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五九六九,抬頭看柳

村里有個傻子。
傻子沒名沒姓,村子里的人凡是提起這人就叫他傻子。
傻子身材高大魁梧,外罩一身破破爛爛的西裝,無論春夏秋冬都這么穿。本來無論是西裝還是他這個人都不算難看,可這兩樣搭配起來卻怎么看怎么別扭。
傻子每天都蹲在村口,從早蹲到晚,時不時抬頭往遠(yuǎn)處望望,不知他在尋些什么,手里還總是攥著一個小盒子。
傻子也不一定是真傻,就是在別人看來有些“怪”。他只不過是個相當(dāng)孤僻的人,一個人住在村子最西邊的泥屋,緊挨著一片墓地。那里只有他住著,沒有別的住戶。
傻子平時少言寡語,看著渾渾噩噩迷迷糊糊,見了誰也不打招呼,就那么橫沖直撞地走過去,你得躲著他才行,時不時能聽到他喉嚨里咕嚕咕嚕地,這是他在自言自語:
五九六九,抬頭看柳,五九六九,抬頭看柳……
他仿佛和我們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
不過傻子的脾氣倒是不壞,怎么和他開玩笑他都不生氣,或者他覺察不出你這是在和他開玩笑。無論說什么,做什么,他只會發(fā)愣或者傻笑。
只要你別搶他手里的那個小盒子。聽說有人要搶去玩,他把那人打進(jìn)了醫(yī)院。
“這兒有一碗餃子,給傻子送去?!?/p>
臘月里的一天,家里包了餃子。剛煮出來一盤,奶奶叫我給傻子送去。
傻子從不下地干活操持生計,但也餓不死,全靠村里善心的男女老少周濟(jì)。他家好像有過幾畝地,村里自作主張給分了,他沒有地了。
去到傻子家里,我見看他還在擺弄那只小盒子,細(xì)看是一個八音盒。不過應(yīng)該是壞了,無論怎么扭動發(fā)條,也不見出聲。
“你,會弄?”
我點點頭。其實我也不太懂,但成天看著在修理鋪工作的父親干活,多少也學(xué)會了些手藝。從家里又取來工具,三下五除二,八音盒被我修好了。
“這是世上最好聽的歌啊?!?/p>
他把修好的八音盒放在耳邊,陶醉地瞇著眼,時而點頭時而微笑。這神情怎么看也不像一個傻子。
我忽然開始對他這個人感到好奇了。
傻子家里沒什么電器,吊頂一只白熾燈泡。墻上貼著幾張寫滿毛筆字的宣紙,看著跟鬼畫符似的??繅α⒅恢淮笠鹿瘢耖T夾著幾張照片。有他自己的,與別人合影的,或者是一些普通的風(fēng)景照。
照片里的傻子比現(xiàn)在年輕許多,也精神不少,至少沒有這么邋里邋遢。
照片的右下角寫著兩個字,那是他的名字。
原來他不叫傻子,而是沙孜。
從這以后,他依舊每天蹲在村口,可隨著手里八音盒的響動,他向遠(yuǎn)探望的眼睛里好像又有了光。
從這以后,我偶爾會去他那里送飯。等他吃完的這段時間也會聊上幾句。
我知道了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比如他也曾經(jīng)念過大學(xué),差點就去了縣里的書畫院工作。他毛筆字寫得很好,以前每年都給村子里寫春聯(lián)。
還有他成天蹲在村口的理由:他在等妻子回來。
他結(jié)過婚,也有過孩子,一個不是太健康的男孩,三歲夭折了,就葬在他家不遠(yuǎn)的那片墓地……他本來不住那里,因為孩子離世才搬到那里的,他想陪著兒子。
妻子因為失去孩子而精神失常,在那年春節(jié)前走失了,再也沒回來過,一走就是十五年。那只八音盒是妻子最喜歡的東西。
“她叫柳,柳春天抽芽,等村頭的柳樹抽芽了,她就回來了,五九六九,抬頭看柳,五九六九,抬頭看柳,五九六九,抬頭看柳……”
他不斷重復(fù)著最后兩句。
本來那年鎮(zhèn)里有人推薦他去縣書畫院,怎么說他都不肯去,還是想在這里等妻子回來。村里都覺得這人“傻了”,這么好的工作都不要。
漸漸地,也沒人叫他的本名,而是把沙孜變成了傻子。
他本人倒不在乎這些,還是天天蹲在村口,日復(fù)一日,不知幾回冬去,幾度春來。
那天是立春,早上我來到沙孜家里,奶奶讓我把家里剩下的春餅和卷餅菜給他帶一份,可是家里沒人,于是我提著飯盒去了村口。
這時天剛亮,他卻早已在樹下蹲著,手中的八音盒不停發(fā)出清脆的音樂。忽然,蹲著的他站了起來,像一座高大的路標(biāo)指著遠(yuǎn)處,滿眼閃爍著欣喜的光,他又自言自語起來:
“是柳,柳啊。”
路邊的樹上悄然萌發(fā)出淺淡的新綠,枝條開始抽芽了,是柳。
遠(yuǎn)處陌上,踏著碎雪走來一抹纖細(xì)身影,是柳。
屬于他的春天又開始了。
五九六九,抬頭看柳,五九六九,抬頭看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