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泳

我生活在如雷的掌聲里,但這些掌聲卻沒有一道是拍給我的。身旁的電影導演還在滔滔不絕,他們偶爾會帶來明星,那種一個口誤都能登上熱搜的明星,大多數(shù)時候跟隨的是名不見經傳的演員,就比如今天這位男主角,原本是個的士司機,因為種種機緣巧合與導演相遇,演了人生中第一部電影。他講述著私人的傳奇,引來觀眾聚精會神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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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全場離他最近的人,相隔也就不到半米的距離,微笑體面地沖他點頭,一句他說的話都沒有聽進去,因為我正忙著跟站在影廳門口的工作人員眼神交匯,接收他打來的“停止”訊號。我的背后傳來咔呲咔呲的快門聲音,我知道攝影師會把我在臺前最為專注的神色捕捉下來,我花錢雇她來就是做這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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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和男主急匆匆地跑到旁邊的影廳,開始他們新一輪的講演,所謂每場的“深度交流”,不過是宣傳營銷的不同站點罷了,而我,就是短暫履職的乘務員。后排的觀眾隨主創(chuàng)離席走了個七七八八,前排幾位格外熱情的影迷搶過話筒,發(fā)表著大段觀后感,我猜他們不是比后排觀眾更喜歡電影多少,而是把剛才工作人員遞過來的簽名海報看得更加真切。這時,我好像又變成高鐵過道上推著小餐車發(fā)送食物的服務員了,幸虧海報數(shù)量足夠,不然這些饑腸轆轆的觀眾怕是沒那么容易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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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陪我去廁所嗎?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從散場交談的縫隙里掉落下來。我的同事本來就不多,此刻居然都三三兩兩地結成了伴,沒人理會我式微的聲音。我裹上厚實的外套,背包的肩帶卡住外套的皮料,讓我無法一鼓作氣地背好。春天到了,天氣暖和起來,穿這么臃腫的一身簡直毫無必要。我只挎得上單邊背帶,書包一起一伏地磕打后腰,像是個輜重加身的苦行僧,拖著殘破的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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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廁所,尿池邊站的所有人立馬停下手里的活計看向我,意外而又尷尬。我認出他們都是剛才活動的觀眾,在他們眼中或許我是不該撒尿的,又或者我的身份太過特別,而不該跟他們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間廁所。我環(huán)顧一圈,靠墻的隔間門旋鈕都滑到紅色,只有右手過道盡頭的倒數(shù)第二個小便池空閑著。說實話那一刻我是想走的,但膀胱抗議了,它從電影放映到一半就開始為我憋著,現(xiàn)在看到瓷白的尿池,聽見潺潺的水聲,又翻騰了起來,催促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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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湊到尿池跟前掏出家伙,旁邊戴眼鏡的兄弟突然扭過頭來:“隊長你好!”突如其來的問候,嚇得我尿路緊閉,下體傳來滾燙的脹痛。我不得不看向他,憨厚的面相頗有幾分眼熟,許是參加過我辦的不少活動,但名字是萬萬想不起來的。最要命的是,我完全不具備邊聊天邊撒尿的技能,所以只能干巴巴地等著他把話說完,卻沒想到沉默半晌之后,他已經沒話說了,從我身后蹭了過去。我揉了揉緊皺的皮肉,肚子鼓起更大的推力,這下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我撒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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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漫長的一泡尿,身邊的人像滾動的數(shù)碼一樣在余光里接替著,我聽見洗手池的水龍頭在被按下的那一刻發(fā)出暗響,噴射出湍急的水花,然后慢慢抬升起來,聲音消退,周而復始。我的額頭不斷冒汗,起先我以為是放松過后的自然反應,但當汗水浸透背心的時候,我開始覺得不對勁,這汗水很快變得渾濁、粘膩、厚重,就像三伏天馬路上被曬化的瀝青。我仿佛是琥珀里的蟲子,有史以來第一只被自己的汗液封死的蟲子。我漸漸窒息,尿不受控制地繼續(xù)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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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后一滴尿從我的身體離開,負擔突然卸下,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深吸一口氣,頃刻間恢復了干爽與靈活,溫度宜人的空氣透過衣衫包裹著渾身所有角落。該去找我的同事們了,我朝外邁開步子,一步就邁到電梯間門口,他們都在那里等我。我就站在他們眼前,而他們卻仍大剌剌地評價著我剛才的主持表現(xiàn),興致熱烈。怎么回事?我是怎么過來的?他們看不見我?這是惡作劇嗎?我的搭檔皮皮平時不是愛開玩笑的人,也和他們一起捉弄我了?想到這,皮皮才看到了我,轉身去按下行的電鈕,而其他人還在對我評頭論足,仿佛我壓根不在場。太古怪了,我大喊一聲停!我剛才尿手上忘洗手了,得趕緊回廁所洗。皮皮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揮手示意我快去快回。我一步踏向旁邊,眨眼間又回到了洗手池旁。這就是瞬間移動?