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美 黃山谷說“子美的詩妙在無意于寫，就在這種無意之間而意趣妙生，與《風(fēng)》《雅》《頌》不同，而是與《離騷》《九歌》相等，怎么才能咀嚼子美的趣味，并寂靜無聲推開這扇門呢？你們喜歡穿鑿附會，拋棄子美的意旨，認(rèn)為他是一時詩興大發(fā)，遇林、遇泉、遇人物，或草、木、蟲、魚，然后詠物意有所托，就如世間人對事情的商討，老成到理不便明說，這樣子你們是把子美的詩棄之于地?！?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楊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傾見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詩眼》說“‘常擬報一飯，況杯辭大臣?！司涫亲髡哒f明我為何遲遲不肯去，而后，轉(zhuǎn)為高雅?！? 《發(fā)秦州乾元三年自秦州赴同谷縣紀(jì)行十二首》 《少陵詩總目》說“兩大記錄所路上所見所聞的詩，分別是從《發(fā)泰州》至《鳳凰臺》，以及《發(fā)同谷縣》至《成都府》，一共二十四首，都是記錄一路上先后所見的事，收集上沒有什么出現(xiàn)差錯。以前韓子蒼經(jīng)常討論這些詩的筆力變化，認(rèn)為可以和太史公并駕齊驅(qū)，學(xué)詩的人應(yīng)該常常諷誦?！? 《發(fā)泰州》 我衰更懶拙，生事不自謀；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漢源十月交，天氣如涼秋；草木未黃落，況聞山水幽；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疇；充腸多薯蕷，崖密亦易求；密竹復(fù)冬筍，清池可方舟；雖傷旅寓遠(yuǎn)，庶遂平生游；此邦俯要沖，實恐人事稠；應(yīng)接非本性，登臨未銷憂；溪谷無異石，塞田始征收；豈復(fù)慰老夫，惘然難久留；日色隱孤戌，烏啼滿城頭；中宵驅(qū)車去，飲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蒼茫云霧??；大哉乾坤內(nèi)，吾道長悠悠。 《赤谷》 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豈但歲月暮，重來未有期；晨發(fā)赤谷亭，險艱方自茲；亂石無改轍，我車已載脂；山深苦多風(fēng)，落日童稚饑；悄然村墟迥，煙火何由追；貧病轉(zhuǎn)零落，故鄉(xiāng)不可思；?？炙赖缆?，永為高人嗤。 《鐵堂峽》 山風(fēng)吹游子，縹緲乘險絕；硤形藏堂隍，壁色立積鐵；徑摩穹蒼蟠，石與厚地裂；修纖無垠竹，嵌空太始雪；威遲哀壑底，徒旅慘不悅；水寒長冰橫，我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盜賊殊未滅；飄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熱。 《鹽井》 鹵中草木白，青者官鹽煙；官作既有程，煮鹽煙在川；汲井歲榾榾，出車日連連；自公斗三百，轉(zhuǎn)致斛六千；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嗐闐；我何良嘆嗟，物理固自然。 《寒硤》 行邁日悄悄，山谷勢多端；云門轉(zhuǎn)絕岸，積阻霾天寒；寒硤不可度，我實衣裳單；況當(dāng)仲冬交，溯沿增波瀾；野人尋煙語，行于旁水餐；此生免荷殳，未敢辭路難。 《法鏡寺》 身危適他州，勉強(qiáng)終勞苦；神傷山行深，愁破崖寺古；嬋娟碧蘚凈，蕭摵寒籜聚；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復(fù)吐；朱甍半光炯，戶牖燦可數(shù)；拄策忘前期，出蘿已亭午；冥冥子規(guī)叫，微徑不復(fù)取。 《青陽峽》 塞外苦厭山，南行道彌惡；風(fēng)巒相經(jīng)亙，云水氣參錯；林迥硤角來，天窄壁面削；磎西五里路，奮怒向我落；仰看日車側(cè)，俯恐坤軸弱；魑魅嘯有風(fēng)，霜霰浩漠漠；昨憶逾隴坂，高秋視吳岳；東笑蓮花卑，北知崆峒?。怀毁皦延^，已謂殷寥廓；突兀猶趁人，及茲嘆冥寞。 《龍門鎮(zhèn)》 細(xì)泉兼輕冰，沮洳棧道濕；不辭辛苦行，迫此短景急；石門云雪隘，古鎮(zhèn)峰巒集；旌竿暮慘澹，風(fēng)水白刃澀；胡為屯成皋，防虞此何及；嗟爾遠(yuǎn)戍人，山寒夜中泣。 《石龕》 熊羆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后鬼長嘯，我前狨又啼；天寒昏無日，山遠(yuǎn)道路迷。驅(qū)車石龕下，仲冬見虹霓。伐竹者誰子，悲歌上云梯；為官采美箭，五歲供梁齊；苦云直簳盡，無以充提攜；奈何漁陽騎，颯颯驚蒸黎。 《積草嶺》 連峰積長陰，白日遞隱見；颼颼林響交，慘慘石狀變；山分積草嶺，路異明水縣；旅泊吾道窮，衰年歲時倦；卜居尚百里，休駕役諸彥；邑有佳主人，情如已會面；來書語絕妙，遠(yuǎn)客驚深眷；食蕨不愿余，茅茨眼中見。 《泥功山》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濘非一時，版筑勞人功；不畏道路永，反將汩沒同；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哀猿透卻墜，死鹿力所窮；寄語北來人，后來莫匆匆。 