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頓·辛克萊《屠場》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海巴姆·豪坡特太太在自家臨街二樓的窗戶外掛了一個接生的招牌,樓下是一個酒館兒。側(cè)門上也有一個標志,一只手指向一段臟兮兮的樓梯。尤吉斯三步并作一步地登上樓梯。
豪坡特太太正在煎洋蔥豬排,門半開著以放出煙氣。尤吉斯剛一敲門,門就自動敞開了,他瞧見她正舉著一個黑色的瓶子對著嘴喝著。他又用力敲了一下,她嚇了一跳,把瓶子放下。這是一位胖胖的荷蘭女人,走起路來像是海面上的一艘小船在游動,腳步聲震得壁櫥里的碗筷咣啷咣啷響。她穿著一件臟兮兮的藍色罩衣,長著一口黑牙。
“什么事?”她看見尤吉斯,說道。
他一路瘋跑,此時正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他蓬頭垢面,神色驚慌,看上去就像是從墳?zāi)估锱艹鰜淼墓怼!拔依掀?!”他喘著氣。“快去??!”豪坡特太太把煎鍋放在一邊,在罩衣上擦了擦手?br>
“讓我去接生嗎?”她問道。
“是的。”尤吉斯仍是上氣不接下氣。
“我剛剛接生回來,”她說,“我連飯還沒來得及吃呢。不過……如果急……”
“是的……很急!”他喊道。
“那好吧,也許……你能付多少錢?”她問。
“我……我……你要多少錢?”尤吉斯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岸鍓K錢?!?br>
尤吉斯的臉一下子沉下來?!拔夷貌怀鲞@么多錢?!彼f。那女人仔細地打量著他。“你能付多少?”她問道。
“一定要現(xiàn)在付嗎……就現(xiàn)在?”
“是啊,找我接生的人都是付現(xiàn)錢的?!?br>“我……我沒有那么多錢,”尤吉斯惶恐不安地說,“我碰上了……麻煩事……所有的錢都沒了。不過,我一有錢……就付給你……一分也不會少。我能干活……”
“你干什么活兒?”
“我現(xiàn)在還沒有活干。不過我一定會找到的。我……”
“你現(xiàn)在有多少錢?”
尤吉斯幾乎不敢回答。當他說出“一塊兩毛五分錢”的時候,那女人沖著他大笑起來。
“一塊兩毛五分錢還不值得我戴上帽子呢?!彼f。
“我就這些錢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乞求道,“我一定要找到人……我老婆要死了。我實在沒辦法啊……我……”
豪坡特太太又把煎鍋放到了爐子上。她轉(zhuǎn)過頭,隔著煙氣和吱吱的煎炸聲說:“先付給我十塊錢現(xiàn)金,其余的下個月再付給我。”
“我付不起……我沒有那么多錢!”尤吉斯大聲說,“我說了,我只有一塊兩毛五分錢?!?br>
那女人又轉(zhuǎn)過身去干活兒?!拔也幌嘈拍阏f的話,”她說,“你騙我。像你這樣高大的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塊兩毛五分錢?”
“我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尤吉斯喊道,他都準備給那女人下跪了,“以前也沒有錢,家里的人都快要餓死了?!?br>
“你的朋友呢,他們不能幫你一把嗎?”
“他們也都很窮,”他答道,“這些錢還是他們給的呢。我已經(jīng)想盡一切辦法了……”
“家里沒有什么東西能賣嗎?”
“我什么也沒有,我跟您說……我什么也沒有?!彼蠛按蠼械馈?br>
“你就不能借點兒嗎?你常去買東西的商店就不能借給你點兒錢嗎?”看見他搖頭,她接著說,“聽我說……如果把我找去,你絕不會后悔的。我能救你老婆和孩子,過后你會覺得這錢花得太值了。要是他們都死了,看你以后后不后悔?找我你算是找對人了……你可以到街上打聽打聽,他們會告訴你……”
豪坡特太太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一邊用煎肉的叉子指著尤吉斯。尤吉斯再也聽不下去了。他絕望地揮起雙手,轉(zhuǎn)身就走?!皼]用了?!彼暗馈?墒撬蝗挥致牭搅松砗竽桥说穆曇簟?br>
“那我就要你五塊錢好了?!?br>
女人跟了上來,繼續(xù)說服他。“五塊錢你都不肯接受,你簡直是個傻瓜,”她說,“這樣的大雨天,再少給錢誰會去?。≌媸堑?,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收過這么便宜的接生費呢。我連房租都付不起……”
尤吉斯怒氣沖沖地咒罵起來?!拔覜]有錢,怎么給你?有錢能不給你嗎!我告訴過你我沒錢。我沒錢!聽到了嗎,我沒錢!”