我抬起水龍頭,涼水檔的水流穿過我的手掌,卻感受不到絲毫涼意,而是一串信息在腦海里涌現(xiàn),關于水的溫度、狀態(tài)、沖刷的時間等等,這是關于“冰涼”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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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變化叫我興奮不已,我抬頭望向鏡子,里面映照出一張常年不見陽光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倒還是我原本的面相。我試著去了幾個地方:放映廳、檢票口、女廁所,暢通無阻,并未引起任何關注,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全身,在確定這樣的移動不會對我造成傷害之后,我回到電梯間門口,剛好下行的電梯到站,便跟皮皮前后腳進入轎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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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走啦?不再等會兒隊長啦?”皮皮的女友簡簡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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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在皮皮開口之前,我從剩下每個人眼前跑過,確定他們都看到我之后才回到原地。我發(fā)現(xiàn)我可以比想象中跑得還要快,快到看上去就是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我。簡簡率先進了電梯,仿佛自己從沒問過那句話似的。其他人緊隨著,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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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擁擠的轎廂里,他們腦袋上的七個孔洞就像是北京的外城門一樣敞開著,神秘而熱烈地邀請我進入其中。我在每個人臉上任選一扇門進去,看到滿天星斗一般的突觸閃爍著,彼此環(huán)抱,突觸中央最明亮的結晶有葉片大小,無數(shù)畫面在上頭交接生滅,像是夜晚游在塘底的鯉魚的鱗片。這時候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有時他們能看見我,有時又看不見了——我可以直接把“我”的存在投射到他們的意識深處,也可以選擇隱藏,一切憑我心意。他們的所有想法,好像狂歡的馬戲表演一樣,在我面前不知疲倦地播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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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在想今天的活動有他沒他兩可,來了也沒什么事干,還不如趁這會兒工夫接個劇本殺DM的兼職,賺點外快,要么干脆就應該窩在家里不出來,在境外的電影節(jié)網站上多看幾部好片子,Letterboxed上評分超過3.5的那些,他精挑細選出來之后,還沒顧得上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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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簡的右腳踝傳來一陣酸痛,是一周前的舞蹈課上崴的。當時課上最后一支曲子是NewJeans的《OMG》,鼓點節(jié)奏并不突出,但她跳得心花怒放,大汗淋漓,結尾處給自己加了一個從椅子上跳下來的Ending Pose,這才馬失前蹄。她計算著腳踝消腫的日子,還有下次去上跳舞課的日子。要是很長時間不去的話,辦卡的錢就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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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老師是我們的合作伙伴,一位出過書的影評作家。雖然現(xiàn)場不用他太過操心,但項目是他談的,收尾的合同細節(jié)還要他來經手。一串串數(shù)字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他在想為這五斗米放下書桌上堆積的一摞愛書是否值得。為了彌補浪費的時光,他決定一夜不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捧讀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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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財務同事高哥是開心的,他意識天空上的那些思維面格外流暢明亮,混在我們這些人里,就像是救助中心的土狗堆里混進了一條哈士奇。這場活動他除了到場幫忙,沒付出什么辛勞。今天他能從天津來到北京,還是他本職公司安排的任務,晚上過來純屬摟草打兔子,白撿了電影看,湊了場大熱鬧,還分到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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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地鐵月臺,我遭受到猛烈的擠壓。即便沒人真?zhèn)€碰到我,也談不上疼痛,我還是清晰地感到,來自上下四方的壓力喟然決堤,迫使我的身量縮小到了一個可以忽略的地步。我在每個人的識海里下墜,行跡被鉗制住,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那一瞬間內含了無窮的煎熬,我仿佛重又被打回到那泡尿之前的狀態(tài),那種任生活裹挾,無法掌握任何事情的狀態(tài),慌亂、窒息。等到通往大興方向的地鐵開動,我才重獲自由。思維面的圖像漸漸恢復顯示,卻也沒法達到之前的程度。如果按照分辨率來算的話,之前畫質完全可以達到4K,現(xiàn)在勉勉強強,也就維持在720P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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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里人的想法就像他們的呼吸一樣污濁,讓我不堪忍受。