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元宇宙將引導人類走向死路一條
近日,“元宇宙”概念大火,起因是扎克伯格把Facebook改名“Meta”(意為“元宇宙”)。

“元宇宙”(Metaverse)一詞最早由美國作家尼爾·斯蒂芬森提出。在其1992年出版的科幻小說《雪崩》中,他創(chuàng)造了合成詞(meta+universe),構想了“元宇宙”的概念——只要人們戴上耳機和目鏡,找到連接終端,就能夠以虛擬分身的方式進入由計算機模擬、與真實世界平行的虛擬空間。
通俗地講,元宇宙就是以沉浸式體驗和擬真感為特征的第三代互聯(lián)網(wǎng),比起目前的互聯(lián)網(wǎng),它更能為用戶提供身臨其境的感官體驗。

一石激起千層浪,“元宇宙”的討論迅速點燃輿論,被稱為“中國第一位元宇宙架構師”的科幻作家劉慈欣也做了表態(tài),他說:
元宇宙將是整個人類文明的一次內卷,而內卷的封閉系統(tǒng)的熵值總歸是要趨于最大的。所以元宇宙最后就是引導人類走向死路一條。
劉慈欣稱,扎克伯格的元宇宙不但不是未來,也不該是未來。

劉慈欣曾在科幻小說《時間移民》中,暢想過人類漸漸轉向無形世界的未來,在那個時代,人類雖然可以在有形世界和無形世界都有一份大腦的拷貝,但無形世界的生活如毒品一樣,一旦經(jīng)歷過那種生活,誰也無法再回到有形世界里來。
因為對于經(jīng)歷過無形世界的人類來說,我們充滿煩惱的現(xiàn)實世界如同地獄一般。

某種程度上,科幻是未來的一種預演?!霸钪妗钡钠冉崾玖速Y本的侵蝕已經(jīng)開疆拓土,逐漸深入到了人類的神經(jīng)元和潛意識。
有人說,人類面前有兩種未來,一個是走向外太空,一個是開發(fā)潛意識。
對于這樣的兩種未來,科幻小說家怎么看?
幾年前,在《給孩子的科幻》新書發(fā)布會上,劉慈欣就這個問題有過論述,今天試做摘錄,與大家分享:
問
現(xiàn)在年輕的、富有才華的科幻作家不斷地涌現(xiàn),在這些作品中,一種純粹性、簡單性、規(guī)劃性的東西出現(xiàn)了,但是這種單純同時好像有著某種封閉和自洽,沒有您作品中互相矛盾、充滿張力的某種東西。就這個問題,請您談談,新的文化和新的文化當中的中國狀態(tài),跟科幻的可能性。

劉慈欣:您說了兩點:一個是封閉性,一個是單純性。這確實是對科幻文學發(fā)展現(xiàn)狀一個很深刻的概括。我覺得它的單純性是來源于三點:第一,以前歷史遺留下來的一些枷鎖與負擔,年輕作家沒有了。第二點,隨著我們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新一代作家的思維方式發(fā)生了很微妙的變化,他們更多地把自己看作是人類的一員而不僅僅是中華文化的一員。這兩點我不想多說。
關鍵是第三點,科幻文學的封閉性是整個人類文明狀況的一個反映。我們現(xiàn)在的人類文明是內向的發(fā)展,我們60年代登上了月球,到現(xiàn)在我們不但沒有往前走,而且連月球也沒有再上去過。
而整個人類最飛快發(fā)展的技術,其實是內向的技術,就是網(wǎng)絡技術、IT技術,它讓我們的文化越來越內向,以至于很快這一天就會到來:我們只要一輩子封閉在一個房間里面,不用出門,就可以毫無困難地度過一生,可以體驗世界各個地方所有的風景。

這樣就讓人類的整個文化變得越來越內向,新一代通過VR體驗星辰大海,沒有必要冒著那么大的危險開拓——這是人類文化深刻的變化。
這種變化反映在新一代的科幻小說中。這個變化是好、是壞,我不想評論,但是作為科幻作家,我覺得未來的可能性有無數(shù)種,但是不包括星際航行的未來,不管地球上多么繁榮,那都是一個黑暗的未來。
像我這樣一直描寫星辰大海、描寫太空的作家,不但在美國,在中國也是比較另類的作者。
現(xiàn)代科幻的黃金時代是美國的三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那時的科幻文學,充滿了一種樂觀的、進取的、開放的精神,之后的科幻文學更多關注科學的負面作用,以及負面作用帶來的非常陰暗的未來。(這個總結有時候不能全面概括黃金時代和后黃金時代科幻文學的不同特征。)
黃金時代的科幻文學也有描寫未來的大災難,像《未來基地》,有一部分是80年代寫的,有一部分是更早寫的,也描寫遍及銀河系的災難、也有世界的毀滅,之后撰寫的部分也有對未來的樂觀的描寫。更切中實際的說法是,黃金時代的科幻文學是一種開放的、外向的文學,而之后的、我們現(xiàn)在的科幻文學都變得內向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更本質的區(qū)別。
問
你經(jīng)常談到外太空開發(fā)的主題在消失,認為外太空開發(fā)在世界范圍內放緩停滯,你怎么看當今世界的科學發(fā)展,以及今天世界的選擇?

