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更新趙雪菲的長篇《卵生的救世主》第24話~

【前情提要】

月宮雖然沒能對賈斯格爾造成傷害，但是在談判桌上仍然強(qiáng)硬，他們要求地面交換人質(zhì)，并交出涉案兇手和一個指揮官，以換取獵人小隊(duì)在雨林行動的合法性。倍感不公的弗蘭克在聽到他們居然選擇交出芬奇和田致時，毅然地向參加討論的人群論證由自己代替二人前往的合理性，但是在支持他的人群中，也有一些反對的聲音.....

| 趙雪菲 |?科幻作者，考古學(xué)生。曾獲得第四屆水滴獎短篇小說三等獎，作品多是圍繞個體的情感訴求和技術(shù)（或通過技術(shù)和外界）互動，比較擅長表達(dá)人物情緒，引發(fā)共情。代表作《像正常人那樣活著》《它的腦海之中》《材料兩則》。

卵生的救世主

第二十四話 不言之言

全文約3700字，預(yù)計(jì)閱讀時間7分鐘。

但是在世界之中，你們是誰，又生活在哪兒呢？

——希羅多德

當(dāng)椏蕩過長滿白菌的種植園，來到納蟲巢穴的洞口時，葛也跟了上來。他深黑色的身影擋住了椏欣賞面前一塊圓圓的青石，蕨葉一樣的偽裝氣息也掩蓋住了納蟲的甜蜜。

“你真招人煩?！睏勘г怪?/p>

“這就是明天儀式之前，你想對我說的最后一個完整句子么？”

椏知道葛在暗示她注意語氣，像個成年人舉止。像是故意氣他一樣，椏回答說：“還有‘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

“為了成人儀式離家出走？真幼稚?！?/p>

“不是離家出走，是散心?！?/p>

雖然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但其實(shí)椏心里最清楚，這兩天來最讓她忐忑的事情正是自己現(xiàn)在正在假裝不在意的事兒。

葛非常利落地把自己的絲切斷，緩慢地湊近椏，每一個附肢抬起的幅度都很小，以免繼續(xù)激怒她。直到走得足夠近了，便把自己的附肢和椏的湊在一起，如同交錯的蕨葉。蕨林中十分安靜，只有遠(yuǎn)處的山坳青苔中流動的溪水發(fā)出隱約的聲響。

椏十分沮喪地蜷著前兩個足。就在明天，在儀式之后，葛就要和姐姐一起，成為椏人生中最重要的兩位同伴。他們會像其他挲瑪一樣結(jié)一張網(wǎng)，爾后還要一起壘石、做繭，人生本應(yīng)該從那一天變得更加清晰，可她卻更矛盾了。

“她們希望我成為一個主語者，要我在明天的儀式上親口告訴村里的那個瘋子。”她不由得向葛傾訴。他是她除了姐姐以外最值得信任的同齡人，他們兩家的網(wǎng)非常接近，就像是一張一樣。他們熟悉彼此的步伐、震顫和氣息，就像熟悉獵物撞在網(wǎng)上的掙扎顫抖。如果非要說未知的明天中有什么是確定的話，那就是椏愿意將一切事情與葛分享，這一切的信任，完全來自于他們共同擁有的一大段過去。

“是主祭司，”葛糾正道，那并非什么瘋子，就算椏曾經(jīng)抱怨過他看著她的眼神很奇怪，他仍然是整個村子里話語最清晰的人，有著受人尊敬的地位?！岸抑髡Z者不會離開家和網(wǎng)的附近，也不容易受到傷害，他/她擁有一個網(wǎng)的成員中最優(yōu)先的權(quán)利，聽起來沒有什么不好的?！?/p>

“沒有什么不好的？”椏因?yàn)樗脑挌獾诫p腭都有些難以合上，她露出進(jìn)食時的表情來恐嚇在她眼中是在說傻話的葛，“你會想要成為主語者么？”

葛走到椏的下方位來表達(dá)否認(rèn)。

“看吧！你也是這么想的。”

她才不想要一輩子待在網(wǎng)附近，那些游蕩至村子的流浪舞者們常常把蕨林之外的很多消息帶來，外面的世界有模樣新奇的長柄飛蟲（聽說味道也極佳），有生活在海邊捕蝦為生的近親，還有逃出黑崖教團(tuán)的傳奇孩子，這些都令椏感覺到，在世界中還充滿各種可能和未知，召喚著她前往......