我心底升起明悟,哥們已經想去哪去哪了,為什么還要在這個爛地方束手束腳?為什么還要再浪費時間,不向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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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鉆進手機的另一個微信號里,那是我們用作客服的賬號,通訊錄里3000多人,而她就是我在三千弱水中尋覓到的鎏金。她剛剛加過來的時候留著短發(fā),像極了古川琴音,稚嫩的可愛壓倒一切,美得尚且不那么張揚。但在那之后,我親眼目睹她四季的變化,朋友圈照片視頻里的她頭發(fā)逐漸長長,就像果園里新植的幼苗抽出嫩芽,變成了華光溢彩的桂樹。而我好像一個騎車路過的行人,透過網絡的院墻嗅聞她的花香。當她的頭發(fā)披肩的時候,我對她的愛戀也再難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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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她沒有過直接交流,聊天記錄僅止于添加好友時候她發(fā)來的昵稱,以及過年過節(jié)我給她發(fā)送的祝福。她的微信名是個英文單詞,翻譯過來是“喬木”的意思,我更愿意稱她為喬。印象里她一直穿著輕薄的衣服,哪怕是在我已經裹緊羽絨服的大冬天,這讓我一度懷疑她是不是在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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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搞不清目的地在哪,對于能不能去到她那里我也說不準,只顧埋頭涌向照片。疾行間,世界的洪流在我耳畔疊加,時而震如黃鐘,時而聲如蚊蚋,思維面的像素塊化作綿延的波瀾。終于前面沒有路了,我停下腳步,這里的景象和我一路所見都不同,一切都慢了下來,那些結晶像風鈴一樣飄搖作響,后方的葉脈舒展開來,活潑的光點在當中游動著,匯流成和煦的天光。我凝望著高天上那些明亮的臉孔,仿佛月球凝望著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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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對了!但萍水相逢,我還沒法把自己的任何訊息傳送給她,只能觀摩著她的影跡。即便這樣我已經很滿意了,相比起從前連話都不敢跟她說的局面,我們的關系有了質的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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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鴝在窗根下啼叫,陽光穿透銀白色的窗簾。喬翻了個身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活動活動酸痛的手指,抽手回來的時候沒留心,碰倒了桌面上的洛神花香味蠟燭。那根細長的蠟燭磕在床頭柜邊緣,滾落到木地板上,摔成幾塊。她趴在床邊試圖撈起蠟燭,卻只能看它粉身碎骨。她躺回原位,長嘆一口氣,打打被子,坐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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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就擺在床邊,喬卻沒穿上,而是光著腳走到餐桌旁,從紙袋里捻出一塊可頌,放到廚房的微波爐托盤里面,旋動加熱鈕到30秒,同時按下咖啡壺的燒水鍵。這間租來的房子廚房電壓不穩(wěn),咖啡壺在工作時常常滴滴作響。她手忙腳亂了一小會兒,才把可頌和咖啡端出來,動物奶油天然的香甜和咖啡的風味充斥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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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吃兩口,喬就把食物都留在餐桌上了。她推開陽臺窗戶,清新的氣流拂過衣架上晾干的襪子。她洗了把臉,從廁所抱來化妝包放在茶幾上,嘴唇點上唇釉,顏色只比她的臉頰紅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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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又回到臥室,拔下已經充滿電的CCD相機,站在試衣鏡前面自拍。她嫌身上的蕾絲吊帶太單薄,想到新從古著店買的波西米亞圍巾,回身發(fā)現(xiàn),圍巾卡在被子堆疊的褶皺里。她用力把圍巾拽出來,被子堆里傳來關節(jié)磕碰的脆響,接著是一聲悶哼。一個女孩從床的那頭冒了出來,揉揉頭發(fā),嘴巴撅起。喬笑瞇瞇地竄上床,捋順她的炸毛,從被窩里拉出女孩,把相機塞到她手里。那女孩起身,比喬要高出半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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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光燈把喬的輪廓點得更分明,模擬機械快門的咔嚓聲接連響起。女孩拍完把相機還給喬,坐在餐桌前,翹著二郎腿,把喬吃剩下的可頌塞進嘴里,呷了兩口咖啡,就仰起脖一飲而盡。藍牙音箱里播放的是Juice WRLD的《Lucid Dreams》,前奏采樣的《Shape Of My Heart》熟悉而又嘈雜,她們換下貼身的背心,露出兩具纖細的軀體,像是羽毛刻成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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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出了門,出租車后座那塊狹小的空間也是喬喜歡拍照的場景。