冷,她的臉頰通紅,紅得透亮。

據(jù)她所說,白川遙過去曾是京都人,丈夫是個富商。本來生活很幸福,但四年前丈夫染上流行的惡疾去世了。因為要在長等山上進行大工程,她被迫離開京都,一個人來了東京,在這山上蓋了庭院。說是被迫,白川遙本人好像并不認(rèn)同這種說法。

“她原先的京都的茶室,要越過長等山到那頭的琵琶湖邊上去。如果還能去山上,能一路上見到井沿巨大的井。那些豎井是打在山里的?!?/p>

維爾汀對此有了解。日本最長的穿山隧道便是借由這些井建造的。從設(shè)計到建筑全部由日本人完成。據(jù)說當(dāng)時負(fù)責(zé)設(shè)計隧道的人是二十一歲。對日本人來說是對西方一次有力的示威,沒去過京都的人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

五色月提到這項大工程時,神色并不很好。也許她是不支持建造的那一批人。

河的來處,山谷里有刷拉刷拉的聲音,像在木盆里晃動著石子一類的東西,細(xì)聽之下又是岑寂。

五色月念叨著俳句。維爾汀聽不懂,經(jīng)五色月一通解釋和比劃,才大概明白意思。

“從明日起去摘嫩葉,預(yù)定的野地,昨天落了雪,今天也落雪?!蔽迳掠帜盍艘槐?,“是店里的客人教的。曾經(jīng)有位姓澤柳的老先生來店里,教了我這首俳句?!?/p>

“客人都會問起你的鐐銬嗎?”

“畢竟是身上最顯眼的東西。拿澤柳先生說,他更在意的是我沒有讀小學(xué)這回事?!?/p>

聽她這么說,戴著枷鎖出入在當(dāng)?shù)厥窍∷善匠5氖?,所以老板娘收留她不算什么。恰因平常,反而引起意外之感。設(shè)若英國街頭出現(xiàn)了戴著鐐銬的人,準(zhǔn)會讓人以為是蘇格蘭場逃出來的犯人。然而明明東京人也會厭惡貿(mào)然拉住女孩不放的行為,所以不能夠用觀念差異一言蔽之。維爾汀切實體會到了文化間的不可思議,從前遇上類似的對民族間的差別驚詫莫名的人,維爾汀都報以哂笑?;蛟S正是因為他們察覺了兩地的共性,才會吃驚于微小的差異。

不僅是建筑物,人也一樣。那點小差異才造就了倫敦和東京的不同。

走上一段緩坡,轉(zhuǎn)個急彎,庭院就立刻映入眼簾。落了雪的林間比夏夜還不缺乏隱藏顏色的能力。庭園正門前的地面兩邊的樹都落了雪,好像開了滿枝的花一樣。從正面看,庭院的深色輪廓中有枝條伸進來,顯得院門只有薄薄的一層,豎立起來的相片似的。

院門沒有鎖。五色月站在門口喊了幾聲,一個穿著和服的女人從里面的某個拐角轉(zhuǎn)出來。從門口看,她簡直是從墻里走出來的。她就是白川遙。

由白川遙引著,她們進了用矮墻圍起的庭院,由外庭進入屋內(nèi),向右轉(zhuǎn)到另一間屋中。屋內(nèi)陳設(shè)很簡單。兩段枯枝插在墻邊的瓶子里,細(xì)看之下才認(rèn)得是荷花。莖葉全變成灰暗脆弱,容器的做工固然精致,但表面已經(jīng)有了擦不干凈的灰暗和裂痕。

這間大一點的廳有通往外面西庭的路。門合上一半,從這個角度能看到石墻圍起的庭院的一點尾巴。完全走出去,想必可以完整欣賞從這里看不明白的枯山水。院的一角是空地,隔著墻角有一株柿子樹,同樣只能看到彎曲的樹干,樹枝想必都伸到與屋頂平齊了。

看不清外面的景象。陽光明明傾斜著照過來,房間里的陰翳卻能確實使人不辨事物。即使去到庭院里,也沒法越過墻壁看到外邊的森林。不,即便看了也沒什么新鮮的。森林是從不同角度看都不會有新鮮感的地方,特別是存身其中的時候。這樣一來,倒不如院里的一株櫻花和一株柿子樹。即便是萬物凋零的冬天,想起自己曾把那些樹反復(fù)撫摸,以至于記住了每一個紋路,它便比其他樹更加值得珍惜。況且凋零并不算得壞事。墻砌得高高的,擋住外面四季不變的松柏,獨享暫時枯萎的櫻和虬曲的柿子樹,確實是幸福的。

“我是打算把墻拆掉的?!卑状ㄟb說??此臉幼樱孟癞?dāng)初砌墻的打算才是錯誤的。

“山里沒有野獸,想必院墻也發(fā)揮不了作用?!?/p>

“我不算是多么勤快的人,放著不管的時候也是有的。疏于打理,到夏天石頭上會長滿青苔。枯山水也不再枯了。”白川遙拉開合上的半扇拉門,整個西庭就完整顯露出來了。外頭的枯山水如她所言,好像自打設(shè)置下來就再沒整理過。

遙的動作雖然一板一眼但也很流暢,與她嘴里流出的話語一樣。

五色月跪坐在維爾汀斜后方。維爾汀看到拉門拉開后新鮮灌進房間的陽光停在她的膝邊。她又在出神,眼睛透過地面看著過去。她是不是很早就通過審視自己的過去,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甚至一定程度看到了未來呢?

對維爾汀來說,與白川遙寒暄是件絕難的活動。或者說,單單看著她井然有序地侍弄茶就有足夠的樂趣。于是遙調(diào)和抹茶的動作就在沉默中進行著。許久,大約是兩個鐘頭后,她端上兩個粗糙的厚杯子。喝了茶,那股湯水順著滑向體內(nèi)深處,到肚里便立刻散開。維爾汀突然感覺寒冷起來,渾身都冰冷,連腳趾都凍上了。那杯茶只留了一股短暫的苦味,隨后便憑空消失。明明剛走過很遠(yuǎn)的覆雪山路,寒冷卻只在此時將蓄積的勢頭一股腦發(fā)出來。

“我們能聊聊國家的問題嗎?”

遙的神情忽然有些凄涼。她從見面起仿佛戴了能劇面具,將情感封得死死的,現(xiàn)在簡直顯得悲戚起來了。當(dāng)然不是用力擠壓五官,但總歸像是哭喪著臉。維爾汀想到藝伎表演,她們在跳舞的時候大抵都是這樣一副神色,配合音樂是美過了頭,反而鬼氣起來。但白川遙不是藝伎。她臉上沒有畫粉,也缺少錚錚響著的三味線。這就可以了,維爾汀想。

她不是故意挑起這等話題的。她無端認(rèn)定白川遙比看上去要更懷有對宏大話題的驚人意見。

“聽五色月說,您是被當(dāng)?shù)氐拇蠊こ逃绊?,搬來東京的。”

“算是自愿來的。那項工程很了不起,對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找泊笥旭砸??!?/p>

她突然很希望這個女子是普通人。維爾汀固然看不慣暴雨,但她更希望白川遙能隨著暴雨消失,而不是被基金會收作職員,跟隨時代一會這里一會那里的跑。女子與其他時代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是屬于這個時代的。盛大而無聲的變革式的進程從她身體中間穿過,也帶不走那種特有的安靜。

“您喜歡研究歷史?!卑状ㄟb說。

“因為明治以來,日本懂得該做什么,并且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這段歷史算是很寶貴的經(jīng)驗?!?/p>

“重視教育、文化獨立、活用人才。從歷史里學(xué)來的不算多。”

她的聲音又產(chǎn)生了變化,聲調(diào)微微下降,帶了點無情。她把頭稍微低下去,一瞬間讓氛圍冷下去。

“明治時候的銀座,聳立在四丁目十字路口的鐘塔。鐘表店邊上是人力車店。路上往來奔馳的路面電車。發(fā)生變化的不僅是街景,還有取代了江戶私塾的近代教育制度。那時的學(xué)校就已經(jīng)和現(xiàn)在相差無幾了?!彼终f,“東京地方,是潛伏著妖怪的。如果您要思考我們的歷史,就請將妖怪納入考慮?!?/p>

維爾汀感到莫名空虛。閑下來什么也不做的時候也是有的,但她的生活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情形。不談歷史,不談翻譯主義及其推行手法。就像明治的日本對西方聞所未聞的技術(shù)和制度,維爾汀對這樣徐徐前進的時間感到很不適應(yīng)。她感覺不到時間,能給她以時間流動之感的只有逐漸蔓延的寒冷。榻榻米是冷的,茶杯的冷的,空氣像結(jié)了冰,手腕更是不敢往桌上放,擔(dān)心一瞬間就被凍在上面。

維爾汀自忖是否患了什么暴雨癥候,不會隨時間流逝而永遠(yuǎn)存在的病兆。她無法忍受停滯不變。這里沒有鐘,她自己也沒戴手表,小臂上的輝光管安安靜靜。她的心態(tài)在動與不動之間來回跳躍著。單純從審美上來講,安穩(wěn)的處境并無不妥,反而很具有恍惚的美感。伴著外邊的陽光,屋子里的一切都幽暗不清,連喝下去的茶湯的顏色都險些分不清楚。維爾汀的心里漸漸開始有一種想留下來的強烈欲望。哪怕會死在這里幽玄的夜晚,也是無妨的。每當(dāng)考慮到靜靜坐著,直至最終成為干枯的空殼,她的靈魂就震顫著想要從皮膚里滲出來。與她慣常所經(jīng)歷的時代更迭不同,茶室里郁積的空氣簡直悲傷得心碎。

這是種危險的氛圍。里面無疑蘊含著具有可怕的自我毀滅的力量,單單從表面是看不出來的。

?

