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以為這輩子有三個“媽”。一個是天然的媽，第二個，覓來的“媽”，另一個是養(yǎng)出來的“媽”。

天然的媽媽，當(dāng)然是我母親，打小就在我耳邊絮絮叨叨，母親舐犢情深的模樣，有時黏得真叫人不像個男人。

母親是個“潔癖”，眼里容不下纖塵。上學(xué)的時候，我才穿上一天的內(nèi)衣，回家就被扒下來搓洗，但凡玩得灰頭土臉，她便蒼鷹逐雞，攆你里里外外弄干凈。清清爽爽為人，已然浸淫入骨。

后來，謀了一官半職，母親反而憂心忡忡，她生怕兒子不清不爽，見了面，說得最多的總那幾句話：“外面的飯少吃吃，身體要緊；不三不四的人勿要搭訕，做人要坦坦蕩蕩。”這些話，聽多了，煩，遇事了，還真管用。

如今，遇見了熟人，不再“吃過了嗎”的寒暄，熟人知道你大小是個官員，通常就“沒事？還好吧”一類的關(guān)切。退休了，母親見我“平安落地”，便是她最大的寬慰。我內(nèi)心常感激媽媽，那些“絮絮叨叨”讓你感覺始終依偎在溫軟的襁褓里，做兒子的，幸福莫過如此。

第二個“媽”，是我妻子，也是個警察，當(dāng)初是從一堆警花中覓來的。日子過久了，越來越覺得她像自個媽，成天嘮嘮叨叨，仿佛為自己找了個“紀(jì)委書記”。你順風(fēng)順?biāo)?，不見她喜形于色，頂多瞋你一眼，要不然，兜你一盆冷水，才騰起的那股喜慶勁，頃刻化為烏有。倒是被貶職那回，擔(dān)心我想不開，溫言軟語，左右殷勤。按她的話，多潑你冷水，才曉得自己骨頭有幾斤幾兩輕重。

有一回，她從外面旅游回家，神神叨叨說見了個“高人”，掐算說她有“旺夫命”，暗示我這輩子與她得唯命是從，家中從此乾坤挪移，做男人的悉聽尊便，權(quán)當(dāng)哄她開心，哪料人家蹬鼻子上臉，往后端著老媽架勢，處處掣肘我。她倒也像我媽那么精明，你眼皮眨一眨，就能揣度到你在想什么。你若憐憫某個人，幫人家做點什么，她大都不反對，冷不丁還會提醒，不要濫施善心，問我那人值不值得幫？偶爾遇上個人，就會點撥道：“沖那人剛才一通酸不拉唧的話，就不是善類，聽我說，離那人遠點！”有時難免覺得她有些過分，一不留神露出厭煩不屑神情，她準(zhǔn)能嚷嚷：“一天到晚為你買、汏、燒，迭種帶薪老媽子，你哪里去覓？”

同事曾調(diào)侃我，在老婆面前沒有男人腔調(diào)，我反而替她伸張：“男人仗著夫人，才成丈夫嘛。”男人多順著女人，幸福的日子晚年長，否則人老了，哪一天夫妻間翻點“毛腔”（鬧別扭），人家“哼”的一聲，忽然抹點口紅，給你點顏色瞧瞧，恐怕幸福也就歸零了。

老婆就像從前圍在身旁的老媽，什么事都替你操心，已經(jīng)讓人渾身不自在，偏偏又有一個“小媽”要處處擺閑話，家里這兩個“媽”“沆瀣一氣”，你來我往，讓人真有些透不過氣來。

這個“小媽”就是我女兒，人家好歹是記者，也是見大世面的人，女兒怎么成了我“小媽”？聽我說道說道。

老媽平常喜歡喚我小名“民民”。小孩子那時還懵懵懂懂，大眼眨巴眨巴地問我：“民民”是啥人？我嘿嘿一笑：“民民是你爸爸！”“那我也叫你民民！”妻子替女兒做規(guī)矩，在一旁唬道：“民民是你叫的？你要喊他爸爸！”我不以為然，爸爸是個泛概念，“民民”是女兒眼中特指的那個爸爸，叫“民民”親切，挺好！哪知道，從此，在女兒口里再也聽不到一聲“爸爸”?！懊衩瘛⒚衩?！”女兒一路叫來，怎么就像老媽在喚自己的兒子？

我們家里三口子，彼此關(guān)系就像母親小時候教我們的一首兒歌：“老虎吃蟲子，蟲子吃筷子?！逼拮邮恰袄匣ⅰ?，女兒是“蟲子”，我便是那雙“筷子”。我明白，我這“筷子”是拍不得老虎身上的，那等于沒事撩撥虎須，自己尋死；而蟲子爬到筷子身上，時不時咬你一口也奈何不了，何況有“老虎”在一旁虎視眈眈，讓你動彈不得。

前幾天，接到一個電話，是社區(qū)工作人員疫情監(jiān)督，據(jù)他們流行調(diào)查，稱我呆過一幢大樓，那兒發(fā)現(xiàn)一個新冠病毒患者，通知我自覺去做核酸檢測。我見露天排隊做核酸檢測的隊伍若蛇似的長陣，又是風(fēng)又是雨，便溜回家來。女兒聞知，傍晚下班就拖著我去醫(yī)院排隊做檢測，嘴里還一個勁地埋怨，“民民，你怎么還不自覺？疫情防控是大家的事，都像你，疫情怎么控制好??？”那口氣絕不亞于老媽，一副“小姆媽”的腔勢。

某一天，我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妻子穿著一件不知哪兒淘來的羊絨套衫，背上繡著三個動物圖案，左邊是個豎著耳朵的兔子，右邊坐著一個長著長須的老鼠，中間臥著一個憨憨的拉布拉多犬，正好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屬相，就這么奇妙。妻子說也是無意中挑選買來的，只是覺得好看，倒是你眼尖，被你看出花頭。也是天意啊，一個男人，被兩個像老媽的女人裹著，這樣的幸福哪兒去覓？（戴 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