她手捂胸口,把探出的鏡頭懟在鎖骨前頭。老黃歷會說夏娃是亞當?shù)睦吖亲龅?,不知道她的鎖骨能做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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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又推開庭院里的玻璃門,這間屋子采光調教得正合適,古色古香的陳列看上去像是展館,但實際是茶館。落地窗的墻壁旁立有一副石版畫,畫上的女人背對來客,全身赤裸,蹲下身子,弓起豆青色的脊背。她學著那女人的姿勢蹲下,遮蓋住畫面底角的男人。服務員端來一壺招牌的荔枝烏龍,喬有些醉茶,索性起身躺在木桌上,咯咯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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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喬醒來,日頭已經開始西斜。一條廢舊的沙發(fā)橫陳在茶館門口,她們路過的時候,沙發(fā)上趴著幾條狗,皮毛整潔,毫不見外,見她們伸出手指就把肚皮翻上來。喬捏了捏一只靈緹的下巴,又留下幾張照片。這時候她們都餓了,茶館里的點心又貴又不好吃。女孩約了幾個朋友,相聚在附近商場里的甜品店。喬要了一塊提子蛋糕,人多之后她的興致顯然又有高漲,手舉叉子,被同伴的笑話逗得合不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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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乘著余暉踏過開闊的草坪,去往巷子里的一間酒吧。回廊的音樂吵到她們聽不到彼此說話,只能靠夸張的喊叫來猜測對方的意思。她們決定靠猜丁殼的輸贏分批出門口抽煙,以免老板覺得她們要逃單。喬第一局就贏了,那女孩直到最后也沒有。喬就跟著同桌的亞逼朋友們一齊往外,剛出大門,她們就四散開來,叫喬落了單。她點燃一根芙蓉王,百無聊賴地踢著刻意做舊的門檻。突然,圍墻后面的住家亮起燈來,喬向斑駁的墻壁伸出懷抱,好像是在城市的迷宮里飛舞的蒲公英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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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著喬的眼淚涌出,這樣我就能以她身體的附屬物自居。停留在她的眼角,我吐出一口濁氣,即便是我,要收取她一天內生活的所有細節(jié)也有些疲勞??諝庵酗h來一股辨識度極強的鮮濕味道,我聽見人流間翻騰的潑辣口音,鐵勺敲打在鍋沿的鐺鐺爆鳴。是因為她的緣故,讓我對周遭一切都產生了親切感,還是我原本就來過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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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她,還是我原本就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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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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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我的耳畔突然浮現(xiàn)出接連不斷的自語,仿佛身陷回環(huán)復沓的音壁之間。我循著那些聲音的方向看過去,越來越多的黑點匯集在喬的發(fā)梢、指尖、膝蓋,而那些黑點竟然全是“我”!“我們”一邊呢喃,一邊侵占著喬的身體,堂而皇之地從衣襟、褲腳鉆進去,向著她的隱秘部位發(fā)起沖鋒。我感到脫韁的恐懼,然而更讓我恐懼的還在后頭——“我們”事無巨細地共享占領區(qū)的信息:喬的膝蓋上有5塊淤青、嘴唇上有91條皺紋、胸脯的溫度是37.1、大腿根梢的毛發(fā)數(shù)量是1226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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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我的穿越擾亂了時空,眼下混亂的折磨就是我理應付出的代價。無數(shù)的“我”正從未來而來,每改變一次方向就分衍出另一個“我”,我們就像是煙熏火燎后傾巢而出的蟻群,攀上潔白的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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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擔心微觀層面永無止境的沖擊會不會對喬產生什么實質性的損傷,這種近乎主宰般的掌控也讓我如坐針氈,我是來跟她作伴的,而不是一寸一寸地占據她、俘獲她。我必須采取行動,當我邁出步子,從她的眼睫毛上滑下來的時候,我看到兩個即將鉆進喬內褲邊緣的“我”無聲無息地湮滅了,盡管那個空位很快就被新“我”填滿,仍然叫我看到一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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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蘋果肌往下滾落,從過去到未來,喬的身體化作起伏的世界線。走到鼻子旁邊,下腹周圍的“我”已經消失殆盡,但這還遠遠不夠,清除我留下的業(yè)障遠比時空穿梭吃力得多。我遠眺著喬的山根,那里長著一枚交界痣,它是外延輪廓的制高點,也將是我的點將臺,唯有登陸那里,才能發(fā)號施令,叫來自無盡時空的“我”平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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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再翻越她的鼻梁,趁她還沒進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