他再一次轉(zhuǎn)身沖出去。他已經(jīng)下了一半樓梯,這時豪坡特太太沖他喊道:“等一下!我跟你去!你先回來!”
他又回到房間。
“一想到有人在遭難,我心里就不好受,”她聲音憂郁地說,“你就是一分錢不給我,我也會跟你去的。我會盡量幫你的。離這兒多遠?”
“三四個街區(qū)?!?br>
“三四個街區(qū)!我得渾身澆個落湯雞!天啊,就憑這趟路你也得多付給我點錢!一塊兩毛五,這樣的鬼天氣!你一定要記住,盡快把二十五塊錢剩下的給我?!?br>
“我一有錢就給你。”
“就在這個月?”
“行,一個月內(nèi),”可憐的尤吉斯說,“怎樣都行!快點啊!”“你那一塊兩毛五分錢呢?”豪坡特太太緊逼不放。
尤吉斯把錢放在桌子上,女人數(shù)了數(shù),然后收好。她又擦了擦那雙油乎乎的手,然后一邊準備東西一邊嘮叨個不停。她身子太胖了,走路都困難,每走一步,她都要喘上一會兒。她甚至沒有轉(zhuǎn)過身子去就脫下罩衣,換上胸衣和外套。接著她又好一頓整理那頂黑色的帽子,到處找雨傘,把各種接生必備的東西塞進包里——尤吉斯心急如焚地在一邊等著。他們來到大街上,他走在前面,離她三四步遠,不時地回頭,用焦急的眼神催促著她快點趕路。可是豪坡特太太每一步只能邁那么遠,而且還要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吸一口氣。
最后,他們終于到了。來到廚房,那群女人仍然驚慌失措地守在那兒。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尤吉斯聽到奧娜還在喊叫。豪坡特太太摘下帽子,放在壁爐架上,拿過包,掏出一件舊衣服和一碟鵝油,把鵝油涂在手上,搓了搓。這種鵝油用的次數(shù)越多,接生婆的運氣越好。所以在家里她一直把它放在壁爐架上,或者連同臟衣服一起放在壁櫥里,一用就是幾個月甚至幾年。
接下來,他們把她送到梯子下面。尤吉斯聽到她吃驚地叫了一聲。“天??!怎么把我領(lǐng)到這個鬼地方來了?我可爬不上這梯子。那么小的活門,我可爬不進去!我可不上去……那會要了我的命的。女人怎么能在這樣的地方生孩子……爬到閣樓里,就靠這把梯子?你們就不感到羞愧!”尤吉斯站在門口,聽著她罵下去,奧娜凄慘的叫聲和呻吟聲幾乎被她的罵聲所淹沒。
最后,在艾尼爾的安撫下,她終于安靜了下來。她開始往上爬,可是爬到一半又停下了,艾尼爾提醒她別把閣樓的樓板踩塌了。那不是真正的樓板——他們只是在上面的一塊地方搭了幾塊舊木板,一家人就住在上面。這塊地方倒是沒問題,很安全,可是其他的地方只是幾根托梁,下面釘了板條,抹了石灰,也就是樓下的天花板。要是踩到那塊,肯定會遭殃。閣樓上暗得很,最好有人先上去端蠟燭。那胖女人不免又是一陣喊叫和咒罵,最后尤吉斯看到她的兩條大象腿終于上到了閣樓上。豪坡特太太在上面一走,整個房子都在顫動。這時,艾尼爾走到尤吉斯跟前,拽住他的胳膊。
“好了,”她說,“你出去吧。聽我的話……你已經(jīng)盡力了,待在這兒只會礙事。出去,別進來?!?br>
“我去哪兒???”尤吉斯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她答道,“如果沒有別的地方,就到街上去,反正別待在這兒!今天晚上你就別回來了!”