而那位執(zhí)拗的主語者母親，和那位總是沉默的助語者父親，則會告訴她那樣的生活是痛苦而危險的，就算是她的姐姐，也只會把前足湊近她的來安撫她，而用無言來附和父母的觀點(diǎn)。

“母親會嚴(yán)厲地用‘椏！’來指責(zé)我，而父親從來什么都不說，”她繞著葛轉(zhuǎn)起來，好讓他的每一只眼睛都看到她生氣的樣子，“這樣沒什么不好？”

“他們一步都沒踏出過村子，只會養(yǎng)白菌和納蟲，這也沒什么不好？”

“當(dāng)那些教團(tuán)的惡棍來的時候，不管是主語者也好，助語者也好，即使是最勇敢自由的補(bǔ)語者也只能卷好網(wǎng)上黏的所有東西逃跑，要么就得看著他們的孩子被捉去黑崖，這也沒什么不好？”

“椏......”

“看，你和他們沒什么區(qū)別，你還沒有成年就開始這樣說話。”

縱使是溫和得如同葛這樣的家伙也要被激怒了。他揚(yáng)起前肢和椏對峙，那堅(jiān)硬如同青石、而邊緣尖銳輕薄如同葉子的前足，很明顯對任何一個快要成年的挲瑪都有足夠的威懾力。

“你太任性了，椏?！?

椏想質(zhì)問他他有什么資格責(zé)怪自己，但旋即意識到他的確有這樣的資格，葛以及姐姐和她不屬于一類人，她雖然還不能明白為什么，但是他們克制又自持，椏敬愛他們，卻永遠(yuǎn)無法成為他們。

“你只是在懲罰家人，懲罰他們不理解你?！?/p>

“我也不想......”椏放下前肢，有些落敗。如果葛也這么說......她有些難過，為什么只有自己有這些怪念頭？姐姐不會，他也不會，村子里未成年的大部分孩子都不會，只有自己......

“至少和他們再說說......”葛也繞著椏走起來，好讓她的每一個眼睛都看到他真誠的姿態(tài)，“至少......”

你有愛你的人。

而有些人并非如同你一樣幸運(yùn)。

椏離完全成年只有一步之遙，她已經(jīng)能夠像是一個成年挲瑪一樣聽懂所有并非用附肢間的匣腔震動所表達(dá)的信息——有人管它叫心聲，亦有人稱之為不言之言。就如同每個成年挲瑪一樣，她富于同情，善于聆聽，沒人告訴過她，在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中，這是難以尋求的美好品格。而現(xiàn)在，她看著面前這位已經(jīng)開始承擔(dān)起沉重命運(yùn)的同伴，向他的勸說屈服了。

“為什么我總是給別人添麻煩。”

“可以慶幸的是，這不是你今天最后一句完整的話?！?/p>

“停下你令人厭煩的行為......以及......謝謝?！?/p>

蕨林依舊無聲，納蟲的蟲群無聲的在松軟的土巢中穿行時隱時現(xiàn)，有些慘淡的天空籠罩在這一方小世界之上，似乎醞釀著將要到來的風(fēng)雨。

石頭壘砌的住所內(nèi)點(diǎn)著溫暖的篝火，石頭間的縫隙都被繭絲填滿，只留住所頂端的幾道石縫透出煙氣。在住所中最溫暖的地方，有著繭絲包裹的三個新卵正在孕育。

蕨林的氣溫對于挲瑪來說相當(dāng)舒適，點(diǎn)燃篝火只是為了驅(qū)散過多的潮濕，令所有人都不適的潮濕。水可以使得蕨樹和菌菇長得更高更好，但也會使得挲瑪染病，在痛苦和孤獨(dú)中死去。因此凡是有足夠多人手和能力的家中都會生火，而坑火本身也成了一個家庭和睦和人丁興旺的象征之一。

只是今天晚上，椏家里的火光中，卻摻雜了一些不太祥和的氣息。

“我明白，你們是為了我的安全，是因?yàn)閻畚?，但是或許事情還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我可以成為姐姐家的補(bǔ)語者，這樣在農(nóng)閑或者做繭用不到我的時候，我就有時間到外面......”

“椏?！庇质侵挥心赣H一個人開口。

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我明天就是個大人了，但我也希望你們也能夠用看待大人的方式看待我。”

“我們”

“需要”父親終于開口了。

“你”

“說”

“你”?