她們最終沒有談太多。天色早就暗下來了。白川遙詢問二人是否要在這里住一晚。五色月表示無妨,明天可以下午再去?!皢瞬琛笨Х葟d沖她來的老主顧都是下了班才來。

“如果樂意,可以去泡庭院里的溫泉,就在寢舍東面。”白川遙說,“我這里有和服,很有些年頭,但還能穿?!?/p>

維爾汀道了聲謝,被五色月拉著去了東邊。五色月堅持讓維爾汀先走。等維爾汀下了水,她才褪下和服般寬松的工作裝,踮著腳走進水里。她在有意遮蔽自己的背后。

“我是在嫉妒嗎?你說,我是不是在嫉妒遙呢?”

維爾汀有點莫名其妙。她想到自己在與白川遙對坐的時候,這少女始終是沉默的。

“你是想獨占我嗎?”她開了個玩笑。

“可沒有這意思。不過你討人喜歡倒是真的。我也算分得清好人和壞人,你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五色月盯著維爾汀在水中的倒影,“我怕是忘不掉你了?!?/p>

她額前的頭發(fā)撩了上去,時刻露著點悲傷味道的細(xì)眉清晰橫陳在她臉上。

溫泉旁邊伸進院墻里的松樹,在松針尖端附著一點亮光。溫泉的水汽升騰上去,融化了雪花,大滴的水珠掉下來后,余下那點便映照著石燈籠的光芒。松樹的半截枝條上全是光點。維爾汀想到路上從山石的縫隙中看到的遠(yuǎn)處連綿的小山。如果山上的雪全化掉,留下水滴在松針上,在夜晚映照出漫山遍野閃亮的月光,會不會使人誤以為雪還在那里呢?

“嫉妒和遙有關(guān)的東西很難,畢竟她對我很好,相當(dāng)理解我。我這樣子去不了溫泉旅店,能讓我泡溫泉的只有這里。”她把鼻子埋進水下,咕嘟嘟冒氣泡。

維爾汀聽說過日本對于紋身的態(tài)度。選擇將刺青涂滿全身的歷來都是特殊人群,古時候是武士大將,到了現(xiàn)代則是幫派分子。像五色月這樣的,走在路上絕對會被當(dāng)成危險分子加以回避。人們看不到她的內(nèi)心,或者不會因為她有漂亮臉蛋就忽視刺青。

“最初是老板娘帶我去紋的。紋到一半,那位姓山根的紋身師發(fā)現(xiàn)它有作為神秘學(xué)家介質(zhì)的潛質(zhì),于是鼓足干勁弄得精細(xì)了不少。那位山根,他師父過去是為武士紋身的哦。日本的紋身師很多都是這樣傳承下來的?!?/p>

從溫泉里出來,穿上白川遙準(zhǔn)備的和服,她們回到客房。因為不是旅店,窗外的后庭只能看到重疊的樹木。隱隱有來自東京的車聲,代替了冬天沒有的蟲鳴,使這里更加孤寂了。維爾汀越發(fā)覺得先前的馬術(shù)褲過于緊繃。一想到江戶時候的布料套在自己身上,她就覺得暴雨又來了或是剛剛止歇。

“很了不起吧,明治時候?!?/p>

“確實預(yù)想會很不方便來著,結(jié)果東京和倫敦的差距如此小?!本S爾汀說實話。

“遙說過,五十年前東京還是個小村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光是想象規(guī)模就讓人害怕的大城市了?!?/p>

“你不打算和我回基金會去嗎?”

“如果你下次還來,我就跟你去??赡芫突夭粊砹?。你再討人喜歡,也不能明天就跟你走啊?!彼f。

蠟燭燒到剩三分之一的時候,五色月突然來了興致,說是要找東西喝,拉開門跑出去了。走廊上便有了蹬蹬蹬遠(yuǎn)去的腳步聲。維爾汀看著熔化的蠟,在蠟燭頭上匯聚成一個鼓鼓囊囊的小湖。蠟燭的樣子讓她想到富士山,或許二者本就是相同的事物。

五色月一陣風(fēng)似的跑回來,倒了兩杯冷酒。

“能看出來你很討厭給人陪酒?!本S爾汀說。

“喝吧,你好像很冷。酒固然是好的,而且我不討厭陪你喝酒。喝吧。藝伎陪人喝酒可要收費的,女仆也是同樣道理?!?/p>

維爾汀喝了酒。入口幾乎沒有味道,喝下去才有一點辣味。酒精含量甚至不如葡萄酒。五色月趴在維爾汀腿上。過了一會,一股溫暖傳來,她先前的寒冷奇異地消失了。

“黑色紋身可是櫻花?”

“白櫻花,不過用墨涂出來罷了?!彼行┛棺h地說,臉上發(fā)紅,“英國來的神秘學(xué)家也沒有聰明到什么程度?!?/p>

維爾汀有點稀奇。她所注意的是涂抹出櫻花的黑,而五色月說的是花瓣間的白。那部分空白正是由她的肌膚所構(gòu)成的花瓣邊緣,是能讓陽光穿過變得柔軟的透明地方。

“那個要帶你去京都的男人告訴你的?我記得他是姓槙村的。”

她徹底漲紅了臉,連帶側(cè)頸的櫻花也顯得紅了。維爾汀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變成粉紅色的花瓣。她想或許老板娘說錯了,也許五色月很在乎這個人。維爾汀去拿酒,喝了一杯轉(zhuǎn)回來時,五色月突然抵近過來,四肢伏地,一雙有長睫毛的眼睛直直盯著她。她的臉還是很紅,但此時卻顯出反常的勇氣,在人前羞答答的局促樣子全然不見蹤跡。

“那個,說說看,你看他怎么樣?”

維爾汀不敢呼氣。五色月又喚了一聲?!皹暣逑壬?,覺得他怎么樣?”

“當(dāng)真?”

“當(dāng)真?!彼康酶?,鼻尖上的絨毛弄得維爾汀很癢。

這下維爾汀可說不上來了,只能張口結(jié)舌。她本來對這個槙村毫無所知,謹(jǐn)慎的性格作祟,不想胡說惹惱了對方。五色月凝視了她一會,突然發(fā)怒。“你真壞,壞蛋,害人精,為什么一定要提起他?我沒見過京都,我沒去過京都啊。你們老拿他開玩笑,總是弄得我這么煩!”

她豎起眉毛,退到一邊去了。

維爾汀缺乏應(yīng)付普通女孩的本事。十四行詩太成熟,蘇芙比太天真,星銻都快不像女孩了。至于她自己,從小就沒有類似的經(jīng)歷,不曉得這種復(fù)雜的情緒是如何產(chǎn)生的。

時間不長,五色月像改變主意似的,膝行到維爾汀旁邊。她像是剛剛哭過,睫毛一束一束粘連著,鼻頭也紅紅的。這副可憐的樣子讓人慌亂又心疼,還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我相信你,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不管你要說什么,我都相信你。你身上的氣息很吸引我。不是英國氣,是一種挺難說的情感。你就是很想讓人放松的那種人。我本來不想想起他的,快讓我忘掉他。不要不理我,不要把我晾在一邊。求你了,別讓我這么煩惱?!蔽迳抡f,聲音接近哀求了。

“我不了解他多少。單聽別人的描述,他像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不僅京都,在東京也是如此?!本S爾汀說。

這話不能完全使五色月放心,但她也不再鬧騰了。她盯著別處好一陣子,然后轉(zhuǎn)過去背對維爾汀,松開衣服,露出紋身的全貌。維爾汀隨即倒吸了一口涼氣。櫻花的枝條幾乎覆蓋了半個背部。可能是剛才過于激動了,她的后背紅紅的,連帶櫻花也開放了。櫻花的樹干不是墨色的刺青,而是鼓起的傷疤。傷疤一共有三條,像是浸了冷水的皮鞭抽的。刺青就沿著這些猙獰的傷痕一路延伸,到了最頂上,開放著的是櫻花。

“是酒喝多了?!蔽迳抡f,對著梳妝臺上的鏡子看著櫻花。

維爾汀覺得,對于一個從小在庫頁島那種粗礪的寒冷中長大的孩子來說,她的皮膚過于細(xì)膩了。她瘦得很,能看出肩胛的曲線。如果是成年男子,大概一只手便能蓋住這后背。

維爾汀倒不認(rèn)定自己的品性比大多數(shù)人好,但她是希望五色月幸福。設(shè)若槙村真的能和這個女孩一起上京都去,結(jié)果可能更好也未可知。情況終究沒法更好,槙村尋不著了,五色月也只得留在東京府。

很奇怪的,維爾汀有點得意起來。了解了五色月諸多殘缺之后的優(yōu)越感。像是知道了一株只把花飄落給自己看的櫻花。她強迫自己收起這種念頭,移開視線,真正應(yīng)該注意的是那些傷疤。

她的思維不受控制了,開始四散而去,從鞭子想到凍土,又想到基金會的抗寒冷訓(xùn)練。十四行詩是其中翹楚。為何基金會的行為就不算暴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五色月扯了扯維爾汀的衣角,才讓她回過神來。從透紅的臉上能看出,五色月已經(jīng)醉了。維爾汀看看酒瓶,幾乎見底。

“你喝這么多干什么?!”

她不答,側(cè)躺在桌子旁邊,手指敲著桌腿,具有某種不明了的節(jié)奏。

“說過了,跟你喝酒不算陪酒。好像你在旁邊,喝酒也變成樂事了?!毕袷遣幌肟匆姶萄鄣臒艄猓迅觳步徊鎿踉谀樕?,“吶,你都像翻日記一樣把我翻過一遍了,我可還不知道你的事啊……”

維爾汀也固執(zhí)起來,調(diào)了一杯解酒的湯劑。五色月雙手捧著杯子一飲而盡。于是維爾汀開始講起她的過去。關(guān)于基金會,關(guān)于她的母親和暴雨,還有她的特殊工作。外面的風(fēng)聲變大,雪片打在窗戶上嚓嚓的響。

“你們跑出門去了?”

