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會想念祖父。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祖父是溫和而良善的，從來沒有打罵過我，這在村里人眼中是不同尋常的。事實上，我了解到祖父的性格十分暴躁，尤其是六十歲之后，動不動就會大發(fā)他的雷霆之怒。至于為什么到了我這里就變了一個人似的，我想大概是因為他實在是太太愛護他的孫兒，以至于任何不滿對位這份溫情讓路。不過的確這份溫情只是對我，連我妹妹都不行。

如果祖父未去世，今年他應(yīng)該八十歲了。但他在去年離開了我，我只能用這些文字來記述他的一生。

祖父1942年出生，彼時日寇還在中華大地上，不過由于我們村子比較偏，倒也沒受到致命打擊。都清楚，在當時那個條件下活著就是勝利，安全不受保障，所以是相當不容易的?？箲?zhàn)結(jié)束后，因為家族是算強姓（原因會講到），土匪也不會來侵擾，因此祖父的童年也還算安定，建國以后的生活也還算還可。有一次征兵，祖父去征兵處體檢，檢查報告是這樣寫的：特等兵，建議入伍。但十分可惜，當時家里人反對，因為祖父的堂哥剛死沒幾年，他是任國民黨駐臨沂某團（這個團具體是哪個我不清楚）團長副官，這就是我們家族強硬的基礎(chǔ)，這個族祖父在探親回家的途中被搶劫，然后劫匪擊中了他的后腦，當場斃命，另一個強硬的基礎(chǔ)是我的大老祖父是土匪（三七年前和他幾個兄弟一起混上海，在當時最大的黑幫頭目杜月笙手下當小頭目，上海淪陷前回家，當了土匪）；另一方面，才建國沒多久，也不清楚之后會怎樣，最終沒去。

由于未去參軍，祖父另學(xué)了一門石匠手藝，祖父依靠這門手藝做了近四十年活，在這近四十年間，月收入最低有24元（就算是24塊錢也不是一般家庭能賺到的），相應(yīng)的，在常人眼中很累很累（因為祖父年輕時力氣實在是大），由于臨沂本地并沒有特別好用的石料，就不得不向西去棗莊用人力車拉回石料。父親拉上我去跑物流時經(jīng)過那條路時和我聊到過祖父，當年祖父拉著400公斤的石頭在這條既不平坦的路也不多安全的路上要走一整夜,在當時看來幾乎是在玩命。

時間飛速流逝，78年之后的幾年內(nèi)實行包干到戶。第一年時，勤勞的莊稼漢祖父直接打出了半噸曬干的的地瓜，我聽父親說：“當時你祖父把這一千斤地瓜干放在(我忘了那是什么，只記得很像掏空了的床墊，能放糧食，還能防止老鼠偷吃)，搬了個馬扎擱那坐了老半天，當時我不明白是干什么的，后來才想明白，他是在感嘆，至少今年餓不死。”沒錯，就是餓不死，1961年嚴重缺糧，餓死了人，并且當年小鎮(zhèn)上沒有出生人口，生育率為0%，這相當恐怖，祖父兄弟姐妹8個也差點餓死，后來是有大奶奶（這個大奶奶家和我們家族沒有血緣關(guān)系，當年大祖父流落到我們那個小鎮(zhèn)，老祖父一家收留了他，他才活下來，然后就跟了家族的姓，自認小一輩）一家時常接濟一點糧食才熬了過來。第二年糧食又是大豐收，從此就再也不擔心糧食問題了。

祖父從不反對父親去讀書，在他的認知中“學(xué)是一定要上的”，決不能再像他和奶奶一樣一個字不識。當初就是因為不識字，導(dǎo)致祖父當時攬的生意干不下去。而在祖父五十三歲時祖父唯一的兒子——也就是父親跟著自己的三伯進城打工，也就是從這時開始祖父才真正的不再管父親，開始新一輪等待，不過這次是等一個新生命，沒想到一等等了九年。祖父這輩子受苦受難太多，所以他將好運轉(zhuǎn)給了我，所以我作為祖父的孫兒出生了，所以祖父在看到我之后又是高興了好幾天，臉上成天堆著笑，為此還弄出了許多糊涂事。

四歲之前，我一直呆在老家，也是能天天見到祖父，遺憾的是由于年紀實在是太小，很多記憶都記不清了，只有幾個零星的片段和在身上的永遠的痕跡（一個被火燙傷的痕跡，祖父抽的煙的煙灰燙掉的，當時甚至一點都不疼，一直保留至今，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永恒的回憶）

年輕時的玩命都是有代價的，甚至會帶來很多隱藏的傷病，再導(dǎo)致很多并發(fā)癥。大約十年前，祖父的身體就出現(xiàn)了些細微的毛病，七年前，祖父的小腦出現(xiàn)了萎縮癥狀，因此已經(jīng)不擅長行走，又過了兩年，祖父腸胃出現(xiàn)了大問題，直接住進ICU。在那里祖父居然乞求父親，乞求父親救活他。這在以前是幾乎不可想象的，我們一家子生性兇猛，從不怕死。父親答應(yīng)了祖父，隨后就是開始手術(shù)，幸運的是，手術(shù)很成功，祖父從鬼門關(guān)上被拉了回來。相應(yīng)的，他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這以后，祖父就一直待在家中，由祖母照顧。祖父清楚，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剩多少了，所以每次我回來他都想再多看我一眼。兩年前他又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從不會說話開始，他漸漸忘了很多事，但我清楚他從來沒忘了我，他還會用幾個音節(jié)來表達他的開心，他還會用他的眼淚來表達他對我的歡迎，他很思念我，很思念這個他無比看中的孫子。

我最后一次見到祖父是在去年清明，那時祖父近乎油燈枯寂。當時我太蠢，沒意識到祖父撐不到我下一次來見他，應(yīng)該在多看他一次，讓他在路上走得開心。辛丑年三月八日，二零二一年五月十二日，上午七時左右，我感到心被狠狠的揪住了，在不知名的力量的引導(dǎo)下，我看向了家的方向，遺憾的是當時的我并不是到那意味著什么。

第二天，我回到老家，就僅僅只能見到一具在靈堂里的遺體。我哭不出來，眼淚被悲痛燒干了。下午三點鐘，我看著祖父的骨灰被安葬，也看著祖父蓋棺定論的一生。

爺爺?shù)囊簧?，總的來說是不走運的一生，和生活斗了一輩子，卻還是輸給了生活，我既悲哀，又無奈。也僅僅只能用潦草的文字來記錄他的一生和我不成句子的感受。

愿您在那邊過得開心。

????????????????????????????????????????????????????????????????202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