最后,她和瑪麗婭把尤吉斯推出了門,在他身后把門關(guān)上?,F(xiàn)在正值日落時分,天變得越來越冷一雨停了,下起了雪,地上的泥水又結(jié)成了冰。尤吉斯只穿著單衣,渾身凍得哆哆嗦嗦,他把手插在兜里,走開了。從早晨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吃東西,他感到渾身沒有一點兒勁兒,餓得難受。忽然,他想起了他常去的那個酒館兒,離這兒只有幾個街區(qū)遠,于是他的精神為之一振。說不上店主會對他大發(fā)慈悲,或者他遇到一位朋友。想到此,他快步朝酒館走去。
“你好,杰克,”看見尤吉斯進來,店主熱情歡迎——在罐頭鎮(zhèn),人們把外國人和非技術(shù)工人都稱為“杰克”,“這么多天你去哪兒了?”
尤吉斯徑直來到酒吧間?!拔易瘟耍彼f,“剛出來。我一路走回家,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從早晨到現(xiàn)在啥也沒吃。家也沒了,老婆也病了,我算徹底完蛋了。”
店主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看到尤吉斯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嘴唇發(fā)青。他遞給他一大瓶酒。“倒?jié)M!”他說。
尤吉斯幾乎連端瓶子的力氣都沒有,手抖個不停。
“別擔心,”店主說,“倒?jié)M!”
尤吉斯喝了一大杯威士忌,然后走到餐臺邊,接受了店主的好意。他狼吞虎咽地飽餐了一頓,道了謝,來到房間中央的火爐旁坐下。
然而,好景不長——這個殘酷的世界就是這樣。他那濕漉漉的衣服開始冒氣,那可怕的肥料臭味兒很快充斥了整個房間。再過一個小時左右屠場就要關(guān)門了,收了工的工人們就會走進來。沒有人會愿意走進彌漫著從尤吉斯身上散發(fā)出的臭味兒的酒館兒。另外,今天是周六。兩個小時之后,小提琴手和號手就會過來。住在附近的家屬會來到酒館兒后面的大廳里跳舞,一邊跳一邊吃喝,直到凌晨兩三點鐘。店主咳嗽了一兩聲,然后說:“喂,杰克,恐怕你得離開這兒了?!?br>
像尤吉斯這樣蓬頭垢面、渾身哆哆嗦嗦的流浪漢,店主見得多了,每天晚上他都要轟出去十幾個。不過,那都是些自暴自棄、沒有一點尊嚴的人。而尤吉斯卻仍在戰(zhàn)斗著,還能夠顧及自己的體面。他順從地站起來,對方想尤吉斯一直算是一個穩(wěn)重的人,說不上什么時候又成為一個好顧客。“我知道你現(xiàn)在遇到了困難,”他說,“跟我到這邊來。”
酒館兒后面是一段通向地下室的臺階。臺階上下各有一扇門,牢牢地鎖著,這倒是一個安頓將來可能有錢,或者政治上有前途的顧客不錯的地方。
于是,尤吉斯就在這里過夜了。威士忌并不能使他的身體完全暖和下來,因此雖然他累得筋疲力盡了,但還是不能入睡。他剛一躺下,就凍得渾身發(fā)抖,腦子里開始涌進各種令他痛苦的記憶。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音樂聲、笑聲、歌聲仍從房間里不斷傳來,因此他斷定還不到早晨。最后,酒館兒終于安靜了下來,他想自己可能會被趕出去。可是沒有人來趕他,于是他就想店主已經(jīng)把他給忘了。
周圍一片寂靜,他的心又開始充滿了焦慮,他坐立不安,于是就站起來,去敲門。店主走過來,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原來,酒館兒通宵營業(yè),他只是在客人進出之間小睡一會兒。
“我想回家,”尤吉斯說,“我擔心我老婆……我不能再等了。”
“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那人說,“我還以為你無家可歸呢?!庇燃棺吡顺鋈ァ,F(xiàn)在是凌晨四點,四下里仍是漆黑一片。地面上剛落下三四英寸厚的雪,空中雪花飛舞。他拔腿朝艾尼爾家跑去。
透過廚房的窗子,他看見屋里邊亮著燈,雖然拉著窗簾。門沒鎖,于是他闖了進去。
艾尼爾、瑪麗婭和其他的幾個女人跟他離開之前一樣還圍在火爐邊。尤吉斯注意到,屋子里又多了幾個女人——他也感覺到屋子里一片安靜。
“怎么樣?”他問道。
沒有人回答。她們一個個坐在那兒盯著他看,臉色蒼白。他又喊了一聲:“怎么樣了?”