維爾汀眼角發(fā)酸,她用力眨了眨眼?!笆桥艹鋈チ?。不計后果地跑出去,所以現(xiàn)在才只有我一個人下場最好?!?/p>

“當(dāng)真?”她側(cè)躺著,悲傷似的微彎的細(xì)眉在地板上投下一條毛茸茸的影子。

“當(dāng)真。逃跑不代表最好的結(jié)果,但當(dāng)時的我們不知道?!?/p>

她不出聲了,嘴里反復(fù)念叨著“暴雨”。她沒有表現(xiàn)出對暴雨的恐懼,因為她至今所見識到的世界無非只有三個地方,庫頁島、京都和東京。

“大正的年月,居然也會有過完的一天?!彼鞒鱿喈?dāng)天真可愛的發(fā)言,“大正會是個什么樣的年歲呢?”

維爾汀打算如實相告?!跋氡睾髞淼娜藭u價‘是個浪漫的時代’這樣。”

五色月用醉酒的人特有的動作搖了搖頭,伸直雙腿一下子坐起來,結(jié)果引動了反胃,憋得臉蛋通紅,好容易才沒有吐出來。維爾汀又給她倒水。

“一點不浪漫,大正時候。直到現(xiàn)在我還看不出浪漫什么的?!彼浅S昧Φ卣f,拳頭捶著榻榻米,“要說浪漫的人倒一點不少,京都啊東京啊,從船上和電車上下來的人都挺浪漫,來咖啡屋的也有不少人浪漫??梢f到時代,不行,橫豎說不通。我遇到的事情橫跨了好多年,到了大正還在繼續(xù)。開辟土地、征兵,總也逃不脫。我當(dāng)初就是這樣,沒有朋友,沒有媽媽,連跑的念頭都沒有,傻乎乎的在樺太島上過了好多年。上面全是和俄國人打仗留下的子彈和血。這副鎖鏈就是那時候銬上的。等到實在受不住了,又餓又累,才想到可以跑。頭一回沒成功,被官府用鞭子抽了一頓。后來就乖覺了,先是裝老實,然后抓住機會逃跑。這次可是一點不敢停了,死命的跑,跑個不停。遇到海就潛進船上藏匿起來,過了津輕海峽,到了對岸不認(rèn)識的地方還是跑——后來才曉得那里是陸奧。直跑到再也跑不動了,手腕磨破好幾次,血流了一路。幸虧老板娘好心,跟房東說了很久,總算說服給我一間房。那屋子就是這么來的?!?/p>

“沒人愿意租房子給神秘學(xué)家?”

“難說,一地有一地的講究。東京算是全日本最開明的地方了。政府老早就對神秘學(xué)家的本事和價值心知肚明,不然怎么會強征?你們英國的神秘學(xué)家就好多了吧?!?/p>

“也不算好。這個年代,世上不存在很太平的地方?!?/p>

“這算是你親口跟我介紹你的過去了?!蔽迳路藗€身,抱住維爾汀跪坐著并起來的膝頭,“最近打聽我過去的人更多了。我都不跟他們多說,就一句話:我的過去可說是狼狽不堪?!?/p>

她不知道,自己所經(jīng)歷的,在北方雪地里揮舞鋤頭開墾凍土的情形,幾年后將在隔海的大陸上重現(xiàn)。那一群群被理念脅迫著前進,跨過海,到大陸去的女性所承擔(dān)的居然是侵略的任務(wù)。固然是軍國主義的任務(wù),苦難卻在其末端的人民身上發(fā)生出來。在不會到來的將來,身在異國的黑土地上的人,遠(yuǎn)遠(yuǎn)的望著大海那頭。她們原本也像五色月這樣,按照政府所要求的的看待生活。在未來等待著的只有過去,眼前的他人則在過著他們的生活。

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處境啊!被殘暴政府的驅(qū)趕離開,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被陌生的人奪走生活。等到硝煙不再發(fā)出轟鳴、土地不再哭嚎,她們被留在國家所侵犯過的世界,承受當(dāng)?shù)厝嗣駱闼貏×业臄骋?。政府在?zhàn)后消失了,她們連仇恨都無處安放,愛的念頭更是消失殆盡。誕生的將會是諸多這樣的孩子。相比之下,她沒有母親的不幸是何等的幸運。沒有人給她溫暖和愛,卻也沒有仇恨和暴力。

一個從小沒有被父母愛過的女孩,居然還能給人的內(nèi)心以這樣的溫暖。

五色月拿出一個茶杯蓋在桌上,說要玩藝伎的游戲。維爾汀配合著她打拍子,輪流拍打反扣著的茶杯,說些不曉得意思的詞句。維爾汀剛剛記住詞,她又忽然失去興趣,躺在地上,把鐵鏈在胸口上堆成一堆,兩條腿抬起來晃著。她絕口不提酒的事,只說自己吸了太多蒸汽,腦子被溫泉泡得暈乎乎的,讓維爾汀不要理自己。可過了一會,她又哀求起來。那聲音好像受了很嚴(yán)重的折磨的人,稍不注意就會有哭腔。她請她的同伴聊點關(guān)于歷史的事,說是突然對書上看到的外國有了興趣。維爾汀有點為難,她努力回憶著書上零散的知識,磕磕絆絆說了一會。五色月已經(jīng)縮成一團睡著了。她在接近兩點半的時候受了驚,雙腿突然一蹬,迅速把鐵鏈抱在懷里。大概是在夢里摔跤了。維爾汀拉開門出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地沒有橡膠熱水袋,只好找來一個像是中國產(chǎn)的銅制扁瓶,倒上熱水塞進她被子里。

維爾汀在接近凌晨的時候換上衣服離開,留下二十日元。五色月還在酣眠。她乘早上第一班電車回去,到得東京也還是凌晨。她向九條夫人詢問這樣把五色月留在那里是否要緊。對方表示無妨,即使不留錢,她也會想法子回來。這只小野兔大體便是這樣的性格,平日里顯得處變不驚,一到能放松的時候就不得了了。這肯定不算是壞事,對于過去經(jīng)歷的苦難變成具體的東西拴在身上的女孩來說,她的心態(tài)算是相當(dāng)好了。而且在維爾汀面前展現(xiàn)出這樣的一面,說明她真的相信這個英國人。在向老板娘再三保證過不會介意五色月的性格、并且會多多關(guān)照她后,維爾汀讓九條夫人去忙早晨店里的工作,自己坐上最早的一趟輪船回到了倫敦。

?

倫敦和東京的沒有很大的區(qū)別,都能讓整座城市陷入迷離交錯的光線中。雨下了又停,顯得整座城市的街道越發(fā)錯綜,路口就是線頭打結(jié)的地方。城市向天空開拓的速度肉眼可見,一座座高樓大有代替富士山撐起天空的架勢。

十四行詩還是抽不出時間,交給維爾汀一份關(guān)于五色月的報告,反復(fù)囑咐她帶上傘。臨近冬天,讓整個天地寒冷下來的正是這些雨水。

“喫茶”與上次來時完全相同,老板娘對維爾汀的印象也一如過去。

“您還記得我?”

“怎么不記得。像您這樣的回頭客實在少見。”

店里客人很少。老板娘把維爾汀請到柜臺后面。準(zhǔn)備餐食的地方異常狹小,維爾汀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您是九州來的?”維爾汀搬出調(diào)查的結(jié)果。

“哦哦,聽得出來啊,作為外國人來說真了不起?!彼焐险f著驚訝,手上的活可沒停,“祖上在薩摩藩,勉強算個貴族,在當(dāng)?shù)囟嗌儆悬c聲望。后來為了鬧維新,聚在一起反對幕府,成天打仗。據(jù)說英國進攻薩摩的時候相當(dāng)嚇人,大炮轟個不停。我家家主一直對變法心有戚戚,總想著留下的家宅也沒保住。我就是那時候來東京的。”

維爾汀喝著咖啡??Х榷箾]有磨好,味道很淡。

“她還說去過京都?!?/p>

“這孩子從來學(xué)不會撒謊。嘛,那算是意外吧。您八成也探聽到了,那位姓槙村的先生,有頭臉的!本來很心疼五色月,想來是出于莫名的愧疚,問了很多關(guān)于鐵鏈和神秘學(xué)家之類的事,還打算把她帶去京都。結(jié)果到底是以前操勞太多,加之上了年紀(jì),沒安排好就撒手去了。這孩子只能再回來店里?!?/p>

對于姓槙村的男子,維爾汀去查了未來的歷史。他在歷史上有一席之地,去世時間也有了出入。但相比起來,她對五色月更吃驚。她確實不會撒謊么?世上竟還有經(jīng)歷了暴力后,仍然學(xué)不會撒謊的人么?

維爾汀心里的她的形象,更加溫暖了幾分。

玻璃窗外面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維爾汀匆匆跟老板娘道謝,走到街上。那個人正朝這邊走來,沒有注意到維爾汀。維爾汀有點不敢接近她,很害怕她應(yīng)了很久前的猜想。當(dāng)足夠接近的時候,總算放了心:她終究不是神秘學(xué)家。可那女子沒有什么表示,時不常出現(xiàn)在臉上的溫柔的神色此時亦不見蹤影。她把眼球略抬一抬,隨后退了三步,重新走上維爾汀旁邊的一條直線。

“您還記得我嗎?”維爾汀問。

白川遙臉上露出明顯的情緒。吃驚過后,她鞠了一躬?!皩Σ黄?,沒立刻認(rèn)出您來?!彼t疑了一會,用模糊的語氣問,“您是為五色月回來的?”