《鳳凰臺》 亭亭鳳凰臺，北對西康州；西伯今寂寞，鳳聲亦悠悠；山峻路絕蹤，石林氣高?。话驳萌f丈梯，為君上上頭；恐有無母雛，饑寒日啾啾；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心以當(dāng)竹實，炯然無外求；血以當(dāng)醴泉，豈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休；坐看彩翮長，舉意八極周；自天銜瑞圖，飛下十二樓；圖以奉至尊，鳳以垂鴻猷；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深衷正為此，群盜何淹留。 《發(fā)同谷縣》 賢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況我饑愚人，焉能尚安宅；始來茲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忡忡去絕境，杳杳更遠(yuǎn)適；停驂龍?zhí)对?，回首虎崖石；臨岐別數(shù)子，握手淚再滴；交情無舊深，窮志多慘戚；平生懶拙意，偶值棲遁跡；去住與愿違，仰慚林間翮。 《木皮嶺》 首路栗亭西，尚想鳳凰村；季冬攜童稚，辛苦赴蜀門；南登木皮嶺，艱險不易論；汗流被我體，祁寒為之暄；遠(yuǎn)岫爭輔佐，千巖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別有他山尊；仰干塞天明，俯入裂厚坤；再聞虎豹斗，屢跼風(fēng)水昏；高有廢閣道，摧折如斷轅；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長根；西崖特秀發(fā)，煥若靈芝繁；潤聚金碧氣，清無沙土痕；憶觀昆侖圖，目系玄圃存；對此欲何適，默傷垂老魂。 《白沙渡》 畏途隨長江，渡口下絕岸；差池上舟楫，杳窕入云漢；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外；我馬向北嘶，山猿飲相喚；水清石礧礧，沙白灘漫漫；迥然洗愁卒，多病一疏散；高壁抵嵚崟，洪濤越凌亂；臨風(fēng)獨回首，攬轡復(fù)三嘆。 《水會渡》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沒已久，崖傾路何難；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寬；篙師暗理楫，歌笑輕波瀾；霜濃木石滑，風(fēng)急手足寒；入舟已千憂，陟巘仍萬盤；回眺積水外，始知眾星乾；遠(yuǎn)游令人瘦，衰病慚加餐。 《飛仙閣》 土門山行窄，微徑緣秋豪；棧云闌千峻，梯石結(jié)構(gòu)牢；萬壑欹疏林，積陰帶奔濤；寒日外淡泊，長風(fēng)中怒號；歇鞍在地底，始覺所歷高；往來雜坐臥，人馬同疲勞；浮生有定分，饑飽豈可逃；嘆息謂妻子，我何隨汝曹。 《五盤》 五盤雖云險，山色佳有余；仰凌棧道細(xì)，俯映江木疏；地僻無網(wǎng)罟，水清反多魚；好鳥不妄飛，野人半巢居；喜見淳樸俗，坦然心神舒；東郊尚格斗，巨滑何時除；故鄉(xiāng)有弟妹，流落隨邱墟；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 《龍門閣》 清江下龍門，絕壁無尺土；長風(fēng)駕高浪，浩浩自太古；危途中縈盤，仰望垂線縷；滑石欹誰鑿，浮梁裊相拄；目昡隕雜花，頭風(fēng)吹過雨；百年不敢料，一墜那得??；飽聞經(jīng)瞿塘，足見渡大庾；終身歷艱險，恐懼從此數(shù)。 《石柜閣》 《唐子西語》說“《秦中紀(jì)行詩》如‘江間饒奇石’，并不是特別好，到‘暝色帶遠(yuǎn)客’就已經(jīng)是誰都不可及了?！? 季冬日已長，山晚半天赤；蜀道多草花，江間饒奇石；石柜曾波上，臨虛蕩高壁；清暉回群鷗，暝色帶遠(yuǎn)客；羈棲負(fù)幽意，感嘆向絕跡；信甘孱懦嬰，不獨凍餒逼；優(yōu)游謝康樂，放波陶彭澤；吾衰未自由，謝爾性所適。 《拮柏渡》 青冥寒江渡，架竹為長橋；竿濕煙漠漠，江水風(fēng)蕭蕭；連笮動裊娜，征衣颯飄飄；急流鴇鹢散，絕岸黿鼉驕；西轅自茲異，東逝不可要；高通荊門路，闊會滄海潮；孤光隱顧盼，游子悵寂寥；無以洗心胸，前登但山椒。 《劍門》 惟天有設(shè)險，劍閣天下壯；連山抱西角，石角皆北向；兩岸崇墉倚，刻畫城郭狀；一夫怒臨關(guān)，百萬未可傍；珠玉走中原，岷峨氣凄愴；三皇五帝前，雞犬各相放；后王尚柔遠(yuǎn)，職貢道已喪；至今英雄人，高視見霸王；并吞與割據(jù)，極力不相讓；吾將罪真宰，意欲鏟疊嶂；恐此復(fù)偶然，臨風(fēng)默惆悵。 《鹿頭山》 鹿頭何亭亭，是日慰饑渴；連山西南斷，俯見千里豁；游子出京華，劍門不可越；及茲阻險盡，始喜原野闊；殊方昔三分，霸氣曾間發(fā)；天下今一家，云端失雙闕；悠然想揚(yáng)馬，斷起名硉兀；有文令人傷，何處埋爾骨；紆余脂膏地，慘澹豪俠窟；杖鉞非老臣，宣風(fēng)豈專達(dá)；冀公柱石姿，論道邦國活；斯人亦何幸，公鎮(zhèn)逾歲月。 《成都府》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xiāng)；大江東流去，游子去日長；曾城鎮(zhèn)華屋，季冬樹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信美無與適，側(cè)身望川梁；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