劉慈欣:現(xiàn)在,“未來”的概念已經(jīng)迫在眉睫,當代中國社會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未來感,而未來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吸引力。
這樣的時代癥候給科幻小說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科幻小說比以前更受關注。戴錦華老師說美國科幻是應用文,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也出現(xiàn)了。
提到外太空開發(fā),與上個世紀60年代相比,它確實漸漸地邊緣化了,也沒有往前推進。因為整體來看,外太空開發(fā)的文化和我們現(xiàn)有的文化相矛盾,因為它是一種在短期之內,只有投入沒有回報的一項事業(yè),并且投入是相當巨大的。

在我們的重商主義和市場經(jīng)濟的文化下,這和主流價值體系是相矛盾的,所以人類想大規(guī)模地開發(fā)太空,首先得大規(guī)模地改變我們的文化——很可能在人類社會發(fā)生第二次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才有可能大規(guī)模地開發(fā)外太空——但是現(xiàn)在很難。
我們現(xiàn)在像啟動IT市場一樣,用經(jīng)濟手段啟動太空市場,也是可以的,但是目前還看不到這樣的跡象。所以我覺得,這就給科幻小說提供了表現(xiàn)的空間,因為科幻小說的空間是不斷地被現(xiàn)實所蠶食的,任何科幻小說描寫的東西只要變?yōu)楝F(xiàn)實就平淡無奇了。太空開發(fā)被停止了,科幻小說還保留著想象的空間。
問
作為文學體裁,科幻文學最讓你珍視的一點是什么?
劉慈欣:科幻文學作為文學題材讓我最珍視的一點是什么?就是在這個文學的潛意識中,人類是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的。
但是現(xiàn)在的科幻文學,一個很本質的變化,就是信息社會把人分成了一個一個真正的個人。在現(xiàn)代的科幻文學中,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形象它正在解體、消融,這個形象漸漸模糊了。
這個我認為是科幻文學相當深刻的變化。
我自己是在努力抗拒這種變化的,我自己寫的作品中,人類還是作為整體出現(xiàn)的。我選到《給孩子的科幻》里面的小說,人類也都是作為一個整體出現(xiàn)的。
我接觸科幻文學的時候大概還是文革時期,那個時候還沒有科幻出版,也沒有科學幻想的概念,我是看50年代凡爾納的作品才接觸到科幻文學,之后看到了西方翻譯的科幻小說。
科幻現(xiàn)在變得和那個時代確實很不一樣了。對這種變化,我也是有很迷茫的感覺,我也看不清科幻文學的未來究竟是什么樣的。
所以我從當初接觸科幻的那種很清晰的想象、很多的激情,到現(xiàn)在變成了一種對科幻未來很迷茫的狀態(tài)。

戴錦華:我記得80年代,我剛剛到電影學院任教的時候,讀過一本類似未來學的書,它講述資本主義的瓜分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世界上只剩下兩個東西:一個是外太空,一個是潛意識。
而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非常清晰地開發(fā)人類潛意識的過程,某種程度上我們今天的社會文化是完全毒品化的,直接作用于神經(jīng)元,給你提供快感,給你提供滿足,這是所謂二次元、宅文化——在這樣文化環(huán)境之中的個人主義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意義。
大概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所共享的個人主義,多少帶有英雄主義的味道,它是在社會意義上的個人;而今天的“個人主義”是在一個沒有參數(shù)的意義上、絕對的個人。
所以我有一個觀點,我認為其實科幻寫作中始終有一個主題,就是人類究竟作為社群、還是作為種群延續(xù)下去?我們在什么意義上可以延續(xù)人類的社群?今天我們還是一個彼此相關的、有社會意義上的存在嗎?
我覺得所有的這些問題都是科幻的,同時是現(xiàn)實的和日常生活的。
所以回到《給孩子的科幻》這本書,為什么要給孩子讀科幻?為什么大家都在讀科幻?我們在科幻當中讀什么?
我覺得沒有比科幻更恰當?shù)溺R子,把我們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來,因為現(xiàn)實主義如此蒼白。
本文整理自《給孩子的科幻》新書發(fā)布會(2018年)
轉自給孩子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