“我答應(yīng)過她會再回來。”

她令人安心的笑容第二次露出來。她又低低頭,看口型像是想表達(dá)感謝。

兩人就在路邊的露天長椅上并排坐著。遙的頭發(fā)時常遮住眉毛,給人一種皺著眉的錯覺。然而問題不在眉頭上。那雙黑色的眼睛里才是真正充滿清淡的悲傷的地方。

出于并非是自私的原因,維爾汀總不希望她與別的事物產(chǎn)生關(guān)系,甚至身份名字之類的都最好不要有,就這樣安靜待在山中便好??伤看未┲煌暮头g或積極的上城里來,總讓維爾汀有種新鮮感。許是沒有想象過她的其他別種樣貌,但凡在腦子里一閃,好像就有損她的潔凈。

她已經(jīng)三十多歲,結(jié)了婚,孩子也有過,跟著丈夫這樣那樣地見了許多人,而且無疑是有身份的。為什么還能如此清冷潔凈呢?

這次見面,白川遙仍像先前那樣講究齊全的禮數(shù)。她的溫柔中帶了點消沉,眉眼也不那么舒展得痛快了。是不是專為熟人展露的熟悉的態(tài)度尚且存疑,給人的冰冷之感倒還是老樣子。

她告訴維爾汀,自己是出來尋織工的。但并不為定制和服,只是單純想見見織工的處境。維爾汀問起她的熟人,得到了“在東京并無熟人”的回答。莫說熟人,連知曉她棲身于此地的人都屈指可數(shù)——其中不包含政府人士。她小心地繞道走,與官府保持著距離。

“想起上次的對話,實在不算盡興?!?/p>

“半年前我還對您不甚了解?!本S爾汀說,“如果我能對枯山水什么的感興趣,想必我們會聊上很久?!?/p>

白川遙的眉眼間又流出一縷溫柔?!澳鷮ξ迳略趺纯茨??”維爾汀轉(zhuǎn)而發(fā)問。

“那孩子去我那里很多次。假如您同她過夜,肯定注意到她與平時不同的一面。”

維爾汀腦中又出現(xiàn)了五色月低頭的樣子。她把眼睛和眉頭微彎的眉毛藏在額前垂下的頭發(fā)后面,不知是在偷偷觀察,還是單單看著相當(dāng)于“空無”的過去遠(yuǎn)方。維爾汀感到溫暖,好像把手伸進臥伏著的小動物的肚子下面,細(xì)小的絨毛還在輕輕撓著癢。

她在維爾汀心里的形象環(huán)繞著朦朧的光暈,像是從有低矮屋檐的房間里望向外面站在太陽下的人,要仔細(xì)打量的話不得不瞇起眼睛。

“她需要釋放,情感豐富的人大多如此。就這一點,世上各地并沒有不同?!?/p>

她擔(dān)心白川遙可能對民族性之類的話題有所不滿。好一陣子過去,對方依然平靜,一副不需要釋放的樣子?;蛘咚幌矚g發(fā)表意見吧。

維爾汀嘗試想象白川遙釋放的時候,隨即發(fā)現(xiàn)行不通。她狹小的庭院里容不下比平靜更激烈的情感,也同樣不允許第二個人長久地留下。有人能使白川遙開懷大笑、與她相談甚歡,更是難有可能出現(xiàn)的場景。

“說到世上,聽說您是一個組織的成員?!卑状ㄟb說。

“是叫做圣洛夫基金會的神秘學(xué)家組織,慈善性質(zhì)的?!?/p>

“我不是神秘學(xué)家,但多少聽過一些。那孩子的母親,是本州的巫女,嫁給了普通人。她可算神秘學(xué)家?”

即使是問句,她也沒有疑問的語氣。陳述之外的語氣對她來說太過激越了。

“算的。我們稱這類人為混血神秘學(xué)家?!?/p>

白川遙的嘴唇輕輕抿起,提防這概念從嘴里鉆出來逃走似的。其實維爾汀自己也不甚清楚,將混血人群一律當(dāng)作神秘學(xué)家,到底是為了保護還是迫害。或許幾年過去,條例會再度改變,規(guī)定混血者為普通人。

“那孩子很喜歡您。這對關(guān)心她的人來說是好事。我很高興您是在了解了她的缺點之后才選擇給她愛和溫暖的?!?/p>

“您誤會我了。我想對世上的每一個人好。至于五色月,她的缺點并不能算作缺點?!?/p>

“經(jīng)歷過不公正的對待、被人們摧殘過,不算作缺點?”

維爾汀有點迷惑。“經(jīng)歷的話自然很令人痛心。如果您是指她的美,這難道不是——”

這絕對不是!有什么東西阻止了維爾汀。她下意識認(rèn)為這話不能說出口。司辰并不是在了解人們的缺點后才去愛他們。她愛所有人,而且不因他們的缺點減少這些愛。但有道絕不能跨過的線,維爾汀剛才險些就說漏了嘴??烧f漏嘴會怎么樣呢?日本是被這些理念所統(tǒng)治的嗎?理念會對自己加以迫害?

“您不理解日本人的美。這沒有關(guān)系,不如說是件好事。您應(yīng)該看看她背上的鞭痕。”白川遙說。

“我見過了。必須承認(rèn),九條夫人的手段很奏效。但我不覺得那有多美——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疼痛難忍?!?/p>

“您對自己民族的事很了解吧,至少是有您自己的見解。”

“神秘學(xué)的事情,早在佩里到來時就傳進日本了。我因為會有意去了解,所以信息比別人多一些。我知道世上有暴雨,我也知道世上有‘重塑之手’。歷史會被這樣那樣的事情干涉,從而產(chǎn)生時間上的差錯。不過總還是會發(fā)生的,這一點沒錯。可日本地方少有暴雨,沒有人,也沒有外面的神將視線投向這里。甚至連歷史也不承認(rèn)。一場大戰(zhàn)就是一場大戰(zhàn),一次變法就是一次變法,它們是按著不影響任何事的準(zhǔn)則存在于歷史上的,乖乖守在自己所處的地方上?!?/p>

究竟是恐怖的事導(dǎo)致了人們的哀傷,還是人們在社會中被壓抑的暴力導(dǎo)致了異象,大概誰也說不清。

“您上次是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徹底離開京都?”白川遙說。

維爾汀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一時無語。

“您是個溫柔的人,留心沒有提到我丈夫。其實不全是因為他。我不忍看到那里被工人和機器推行的進程繼續(xù)改造下去,所以來了東京,不過也還是在山上住就是了?!?/p>

維爾汀立刻想到另一個人?!澳J(rèn)識姓槙村的人嗎?在京都像是很有名的?!?/p>

白川遙似乎有點驚訝?!皹暣逑壬臀艺煞蛴薪涣?。”

“據(jù)說他來找過五色月,還想帶她回京都去?!?/p>

“上京都去的話,可能性如何不大好說?!卑状ㄟb略顯艱澀地回答,“槙村先生固然有那樣能力。我很希望她能就此得到幸福。但那孩子怕是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樣更好。”

維爾汀知道不能再問了。人的念頭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而轉(zhuǎn)向,有時候方向轉(zhuǎn)得很令人喪氣。她見過很多。這個槙村大概沒有后悔自己對京都的作為,試圖收養(yǎng)五色月是為了彌補某些東西。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五色月的遭遇、她為暴力所傷的許多年月,任誰看了都會反思起來。

白川遙站起來道別。鞠躬時頭發(fā)順著衣服滑下來,像落在石頭上的飛蟲終于受不了長久的寒冷,終于從葉片上滾落。維爾汀沒有挽留。白川遙的一切動作都像是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自打初次見面,她就給人以這樣從容的印象。

維爾汀目送她走進秋天的東京。她大概會回到山上的庭院里去,在落葉中看著枯山水。對于她為何不打理,維爾汀不明所以。猜想下來,興許是用木耙劃過小石頭的樣子讓她想到了傷痕。

晚秋實在帶有一種迫近死亡的無力感。

一群孩子正在街邊嬉戲,先是踏著舞步,嘴里大喊著歌詞,腿腳不怎么靈活地跟著拍子。他們的步調(diào)和維爾汀腦中的音樂節(jié)拍不可思議的對上。他們又圍成一群,在一張鋪在地上的棋盤樣的布上輪流丟骰子,說著“我上大學(xué)啦”“怎么沒去成大藏省”什么的。玩了幾輪,其中一個忽然卷起棋盤,剩下的跟著他跑到街道另一頭,等電車過來。他們跟著電車跑,個高的能追上并拍響車門。偶爾會有人探出頭來笑著斥責(zé)說注意安全之類的,孩子們扮起鬼臉,接著都哄笑起來了。

到了下午,五色月由路的一頭走來。維爾汀恰好看到她從人群中漸漸出現(xiàn),像小蟲從繭中擠出,她一步步來到近前。維爾汀迎上去。兩人目光對視。驚訝過后,她臉上似乎有喜色,但眉頭抬得比平時更高,更像要哭出來。她匆匆越過維爾汀,鉆進店里。

維爾汀跟在后面推門進去,坐在屏風(fēng)邊上。屏風(fēng)頂沒有窺視的生物。

五色月到底還是來到桌前,胸前掛著毛絨兔子,神色中多了挫敗。維爾汀被雨水浸透的心里又有了溫暖的感覺。

“請原諒,用這副樣子見你?!?/p>

她的聲音細(xì)如蟲吟。但是立刻抬高了聲音,說:

“你來的太晚了?!?/p>

“抱歉,倫敦基金會那邊不住的有事情?!?/p>

維爾汀一道歉,五色月又弱下來,胸前那只兔子的耳朵都垂下來了。

“那個,我是做了準(zhǔn)備的,想著你可能坐在原位上,屏風(fēng)旁邊。一到冬天,我就沒有力氣,風(fēng)濕病人一般。”然后像回答自己似的說,“天氣已經(jīng)足夠涼了?!?/p>

不過她很快恢復(fù)了笑容,眉頭的弧度也無關(guān)緊要了。

“我可不是多么想離開日本。是獨獨為了等你啊。”她辯解道。

從維爾汀第一次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半年還多。別說是夏天,冬天都快到了。

五色月端上的咖啡上已經(jīng)不冒熱氣了,但維爾汀捧在手里還是感覺熱得不舒服。

“確實已經(jīng)到秋天了?!?/p>

維爾汀告訴她,這次只能停留兩天。沒想到五色月立刻做了回復(fù):