“想要成為”

“主語者”

“可我不想！我也說過了我為什么不想，你們卻絲毫不在乎。只是一味地......一味地固執(zhí)己見?！?/p>

“椏。”和椏同一個繭中出生的姐姐從靠近通氣口位置的地方垂絲下來，她溫和地震動著匣腔，“不要激動，仔細(xì)聽。”

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jīng)向往馳騁大地的風(fēng)那般的自由，但自由都有代價，有時是人無法承受的。椏能聽到母親的心聲平和緩慢，如同林中的溪流，可她卻怎么也無法理解這種“我比你更早來到這個世界，所以你最好選擇聽我的”的想法。

可我一定要嘗試，要付出代價，要體驗(yàn)?zāi)切┛赡軙钗液蠡诘臇|西，挲瑪諺語常說，不要去網(wǎng)捕風(fēng)和月光，言外之意就是，不要去做做不到的事情，到頭來會一場空。

可我忍不住去做，椏年輕的生命在心里大聲說道，這才是意義所在。

石頭和煙霧都保持緘默，只有蕨樹皮燃燒時發(fā)出噼啪的異議。

“看樣子他們并沒有‘聽見’你的想法?！苯憬阏f，把前肢溫柔地湊近椏因?yàn)榧泳o緊縮在一起的附肢之間，“我和你出去走走?！?/p>

傾聽別人的聲音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讓別人聽到心聲卻很困難，即使是成年的挲瑪都很少通過鼓動匣腔以外的方式交流，只有那些喪失了家庭成員的挲瑪會如此做。僅憑剩下的人，他們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比如椏的父母。

“我很理解你，”她們姐妹兩個行走在一家人合力織成的新網(wǎng)上，每到晚上，黃色的那輪月亮照耀蕨林中的每一個角落時，濕潤的網(wǎng)絲也會映照出那種柔和的金光。除了凝固的油脂，椏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看的金色。網(wǎng)絲因?yàn)樗齻兊男凶咻p微地抖動著，而網(wǎng)上行走有著獨(dú)特的步伐，又有著奇妙的、令人心情愉快節(jié)奏，“但我也想要你去理解她們，主語者并非每一句話都能被人們喜愛，但是他們的話總是很有道理?！?/p>

“可是......”

姐姐把椏拉得更靠近自己，“大家都喜歡你，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表達(dá)出來。你是一個有自己的想法的挲瑪，父母曾經(jīng)告訴過我，是因?yàn)樵谀阈〉臅r候，他們在一場意外中丟掉了你的繭才讓你變成這樣的?！?/p>

椏沉默地聽著姐姐的話，父母沒把這件事兒告訴過自己，為什么呢？

“可我沒覺得有什么。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為有這么一個特立獨(dú)行的同伴感到驕傲。這在我們的村子中，或許可能別的地方都很少見?！?/p>

“尤其是黑崖？”

椏的姐姐因?yàn)樗膳碌耐嫘Χ兊脟?yán)肅起來，“你不應(yīng)該用可憐人的遭遇打趣。”

“對不起......”

姐姐思索了很久，所有的眼睛都朝著天空，似乎那里有什么東西在向她傾訴、和她對談——這大概也是父母給她取名字叫做望的原因，椏想到，她和頭頂落滿銀色碎屑的巨大穹幕，擁有著不能向她人言明的絲結(jié)。

許久，姐姐才開口。

“我可以幫你瞞住母親，你不必再在儀式上說任何你不想說的話。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你的訴求告訴那位主祭司，等我們出去，我就告訴母親，你完全按照她說的做了，只不過那位瘋瘋癲癲的主祭司占卜的結(jié)果為你的命運(yùn)做了另外的安排。沒有人會懷疑。村子里很多人都見過他喝了過多的離散泉醉醺醺的樣子，明天他也不會例外，那是一個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當(dāng)姐姐向椏陳述計(jì)劃的時候，椏感到她幾乎變了個人，冷靜且有條理，像是一個主語者常被想象成的樣子——支配、計(jì)劃，讓抽象的一切具有了發(fā)生在現(xiàn)實(shí)生活的可能性。

“這樣你就可以做任何人的補(bǔ)語者，去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姐姐把椏的前肢并攏，她的顎也非常嚴(yán)肅地緊閉著，“但是你也要記住母親的話，關(guān)于那些外面的危險，你真的想好了么？”

“是的，是的我想好了，”椏旋即把姐姐的異常拋在腦后，高興地在網(wǎng)上晃了起來，她的力度之大，超過任何一支撞在網(wǎng)上的獵物?！拔耶?dāng)然可以承擔(dān)一切后果?！?/p>

一切，椏想著。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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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康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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