借著冒煙的油燈發(fā)出的幽暗燈光,他看到坐得離他最近的瑪麗婭沖他輕輕搖頭。“還沒生?!彼f。
尤吉斯驚恐地喊了一聲:“還沒生?”
瑪麗婭又搖了搖頭。這個可憐的男人呆呆地站在那兒?!霸趺绰牪坏剿穆曇袅恕!彼鴼庹f。
“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出聲了。”其他的女人答道。
一陣沉默。突然,一個聲音從閣樓里傳來:“嘿,過來!”
幾個女人一下子沖到隔壁的房間,而瑪麗婭則撲向尤吉斯?!霸谶@兒等著!”她喊道,兩個人站在那兒,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聽著隔壁的響動。片刻過后,他們聽到豪坡特太太正從樓梯上下來,嘴里罵罵咧咧、嘮嘮叨叨,梯子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又過了一會兒,她下到了地面,怒氣沖沖,喘著粗氣,他們聽到她走了過來??吹剿燃挂幌伦訃樀妹嫒缢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把那件臟衣服脫下來,就像宰殺臺上的工人脫下工裝。她的手上、胳膊上滴著鮮血,衣服上和臉上也是血跡斑斑。
她站在那兒喘著粗氣,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敢出一聲。“我已經(jīng)盡力了,”她突然開口說,“我也沒辦法了——再繼續(xù)下去也沒有用?!?br>
又是一陣沉寂。
“這不是我的錯,”她說,“你們應(yīng)該早請醫(yī)生,怎么拖了那么久——我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太晚了。”又是一陣死寂?,旣悑I用她那只健全的胳膊死死地抱著尤吉斯。
豪坡特太太突然轉(zhuǎn)向艾尼爾?!澳銈冞@兒連點兒喝的都沒有嗎?”她問,“有沒有白蘭地?”
艾尼爾搖搖頭。
“上帝啊!”豪坡特太太驚呼,“怎么是這樣的人!吃的總該有吧——從昨天早晨到現(xiàn)在我可是粒米未進啊,我都快要累死了。如果早知道這樣,就給我那么點兒錢,我才不來呢?!边@時,她又無意間轉(zhuǎn)了一下頭,看見了尤吉斯。她用手指著他?!澳憧墒钦f過,”她說,“剩下的錢還是要給我的!這不是我的錯,你找我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太晚了,我也救不了你老婆。我已經(jīng)忙了整整一夜了,在那個連狗都不合適生崽子的地方,而且連吃的也沒有,幸虧我自己在兜兒里帶了點兒東西。”
豪坡特太太停下來喘口氣兒??匆娪燃沟念~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子淌下來,感覺到他渾身抖個不停,瑪麗婭低聲問了一句:“奧娜怎么樣?”
“她怎么樣?”豪坡特太太重復(fù)了一句,“你們就那樣把她放在那兒,無疑是讓她等死,你們說能怎么樣?我已經(jīng)讓他們請來了一位牧師。她年紀輕輕的,本來是可以挺過來的。如果照顧得好,身體還會恢復(fù)過來。她還在苦苦掙扎,那姑娘……她還沒咽氣兒?!?br>
尤吉斯發(fā)瘋地叫了一聲:“死了?”
“沒希望了,”豪坡特太太憤怒地說,“孩子已經(jīng)死了。”閣樓里點著蠟燭,粘在一塊木板上。尤吉斯順著梯子爬上來的時候,蠟燭幾乎燃盡了,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冒著黑煙。在一個角落里,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堆破布、幾條舊毯子,鋪在樓板上。旁邊有一座十字架,牧師正做著祈禱。遠處有一個角落,伊莎貝塔蜷縮在那里,呻吟著,哀號著。奧娜躺在那堆破布上。
她身上蓋著一條毯子,肩膀和一只胳膊裸露在外面。她已經(jīng)消瘦得幾乎讓尤吉斯認不出來了——她成了一具骷髏,面如白紙。她雙眼緊閉,靜靜地躺在那兒,跟死了一樣。他踉蹌著來到她身邊,雙膝跪下,痛苦地慘叫一聲:“奧娜!奧娜!”