“沒關(guān)系的,我可以跟你走。”

“這樣一走,很可能回不到這個時代來了?!?/p>

“我們的時間是由不同鐘點的上工組成的。不管是明治還是大正,對北方來說,就像一年四季,溫度上的差別太小,沒什么用。不如說季節(jié)都快消失不見了?!?/p>

等到下班,五色月沒有征求維爾汀的意見,直接將她帶上電車。爬上坡,那件小屋子居然讓維爾汀有了安心的感覺。穿著利索的男人挾著幾把傘進屋,更遠(yuǎn)處則是三弦琴的聲音。

五色月照例跟鄰居打聲招呼,才鉆進屋子。太陽落山很久,五色月打開電燈。打定主意要捉弄維爾汀一般,她站在紙窗前大聲念著詩。維爾汀根本聽不懂。五色月先是笑,然后告訴她這是唐人的詩。日本人相當(dāng)中意白居易,很多中國人卻不以為然。

她很快停了下來。想來本身也沒有背很多詩作。

“你剛來時說是為了正當(dāng)?shù)氖聵I(yè),我原本只當(dāng)作是樣子話?!?/p>

“因為被樣子話哄騙過吧。”

“何止騙過,還挨了打。你不記得我身上的傷了嗎?”她開玩笑的拍打維爾汀的手。

“當(dāng)然記得!我感覺不到自己的疼痛,你的可記得清楚。三道鞭痕嘛?!?/p>

五色月一下子停住了動作,轉(zhuǎn)而握著維爾汀的手,一個指節(jié)一個指節(jié)的摸著。

“還是早點吧。你為什么不早點來呢?”

五色月沒有流淚,也沒有流淚的意思。這番話聽起來既像哀求,又帶有埋怨的。

維爾汀等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氣。電燈的黃光讓她不自在,時間和歷史加在她肩上的擔(dān)子已經(jīng)夠重了。

“東京也漸漸看不到月光了?!?/p>

“想看還是能看到的呦,就在這里?!?/p>

五色月關(guān)上燈,外面的月色立刻鉆進來了。

月光沒有顏色,是透明的,能使事物本身的顏色更加明亮。在夏夜更顯出它的不同。就是這樣的月光覆在五色月身上,讓她的肌膚更白了,不同于藝伎涂的粉,反而接近夜里明亮的雪地。

從側(cè)面看,她的眼睛里閃爍著雪一般的瑩白,使人確信那不是反射的月光,而源自她的內(nèi)心。她的臉蛋像醉紅了似的,薄薄的一層紅暈覆在臉上。微斜的眉毛始終讓人以為她處于哀傷中。她的睫毛濃密,若是從上至下的燈光,會被一層睫毛擋住大半,讓人看不出她是否半閉著眼。鼻梁的線條很光滑,在延伸中沒有受到一點阻礙,像滑雪坡底端一樣尖而微翹的鼻尖,低下頭也會相當(dāng)顯眼。兩片嘴唇像極了光滑的蠟,一摸就要化成液體似的,還能看到上面細(xì)細(xì)的紋路。

在月亮下面,五色月好像和世間的一切都割斷了關(guān)系,顯得像一個幻影,眉頭時常帶著的憂郁的隱患也變得理想起來。確實,如果是只棲息于夜晚之中、只在月光下現(xiàn)身的妖怪,肯定要比真實存在的人更潔凈。

維爾汀眼中,五色月的五官漸漸與白川遙重合了。

第二天早晨,她仍舊起得很早。

“如此好的清晨,連灰塵都沒有。就算不彈三弦琴,讀幾頁書也很好。一輩子不早起的話,連清晨是什么都不曉得,豈不可悲到了極點?”

維爾汀被半拖半拽地拉出房門。

正到旭日東升的時候,光線自不必說,平日里灰蒙蒙的房檐和木頭臺階,都變得濕漉漉的,此時正閃動著無數(shù)光點。對面的矮樹叢上遍布露滴,因為無風(fēng),所以一動不動。隨著太陽高過山頭,樹叢上面的閃光開始變化,還是沒有風(fēng),但光點無疑在跳躍,因為太過輕盈而難以察覺它們的軌跡。直到葉片不再潮濕,光點隨之消失,而太陽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離開山頭。這就是時間在世上留下的痕跡。

跟鄰居逐個打了招呼,五色月才變回平時的樣子。她活躍的脾氣收進胸前的兔子玩偶里。清晨的露滴藏了起來,風(fēng)也從城里吹來了。

“也不全是因為咖啡店的工作。從前這個時候就要去田里開荒或者給作坊幫忙了,忙亂的時候自然活躍不起來?!蔽迳逻@樣回應(yīng)維爾汀的疑問。

她晃動著鐵鏈,像小孩子找到了稱心的柳條。風(fēng)吹散她的頭發(fā),木船船首一樣的眉毛又露了出來。

五色月絕不是僅在乍看之下才新鮮有趣,和她接觸愈多,獨屬于她自己的美就愈發(fā)明顯地涌出來。如果選擇去了解,不由得你不動起傷感來。維爾汀在心里嘆氣:我甚至連她的未來都洞悉了,這個女孩從里到外都是個悲劇啊。

整整一天,維爾汀都在咖啡館里。五色月間或送來一杯咖啡,總是忍不住喜悅的神色,要將眼神藏在頭發(fā)后面了?!拔仪浦憧傁胄??!彼龑S爾汀耳語,緊跟著就像忍不住似的,忙忙別過頭去。

廣播電臺播放著東京的新劇場落成的消息,一會兒后又是大藏省發(fā)布新的政令的內(nèi)容。實在聽煩了,維爾汀便拿起一份專供外國人看的雜志。翻到某一頁,上面意外記載著有關(guān)日本妖怪的內(nèi)容,自然也有所謂“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作為一種游戲,具有相當(dāng)?shù)闹袊L(fēng)格。一群人齊聚一室,輪番說鬼故事并吹滅蠟燭,據(jù)傳歷史上只有一件確切記載下的百鬼夜行。當(dāng)武士們吹滅最后一支蠟燭時,房內(nèi)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上吊的尸體。這具尸體直到太陽升起來還沒有消失。日本有好妖怪,也有害人的妖怪。在吹滅一百支蠟燭后,由惡意和鬼氣中生發(fā)出來的妖怪,則無疑是壞的。不論是生發(fā)出來,還是受到其影響前來,凡是被這種儀式召集而來的妖怪,統(tǒng)統(tǒng)不應(yīng)接近。

以上是雜志中介紹的內(nèi)容。這種情形無疑很可怕。維爾汀直覺,這種事情放眼整個民族的歷史上都極少見,而且確實應(yīng)以此為幸事。如果在人為組織下再來一次百鬼夜行,只怕整個日本都要毀滅。

下班時候,五色月過來了,問要不要去跟她走走。她已經(jīng)下了妝,換上一身和服。維爾汀有預(yù)感,今晚之后她就要跟自己走了。

“你當(dāng)真要跟我走?”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能牽絆我的并不多。自你上次來過之后,我這個那個的做了好多。反反復(fù)復(fù)謝過老板娘。跟房東也講好了,一離開就可立即轉(zhuǎn)租給別人。照你的計劃做,沒問題的,人家決定好的事不會變?!?/p>

五色月的成熟讓維爾汀暗自吃驚。

“何苦一定要為我費心做準(zhǔn)備呢?”

“因為那是決定好的事?!彼煺娴卣f,“官府也好政府也好,決定了的事情也常常改變,至少也要換個方式才能放出來給我們看到。我是不善變的?!?/p>

“我一直在等你,都是為了等你啊。”她一遍遍地說。

下了電車,五色月往山上走去。這里明顯不是鐵軌的盡頭,然而往前一走,文明的痕跡在幾秒內(nèi)便神奇地銷聲匿跡。

她們還是往山上去了,而且走了很久。維爾汀不知道她們要往哪里去。五色月回答說是一個古戰(zhàn)場?!澳抢锖懿诲e的,我時常上那兒去?!?/p>

“夏天是夜里最好。就是暗夜,有螢火到處飛著,也是很有趣味的。”

維爾汀的耳墜給她翻譯了一段亂碼。“這是……日語?”

“古時候的。聽不懂吧。”她得意起來,“那時候,連下雨也有意思?!?/p>

她只覺得周圍安靜極了。排除掉兩人的腳步聲,余下的靜默大得多。腳踏土地,沙沙聲只停留了一瞬。在秋冬之交,下雨時的雷聲都顯得有了寒氣,聽著叫人忍不住打哆嗦。飛蛾的翅膀沉重,展開衣袖承接它們也無濟于事。再過一段時間,雷聲也將聽不到了。

五色月的手臂始終垂著,鐵鏈在身后拖過土地。和她的臉相比,月光也被賦予了自己透明的靈魂了。

古戰(zhàn)場是一片空地。樹林像被鞭子抽出了一道分界線,齊刷刷終止于此地。前方很開闊,斜地再往前是個小山丘。維爾汀直覺,越過山丘的那邊,會見到無數(shù)插著的刀槍。

“這趟不錯,”維爾汀說,“一處值得欣賞的山坡,且是在夜晚造訪?!?/p>

維爾汀沒有說完,還有穿和服的少女陪著的。

“是吧,活像領(lǐng)主出巡?!彼虝和nD一下,“你和遙聊過民族什么的?”

“民族,還有歷史?!?/p>

五色月半懂不懂的?!拔乙妱e人聊這些的時候,五官都擰到一塊去了,很痛苦的樣子。你受過疼痛么?”

“比不上你的?!?/p>

“這叫什么話?!蔽迳律晕⒂昧ξ兆【S爾汀的手,然后松開,“凡是受過那樣對待的,不都很可憐嗎。你感受不到疼痛,那豈不是連療傷的眼淚都流不得?”

維爾汀明白,她對自己的可憐是出于她天生柔軟的心境的。可五色月還是不解氣,繞到維爾汀正面。她背著月光,眼底的閃亮不知從何而來。

“不要這樣!”她頭一回強硬地發(fā)出要求,“不要把痛苦分類,連分成你的我的也不行。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別把我們的痛苦說的那么輕飄飄的。你不疼我也會疼的。這就像把窮苦人分成好幾個組,做不同的勞動。痛苦就是痛苦,鞭子就是鞭子,不好就是不好!被派到那種地方,不停做工,做的什么工,什么用都沒有!”

她突然像發(fā)起偏執(zhí)來,抓著維爾汀的肩膀。“快說,快答應(yīng)我,不要習(xí)慣痛苦!”

“好,我不會習(xí)慣的!”維爾汀大聲說,“我想保護人們,不是替他們受難。如果大家都能平安喜樂,我——”

她說不下去了,再往下就是違心的話。她已經(jīng)說了違心話了。五色月迅速轉(zhuǎn)過身。她的身影小了一圈,頭和肩膀都縮下去了。

“我們的歷史好像充滿了疼痛?!钡攘艘粫?,她又說。

五色月曾經(jīng)受到殘暴的對待,又因為好心的客人看起書來。整天看著一點點變成被西方文化浸染成另一種樣貌的東京,她的思考驚人的多,同時不可避免的使她喪失了潔凈。

她們就這么久久站在古戰(zhàn)場邊上。風(fēng)也沒有,一片安靜。大概就是因為此,當(dāng)火焰冒出來的時候,維爾汀并不覺得有多吃驚。啊,這便是妖怪了,她心想。

那些火團憑空漂浮在空中,毫無依靠,安靜移動仿佛天上的星星,連火苗頂端都沒有因風(fēng)吹產(chǎn)生游移。不讓人產(chǎn)生畏懼,也沒有害人的意思。那是專屬于被人害死的人的妖怪。不管對于誰,被人殺死,想必是人們最不喜歡的一種死法。因此在死后產(chǎn)生承載著惡意的火焰,借此害人或讓殺人者悔改,就顯得十分合理。為什么人們活著時,可以沒有一絲猶豫地殺掉,而死后發(fā)出火焰卻能讓人產(chǎn)生金盆洗手的沖動呢?為什么明明是死于戰(zhàn)場上的火,卻不含有一絲怨氣呢?

不曉得過了多久,維爾汀和那些火共處的時候,聽見一聲短促的呼喊。她看到五色月朝山下奔跑,急忙追上去,怎么喊都沒用。五色月仿佛聞到野獸氣味的小鹿,朝林中逃竄。突然,她又停下來,絲毫不顧身上的衣服,向前撲倒趴在草地間。她眼睛里映出的月光并不隨著她的劇烈顫抖而移動。

維爾汀來到她旁邊。“怎么回事?你可把我搞糊涂了。你……我們在躲什么?”

五色月握住她的雙手,讓手指交叉出一個形狀。維爾汀從小窗口中看到七個戴尖頂帽、披蓑衣的人影。他們每人拿一根手杖,在林間小路上緩緩前進。五色月把鐵鏈抱在懷里,拉起維爾汀,沿著與山坡垂直的方向奔跑。

“那是什么東西?”維爾汀脫口而出。

“他們不會追上來。追我們的還有其他人。”

跑著跑著,居然真的有另外的腳步聲出現(xiàn),而且越來越靠近。那是穿著草鞋踏過泥地的聲音。周圍沒有一樣?xùn)|西是安靜不動的。黑暗中的螢火被風(fēng)卷起來吹翻,青色的火不時隱現(xiàn)。翅膀的撲扇聲不住傳來,混雜在好多不同的腳步聲中。每撲閃一下,腳步聲就似乎停頓一下。

她們穿過密林,在潮濕的泥地上拼命奔跑。維爾汀感覺肺部疼痛,心里的不安持續(xù)膨脹著。她無暇思考追兵是誰,只通過直覺意識到對方懷有的不好的意圖。人尚未追上,那股惡意已經(jīng)穿透重重密林來了。她也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恐懼,不由得加快腳步。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能看到一點不同于月光的光亮。她們徑直跑過去。維爾汀被絆了一跤,跪倒在地。當(dāng)她眼前的星星消去,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圖景。不僅具有視覺沖擊力,而且在于其中所蘊含著的毫不遲疑的暴力。

白川遙舉著一柄一人多高的長刀,正對著她們。茶室門口石頭燈籠散發(fā)出黃顏色的光。維爾汀看到遙露出來的領(lǐng)口和小腿,被黃光浸透了,和潮濕反光的泥地一樣,薄薄的表面之下好像有火在燒。她只穿著一件和服,光腳踩著高齒木屐。那雙腳看上去十分嬌嫩白皙,沒有經(jīng)過山川和原野泥濘的污染。她大概在外面站了一陣子,腳趾被凍得通紅。這樣一雙腳如何能支撐起如此具有威懾力的行動呢?

她沒有表示,視線盯著兩人身后。少頃,腳步聲從林中傳來。兩個男人分開黑暗,出現(xiàn)在火光中。

“前島、加藤?!卑状ㄟb的口氣明顯不是友善的問好。

“啊啊,是白川啊,不好意思,我們看到這邊有兩個人在跑,就想過來問問發(fā)生了什么事?!?/p>

“她們是我的客人?!边b仍然舉著刀。雙腳開立,將刀舉過頭頂。

她大概決定不惜氣力也要保護五色月和維爾汀的行為震懾住了對方。

“我說白川,別總是這么氣勢洶洶的嘛,我們可是鄰居,把刀放下吧?!?/p>

白川遙沒有再吭聲。兩個男人帶著慍色離開了。直到他們踩踏土地的聲音都消失,白川遙才放下刀。

“沒有大礙吧,你們兩個?”

維爾汀被她的神情吸引了。經(jīng)過剛剛的對峙,白川遙顯得相當(dāng)疲勞。久沒有碰過武器,連鬧市喧嘩都承受不久的人要做出威脅他人的動作,實在過分勉強。

“那個方向,是古戰(zhàn)場?!彼终f。

“是,我們在那里碰到火,飄在天上的。還有……”

維爾汀恢復(fù)了理智。她仍不能確定剛才的七人和被白川遙逼退的兩人是何種情況,但根據(jù)本地人的戒備,那似乎是危險異常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我們來?”

“有鷺的翅膀聲?!彼贿@么回答,“請進來。別在意這把刀。”

維爾汀觀察那把長刀,刀刃細(xì)且薄,顯得過于纖細(xì)。雖說纖細(xì),舉過頭頂照直劈砍下去,也絕對能致人死地。

白川遙帶他們走進庭院,從中庭繼續(xù)向后,擠過石板路。遙打開一個狹小的通道,離地很高,只有大約一米見方。維爾汀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茶室。

茶室居然不顯得黑。月光從上面的窗戶里灑下來。白川遙點上一支蠟燭。維爾汀感到更暗了,周圍的黑暗更加具有形體。蠟燭冒出的一點黑煙飄上天花板,融化進紅木里不見了。三人跪坐在四疊半的空間里。

一只背部滾圓的灰色潮蟲無力地?fù)]動長腿。五色月坐下,衣角落在它旁邊。它竭力弓起身子,沒能縮成球。它像干涸河床上的貝殼一樣半張著,幾對長腿也停了下來。

茶室是用杉木板蓋的,像一口深深的井。

維爾汀知道,白川遙的舉動讓她更像人了。舉起刀威脅別人,使她欠缺了安靜,而空有悲哀了。她的行為忽然具有了意義。遙從不認(rèn)為自己的行為是徒勞的,可她過去的行為的的確確是徒勞的啊。

她大概只是在等待吧。

維爾汀看到遙的腰帶沒有系好。從全身來看,這件很新的和服明顯是由極為昂貴的布料制成的,質(zhì)感和花樣都很華麗,但腰帶卻很陳舊。與能在燭光下仍然光彩照人的和服不同,那條腰帶的顏色幾乎褪盡了,暗淡得幾乎讓人眼底發(fā)酸。

“和服真漂亮。”

“是西陣織的。腰帶是我奶奶給的。那幅字也是?!彼钢笁Ρ?。墻上的凹陷處掛著一幅字,“初志貫徹”。

遙對于這條舊腰帶的珍視,任誰都看得出來。

五色月低著頭。她沒有在看過去,眼神是完全的空了。

“不需要懷疑,你們完全應(yīng)該逃跑。”遙仍未從虛弱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臉像沒有生氣的雪地一樣白,“如果對方是帶著惡意來的,就像把手按在刀柄上一樣明顯?!?/p>

所以她絲毫不隱藏自己對抗的行為,維爾汀想?!八麌灿蓄愃朴位甑臇|西,它們與活人毫無關(guān)系。而且他們是你認(rèn)識的人吧,為什么要以惡意揣測人?”

“因為惡意這東西,僅僅是存在于那里,也足以貽害活人。就像光島縣的七人僧眾也出現(xiàn)在了東京府一樣?!边b以平靜的口吻說著,“長久的壓抑,以及不好的積習(xí),會使得可惡的妖怪出現(xiàn),比如會害人的通物。面對那種妖怪,非得用強硬手段不可??傊谙喑种胁宦湎嘛L(fēng)?!?/p>

維爾汀的話卡在喉頭。她察覺到有輕微的響動,細(xì)聽之下又好像一片寂靜。她此前從未將這些偶發(fā)的響聲當(dāng)作妖怪,甚至沒有意識到它們與一般存在的不同。

“不止東京,整個日本都始終有奇異的存在,大多都是人的氣息或是不知哪里鉆出來的靈形成的,能掀翻船只,或者扒在屏風(fēng)頂窺視。有存心害人的,也有無害的。四國河童與近畿地方的河童完全不同,然而它們都能出現(xiàn)在東京周圍的河灘里。這在你們西方用現(xiàn)實主義之流表現(xiàn)。如果您的理念在日本水土不服的話,干脆入鄉(xiāng)隨俗,叫它們妖怪好了?!?/p>

“這樣說來,地震也是妖怪鉆出地表造成的?”