她仍一動不動。他抓起她的一只手,發(fā)瘋地攥著,喊著:“看看我!快說話??!尤吉斯回來了……能聽見我說話嗎?”
忽然,她的眼簾微微動了一下,于是他又發(fā)瘋地喊:“奧娜!奧娜!”
突然,她的眼睛睜開了,就一剎那。剎那間,她看到了他——彼此認出了對方,他看見一個模糊的遠景,奧娜遠遠地站在那兒,孤零零的。他伸出雙臂,發(fā)瘋似的叫著她的名字。一種令他痛不欲生的留戀之情涌上心頭,一種從未有過的留戀和渴望,撕裂著他的心弦,折磨著他的肉體。但是他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她正離他漸漸遠去。她一下子從他的懷里跌落下去,她走了。他的喉嚨里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叫,身體轟然倒塌,顆顆熱淚從他的面頰滾落,滴落在奧娜的臉上。他抓著她的手,拼命地搖晃著,他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可是她身體冰冷,一動不動——她死了——她死了!
一個“死”字就像一聲轟鳴的鐘響,震得他渾身顫抖,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回音,那些塵封已久的心弦再一次被震動,一種久遠的恐懼感再一次被喚醒——一種對黑暗、空寂和毀滅的恐懼。她死了!她死了!他永遠也見不到她了,永遠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對孤獨的一種冰冷的恐懼感襲上他的心頭。他看見自己站在世界之外,整個世界正漸漸地離他遠去——一個朦朧的、夢幻的世界。他就像一個驚恐萬分、悲痛欲絕的孩子,呼喊著,呼喊著,可是沒有人回應(yīng)。他絕望的喊聲使整個房子都在震顫,嚇得樓下的女人們彼此簇擁在一起。他不能自持,一切的勸慰都是徒勞——牧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低語了幾句,但是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也已經(jīng)遠離了這個世界,磕磕絆絆地穿過黑暗,摸索著追趕那個逝去的靈魂。
他就那樣躺在那里?;疑睦杳鳚u漸臨近,爬進閣樓。牧師離開了,女人們離開了,他一個人陪伴著那個靜靜的白色形體——他終于安靜了一些,但是還在呻吟著,渾身抖動著,和那恐怖的死神做著最后的搏斗。他時而抬起身,望一望那白色的面具般的面孔,然后移開眼神,他不忍多看。死了!死了!她還是個姑娘,還不到十八歲!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然而她就這樣被謀殺了——被蹂躪、折磨致死!
清晨,他起身爬下閣樓,來到廚房?形容憔悴,面如死灰,走路搖搖晃晃。更多的鄰居趕來,他們無聲地盯著他看。他癱坐在桌邊的椅子里,雙手抱頭。
幾分鐘后,前門開了。一股冷風夾著雪花涌進來,接著他們看見了小考曲娜,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凍得青紫?!拔矣只貋砹?!”她叫喊道,“我差點兒……”
看見尤吉斯,她驚叫一聲停住腳步。她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她低聲問:“出什么事了?”
還沒等有人回應(yīng),尤吉斯就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考曲娜?!澳闳ツ膬毫??”他兇狠狠地問道。
“跟男孩子們一起去賣報了,”她說,“雪……”
“帶回錢來了嗎?”仍是一臉兇相。
“帶回來了?!?br>“多少?”
“差不多三塊錢,尤吉斯?!?br>“把錢給我?!?br>
考曲娜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其他人?!鞍彦X給我!”他更加兇狠地說。她把手伸進衣兜兒里,掏出一袋兒硬幣,用破布包著。尤吉斯一句話沒說,接過錢袋兒,奪門而出,沖到大街上。
隔三家就是一個酒館兒?!巴考?!”他一進屋就喊道。有人把酒遞給他,他用牙把布袋兒撕開,倒出五毛錢?!斑@瓶酒多少錢?”他嚷道,“我要喝個夠?!?/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