“請別產(chǎn)生偏見。異象是妖怪或神明所致不假,但即使是普通的異象,也有可能源自于自然,而被我們描述成了妖怪。我不否認(rèn)我們民族有隱隱約約的自毀傾向,但那樣恐怖的力量一定是自然所致?!?/p>

維爾汀不喜歡她對民族性做出的評價。不僅是民族性,其他的理念也統(tǒng)統(tǒng)不行。

“民族性是需要形成的。歷史總有可扭轉(zhuǎn)的地方,恕我直言,您就這樣為民族下如此悲觀的定義不很恰當(dāng)。”

“我不懂什么叫怪圈。關(guān)于民族性,我是在生活中總結(jié)出來的?!?/p>

從白川遙身上感受不到一點爭辯的欲望。維爾汀慢慢冷靜下來。她發(fā)覺自己不是認(rèn)為對方不正確,而是不想這么認(rèn)為。白川遙在觀察自己的整個民族,不像維爾汀,只是集中于拯救見到的每一個人。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白川遙看向長刀?!安环猎囋??!本S爾汀趁機說,“驗證一下,如果不驅(qū)趕它,會發(fā)生什么。”

“沒用的?!蔽迳露哙轮齑剑秒p臂用力抱緊自己,快縮成一團了,“唯獨這樣的晚上不行?!?/p>

遙長久地注視著英國來的司辰。外面的響動更大了,里面蘊含的意為不言而喻。她慢慢握住刀柄,豎立起來。刀刃的光在墻上閃亮。怪響止住了。

“這把薙刀不是一般的武器。曾經(jīng)真真切切殺過人,又被經(jīng)年累月拋棄在倉庫里?!?/p>

維爾汀這才發(fā)現(xiàn)刀柄上陳舊開裂的木紋。它像活物似的顫了顫,寒光抖出了模糊的邊緣。

“我還是不同意,所謂地震……”維爾汀搖頭,“那里是古戰(zhàn)場,死去的士兵不過是可憐的普通人,受夠了戰(zhàn)爭,怎么會殘害活人呢?”

“存在于那里的火是不會害人的妖怪。我曾經(jīng)也不愿意相信,為什么古戰(zhàn)場上的火不會害人,而某些心火卻能附在活人身上、將人害死呢?”

她只有十六歲,時常出現(xiàn)思考問題的漏洞,甚至不了解日本的妖怪。但維爾汀明白,妖怪的運行法則,她是早就知道了的,只是無法與心中某個領(lǐng)域的知識相對應(yīng)。

“明治人們對于區(qū)分事情輕重緩急的道理十分重視。即使是振興國家,他們也懂得孰輕孰重。重要事項只是擱置,并不是拋棄?,F(xiàn)在的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同的言論,整個國家都在向錯誤的方向發(fā)展。會不會有這樣一天,對于明治人來說,僅僅是作為維護日本獨立的手段而存在的軍事力量,居然變成了目的本身。這樣的事恐怕將在不久后發(fā)生,不,作為大正初年的日本,可悲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任何熟稔我們民族民族性的人都能夠預(yù)見到十幾年后令人不住捶打大腿的結(jié)局。在明治看來,這簡直可以算是心痛的錯誤了?!?/p>

這是第一次見面時維爾汀提出的關(guān)于歷史的談話。然而她此時聽到的只有悲哀和徒勞。

“這是舊日本流傳下來的財富。他們不應(yīng)該將其拋棄。明治時候,我們沒有徹底拋棄江戶,而是予以再利用。這也是日本長久以來不斷前進的方法?!z線的粗細(xì)有別,價格也不同。這些都是無法通融的?!?系の太さ)の差異もあり、価格の相違もあり、その折り合いの。つくはずがないのだ。)。我們知道未來的日本人說起這段歷史,會不由自主挺起胸來。我從未對我們民族的出路擔(dān)心過什么。不依靠實習(xí)身份的實業(yè)家、官僚和學(xué)者,他們沒有了武士的心境,通過改正掛成為了全新的人,也還是會有憂傷的情結(jié)。軍人會變成什么樣?對制度的理解是否會讓他們忘掉我們最根本的東西?那些都沒關(guān)系的。反思會有的,只要遭到強大的打擊,日本就會進行反思,以及學(xué)習(xí)??烧l會想看到那種程度的磨難擊中我們的國家呢?”

“你一定有在擔(dān)心?!本S爾汀說,“你在擔(dān)心什么呢?”她感到身上開始暖和起來了,于是用力直起腰。

白川遙又露出悲戚的神色。這回可沒有一點隱藏,眉眼間的悲傷滿溢出來,簡直泫然欲泣。她把手腕放在桌上,肩膀塌下去,顯出無力再做什么事的姿態(tài)。仍然是那個持刀的動作造成的。

“我熟悉歷史,但僅限于目前。”

她看著五色月。

誰都會有無力感,對自己的,對大凡無法改變的事物。維爾汀時常感到無力。她明白了遙想說的。她一遍遍說著,想讓自己領(lǐng)會的。遙是經(jīng)歷過明治末年,而最終離開的人。選擇溫柔和旁觀是自己情愿這樣做。

“您熟識歷史。我想將這告訴您并沒有不妥?!本S爾汀說,“緊跟大正的下一個時代是昭和。到時候,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會轉(zhuǎn)向完全畸形的方向,日本會成為世界上少有的幾個被暴力徹底控制的國家,經(jīng)歷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zāi)。”

“啊啊,是這樣,確實。我們的歷史還真是在不斷轉(zhuǎn)著圈啊。不僅是好的,錯誤之處也一犯再犯?!?/p>

她又看向五色月。眼底沒有憤怒、迷?;蛞馔猓挥衅谂?。

“我想再問您一個問題。最后一個?!本S爾汀說。

“日本人中,懂得審美悲哀的那部分,是怎么看待病重的人的呢?”

白川遙不答。她不知從哪摸出另一支蠟燭點燃,沒有管那截?zé)饺种坏南灎T頭?;鸸鈸u晃,影子像鬼魅一樣晃動扭曲。她還在那里,臉色仍舊是一片清冷的白。

“百鬼夜行的故事,聽說過的?那個結(jié)局于整個民族來說絕無益處。您要知道,正確認(rèn)識審美的人不多。但結(jié)局不會那么悲觀的。即使有成千上萬的人被逼得不得不切腹,也不會致使我們民族從內(nèi)部自我解體?!?/p>

維爾汀心里一驚。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錯誤。她頭一次以審視人類的眼光看對方。白川遙,她毫無疑問是人類,不管再怎么潔凈,她都不是理念的化身。那股青色的火焰又在維爾汀眼底劃過。但光芒不會消失的,行燈也永遠(yuǎn)不會亮起青色。因為白川遙會為這個民族點起燈。

“我對這個世界對你做的一切道歉?!本S爾汀說。

遙周圍的氛圍讓她無法說下去。維爾汀終究是一個人,無法代替歷史說太過冠冕堂皇的大話。她心里的悲傷也擴大到極點,胸口被死死壓著,不光是說話,連呼吸也快無法維持。維爾汀知道,自己看到的,名為白川遙的女子,絕對屬于這個時代。在別的時代和地區(qū),也有像這樣,僅僅是存在就值得整個民族慶幸的人。

她的審美并非是出于官能的,而是出于道德上的。她近乎決絕的立場讓她不沾染任何他人的氣息。連這個小小的茶室都容不下她了。

是的,歷史在變化,整個世界都在變化。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已經(jīng)發(fā)生的悲劇一遍遍重演,好像我們從未前進。在東京,在世界。如果歷史繼續(xù)向前,越過1999年,叫人心生新奇的二十一世紀(jì)是否也會將我們重復(fù)的歷史、還有那些錯誤重新擺到明面上來,誰也不知道。

這個未亡人的看法如此接近真理,讓維爾汀不得不痛苦地認(rèn)同。多么悲哀啊,維爾汀想,可是,多么潔凈、多美啊。

維爾汀站起來,攪動空氣引起的波瀾沒有影響到遙。五色月先鉆出躙口。維爾汀遲遲沒有離開,她回了頭。

“您有說什么嗎?”

遙輕輕搖頭。她的動作太輕了,連影子都沒有一點變化。

“您真的沒說什么?”維爾汀確信自己聽到了。

遙眨了眨眼。蠟燭的燈火搖晃著,讓她纖細(xì)的影子顯得要折斷似的。

“您肯定說了什么,請告訴我?!?/p>

遙稍稍垂下眼簾,視線隨之落下。她看著榻榻米上一個模糊的所在。她靜靜地呼吸著,好像要一直這樣坐下去??上灎T熄滅后該怎么辦呢?

維爾汀咽了口口水。她的心態(tài)不是潔凈如雪山的悲傷,還有擔(dān)憂和害怕在其中。白川遙明明可以向人們展示出溫柔和理解。對日本人來說,這種永恒安靜的美就是世上最好的。但她卻只擔(dān)心遙會死在這里。時間沒有凍結(jié),它毫無疑問在流動。

她最終還是離開了。鉆出狹小的躙口,她深呼吸。四面八方的壓迫感消失了,

維爾汀拉著五色月冰涼的手,無聲地踏上墻壁之間的小徑,走出庭院,從踩實的土路下山。一直到東京的燈火從山間的縫隙里鉆出來,都再也沒有人,也沒有妖怪出現(xiàn)。

維爾汀轉(zhuǎn)向五色月。

“你怎么想呢?”

“我不想去細(xì)想這些。對我來說,只要還能繼續(xù)工作下去,不時到訪茶室,那一輩子不去細(xì)想也是可以的。我不會拋棄我心底的悲哀,但實在是沒有心力去關(guān)心后人了。一想到將來還會有像我這樣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前往陌生地方開辟土地的男孩女孩,我就打心里害怕,進而連結(jié)婚生孩子的念頭都快沒有了?!?/p>

維爾汀呼出一口氣。她頓時感到疲勞襲來,一同涌上心頭的還有靜靜的撕裂感,很疼,但不至于讓人失控。

“我真的相當(dāng)不自信。我對你們民族的了解止于書本和圖片,大放厥詞的話可就太糟了?!?/p>

“愿意與不愿意,和可行不可行是兩碼事。您終究做到了。”

“你也一樣,五色月小姐。這個世界不該對你做這些,我很抱歉。在歷史上,不管是大踏步的前進還是能給人反思的巨大磨難,永遠(yuǎn)都會有一群沒有名字的普通人被迫推動歷史前進,而勞動的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可能連他們自己都看不到?!?/p>

五色月笑了笑,用無名指梳著耳邊的頭發(fā)。鐵鏈叮當(dāng)作響。維爾汀感到更冷了。

“怎么說呢,看不到成功和失敗的結(jié)果也不壞。司辰……小姐?是這么稱呼的吧?今后奴家就叨擾了,請多指教?!?/p>

維爾汀終于忍耐不住。她沒法讓悲哀僅僅以無害化的狀態(tài)停留在心里,正如她無法不對明治的勇敢人們產(chǎn)生敬佩。維爾汀或許一輩子都沒法理解這種能讓人無端產(chǎn)生悲傷的感覺從何而來,她只記得,這種悲傷曾在一個叫白川遙的女子身上見過。她的悲傷如此潔凈,讓人想起那場覆蓋整個東京都和古戰(zhàn)場的雪,以及在那其中一間小小的茶室。蠟燭怕是早就燃盡了。

于是她流下淚來。

她們乘船離開。維爾汀尊重五色月的打算,登記完成后再回東京,讓她自己選擇留下還是離開。時間接近中午。輪船從東京灣向外面太平洋駛?cè)ァ>S爾汀站在船尾。從這里還能看到日本的一點土地。那里沒有什么異常之事發(fā)生。

五色月替維爾汀在生銹欄桿上墊了一張手帕。

“您能選擇離開那里真是太好了?!?/p>

“白川小姐的茶室嗎?為什么?”

“在那里空空的待著,可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啊?!?/p>

維爾汀回憶起偏僻的茶室,有四疊半地面和高高屋頂?shù)男》?。外邊空無一物。燈或亮著,或熄滅了。從樹林到后面的庭院。櫻花直直的。柿子樹彎曲著伸出墻外。她還說要拆掉墻呢。

五色月完全錯了。她完全沒有領(lǐng)會白川遙的意圖。她在那間茶室里,但不會永遠(yuǎn)在那里。她能做到的事,比維爾汀要多得多。

“確實,我有幾分鐘確實想永遠(yuǎn)待在差一點就讓人哭出來的沉寂哀傷中,即便讓它淹沒再長的時間也無妨。但我確實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想起來,我的責(zé)任大多是我自己加在肩上的。至于最終為什么選擇出來,也許是因為我也經(jīng)歷過不同種類的悲傷。世上的悲傷各不相同,但總會讓我產(chǎn)生要把心臟掏出來雙手捧起的欲望。既然要高高捧起心,干坐著怕是沒法做到?!?/p>

維爾汀選擇向她隱瞞。向這個至今以來竭力爭取生存的女孩隱瞞部分事實。自己的內(nèi)心還不夠充盈,不夠強大。

東京那邊似乎閃過一絲光亮。接近中午,光亮居然能比得上太陽。不止維爾汀一個人看到了。其他在船尾的人也都能看得到,紛紛開始議論。陸地上的情況不甚明朗。五色月臉色發(fā)白,說不上驚恐還是呆滯的空洞表情長久停留在她臉上。

海水沸騰了。巨大的海浪從遠(yuǎn)處撲過來。浪花掀起大片泡沫,船身劇烈震動,大幅搖晃。五色月身上出現(xiàn)閃光,她攬住維爾汀的腰,兩人在空中輕輕躍過一段距離,重新站穩(wěn)。其他人都倒在了甲板上。

“出了什么事?”有人用英語大喊。

維爾汀發(fā)現(xiàn)五色月不太正常。她剛剛用神秘術(shù)幫她們不至于摔倒,但她眼下沒有意識。她現(xiàn)在是一個普通女孩。

“地震!是地震!”這回是日語的喊聲。

人群四散開去,逃命似的離開甲板。五色月的鐵鏈嘩啦啦響個不停。維爾汀突然想起自己司辰的身份。白川遙說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時間可能有偏差,但日本不會。

她想起來了。她總算想起來了。是的,是在今天的,1923年9月1日,絲毫不差。

五色月發(fā)出一聲絕不似人的喊聲。那一聲喊徹底擊碎了維爾汀的回憶。一場宏大的毀滅,會埋葬無數(shù)渴望死亡的美。人為營造出的幽邃凄涼、足可通神的幻景,都像委身于井中,承受掉落的無數(shù)磚石。不知為何,白川遙的樣子似乎也在其中,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看著茶室高高的天花板。她會保持在這個姿勢,直到整間庭院隨山坡一起崩塌,她隨之消散。

“她要干什么?”

“快抓住她!”

五色月朝船尾奔去。還在甲板上的幾個人跑過來抓住她的鐵鏈。她摔倒在地,手還伸向陸地的方向。維爾汀分開人群,摸到了她的衣角,把她擁入懷中。五色月在她懷里顫抖。維爾汀能感覺到一些東西正在從這個女孩體內(nèi)離開,跳出循環(huán)的圓圈,歸到更加純粹的理念那里去。

手上戴鐐銬的女孩還在嘶吼。維爾汀用力抱住五色月,阻止她跳進海里。一群海鷗叫著四散了。司辰不由得向天上,向更高更遠(yuǎn)的地方望去。從這里還能看到日本的一點土地。那里沒有什么異常之事發(fā)生。這里的天空,那里的天空,都是一片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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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事實:

本文為對川端康成作品《雪國》的無比拙劣的模仿,若對本文有不滿或興趣,請閱讀《雪國》

筆者在創(chuàng)作本文時為保持感覺,一直在播放音樂 Old Memory(市川淳作曲)

文中“白川遙”的名字取自其他游戲,加進來是出于責(zé)任

關(guān)于《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一文,有興趣者可閱讀,筆者個人認(rèn)為這篇童話是官方對于五色月故事的同構(gòu)隱喻

筆者曾經(jīng)試圖從網(wǎng)上查詢茶室的形式,沒有滿意的結(jié)果,轉(zhuǎn)而選擇查詢?nèi)毡窘ㄖ分惖墓ぞ邥Mピ旱臉?gòu)造取自一位原神玩家的建筑設(shè)計,有刪改

百鬼夜行部分的寫法取自京極夏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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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能看完此文,在下感激不盡。

此文于2022年末動筆,直到來年3月寫完,過程十分艱難,整體上比較滿意,比起過去戰(zhàn)線拉長的作品來說有所進步。

本文大約有兩個個討論的點:時代的發(fā)展,和民族性。前者稍輕,后者更加重要。這兩點是糾纏在一起討論的。

民族性是搖擺不定的,每當(dāng)超越了界限,總會有人驚覺,然后加以糾正。當(dāng)然從頭到尾始終清醒的人也是有的。

關(guān)于白川遙身上的“大和撫子”的氣質(zhì),筆者想表達(dá)一種不同于單純帶有這樣氣質(zhì)的女性所暗含的意見的意見,并嘗試做出一些突破,那就是,在自覺擔(dān)負(fù)相當(dāng)?shù)呢?zé)任后,她將如何看待自身內(nèi)部的巨大、完全對立不相容的矛盾。要實現(xiàn)這一點,她就必須有近乎絕對的自知和自覺。自然,氣質(zhì)是要服務(wù)于她本人的責(zé)任的,否則它就成為了毫無裨益的東西,必然被她拋棄。而現(xiàn)實是,白川遙一直將它保持得很好。我們能看到她對待不同人和事上所做出的種種溫柔、合乎日本和人類共同的禮數(shù)要求的行為。(想必很多讀者能夠理解她的隱居,但仍困惑于她為何避免接觸政府,所以筆者在此解釋,這一行為也是出于責(zé)任,而且與避世的實質(zhì)有些微的不同)另一方面,這種氣質(zhì)也作為一個理念妨礙了她的某些行動,例如施展用于自保的暴力。她能順利使用暴力的原因是日積月累的思考所形成的的覺悟。即使是她也從未忽視暴力作為解決某些問題的手段的出奇效力,故而她也沒有拋棄它。

妖怪的部分,在本文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動蕩年代的人們擔(dān)憂戰(zhàn)爭,從而在將苦難具象化成妖怪的同時也自發(fā)形成了對抗妖怪的諸多方法。和平年代則擔(dān)憂他人的惡意和暴力。這是無法靠個人對抗的,于是只能用類似自我麻痹的方式進行抗?fàn)?。與之相對的,也有很單純無害、用于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妖怪,這些則不需過度解讀。

維爾汀始終是有想做成更重要的事的愿望的,她心中的悲憫要遠(yuǎn)勝過達(dá)成某種審美的欲望,特別是她未在相應(yīng)文化環(huán)境中停留很久。作為她良心的理念也在時刻監(jiān)視并影響著她。對幾乎所有人無區(qū)別的同情(這應(yīng)當(dāng)是被擺在首位的)和幫助的愿望,是她會抱持的觀點和態(tài)度,但不代表筆者本人態(tài)度。

眾所周知,我的作品常集中于對暴力的討論,五色月經(jīng)常出神的現(xiàn)象其實證明她也受到了暴力的影響。本文中的暴力是附帶在日本民族性中展示出來的,但依然是除了刻意強調(diào)的美感之外最明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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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月
庫頁島上玩耍的日本女孩
庫頁島上日占區(qū)居民的生活情形



【重返未來:1999】同人系列:妖怪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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