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p>

當(dāng)一個外賣員想要報復(fù)社會時，他的所作所為可能會超出常人的想象。
在北京一家便利店做了一年多外賣員，小董見過有人用針管往外賣盒子里注射鹽水，有人沖著奶茶杯蓋撒尿。他自己也一度有過非常偏激的想法：他將一柄30厘米長的刀藏在電動車座下。有一次，他暗下決心，如果送餐時顧客再歧視他、辱罵他、難為他，他就用那把刀結(jié)束這糟心的一切。
但幸運的是，跌入谷底的小董遇見了一些善良的人，那些善意就像柔韌的藤蔓，將他的身體輕輕托起，并最終在泥濘中開出一朵花來。
小董想分享自己“由惡變善”的故事，也想告訴很多處于社會底層的同行：你把惡放在心里，世界便報之以惡；你把善放在心里，世界便回報以愛 。
以下，是他的講述。

講述者｜小董

??? ?編輯｜糖果?

“起了殺心”

系統(tǒng)不斷提醒有新訂單接入，手機(jī)嗡嗡震個不停。手里壓了七八單貨還沒送出去，顧客催單電話一個接一個，而我還擠在貨架間上上下下地找貨。

那包該死的零食到底放在了哪里？為什么便利店沒有專人負(fù)責(zé)打包？這到底是誰制定的狗屁規(guī)則？頭昏眼花。每個用餐高峰期，我都想長出三頭六臂。

手機(jī)又響了，新訂單又來了——一位顧客點了140多罐啤酒。我真想一腳踹翻所有貨架。

100多罐啤酒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我得拿我的手機(jī)一瓶一瓶掃碼，重復(fù)100多次，因為系統(tǒng)不支持輸入1X100。如果操作太快機(jī)器反應(yīng)不過來，一瓶酒就得返工兩三次。100多瓶下來，十分鐘沒了。

沒辦法，我只好給顧客打電話，提醒他可能要多等一會兒。他當(dāng)然不理解也不愿意，問我為啥別人的外賣都不超時，就他的超時。按照規(guī)定，我不能引導(dǎo)顧客退單，只好再道歉，反復(fù)解釋便利店外賣流程有多繁瑣。

我還想了個主意，“實在不行，我現(xiàn)在優(yōu)先給您揀，然后我出錢打個貨拉拉把酒給你拉過去，就是辛苦您得自己下樓提一下，我實在趕不過去?！?/p>

只是沒想到，沒想到他更生氣了，在電話里開始嚷嚷，“我點外賣就是為了不下樓，你憑什么這么要求我？”然后啪，掛了電話。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火氣在腹腔凝聚，然后從天靈蓋蹭蹭往外冒。我找了個朋友，打了車跟我一塊兒去給那個顧客送酒。我想好了，要是他說話再不客氣，我就也不客氣了。

十幾分鐘后，我和朋友順利返回，各自去忙接下來的工作。送酒比想象中順利很多，我們往樓上搬了兩趟后，那位顧客的媳婦兒就催他下來跟我們一塊搬東西了。

我當(dāng)時心里就想啊，算你小子命好，如果你今兒不下來，我可能今晚就要弄死你。

黑暗一日

真不是我吃不了苦、干不了活兒。

我們便利店外賣員和美團(tuán)、餓了么的外賣騎手不一樣，不僅要送單，還得負(fù)責(zé)揀貨。您點了兩桶水，幾包薯片，一塊巧克力，我們就得滿貨架來回找?？Х鹊矛F(xiàn)打，飯團(tuán)、三明治得額外加熱?，F(xiàn)打包裝，現(xiàn)系袋，現(xiàn)貼條，然后再自己送出去。

接單，揀貨，加熱，配送，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時間。每個店商品擺放位置都不同，如果夜班店員放錯了位置，我們就得滿貨架找，去倉庫翻。

如果趕上飯點，或者是下雨、暴雪、酷暑這樣的極端天氣，訂單暴增，上一個貨還沒來得及送，這個貨還在揀，下一個單已經(jīng)又進(jìn)來了——系統(tǒng)才不管你的死活，只會無休止地電話轟炸你，接單，接單，接單。

送出去的貨如果缺了一樣兒，我就得扣200塊錢；送晚了顧客投訴我，我也得扣錢。如果15分鐘內(nèi)揀不完貨，或是你點的東西店里缺貨，我還得打電話跟你溝通。遇上不接電話的人，急都能把人急死。

在100多瓶酒那一單之前，我剛剛被一個顧客投訴。

他點的東西缺貨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我得趕著送下一單，就把貨放在了門口，里面還塞了張條兒，跟他說有個東西我?guī)退肆耍袉栴}打我電話。結(jié)果電話沒接到，收到的是對方的投訴信息，說我投遞前沒提前溝通。200塊沒了，一天白干。

還沒緩過勁兒來，100來瓶酒就把我給“砸”懵了。送這一單，我就掙7塊錢，要是丟了一兩瓶被顧客投訴，干一天活兒還得倒貼錢。

當(dāng)時我真的我一邊揀貨一邊生氣，越想越委屈。為啥大家都要刁難我？憑啥誰都能欺負(fù)我？我每天從早上9點工作到晚上9點，餓了就坐車上吃倆包子。我是個送飯的，但是自己幾乎沒辦法好好吃上一頓飯。

今年北京下暴雨那天，我凌晨1點還在送貨，雨砸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車胎一個勁兒地打滑，電動車電瓶都燙冒煙了我還在玩命干活。大車烏拉烏拉從我身邊路過，過一輛我就被濺一身泥點子，渾身上下沒一處干的地方。

回家后，我身上一堆一堆起小疙瘩，手機(jī)進(jìn)水換屏幕花了三四百，電動車爆胎又花了將近二百，好幾天相當(dāng)于白干。

我不求大家同情我，但是能不能，咱互相理解理解？

外賣員的憤怒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我把一把刀藏在了電動車座下面。

可能是因為送餐時又被某個顧客罵得狗血淋頭，也或許是在聽到了我對象的親戚說我“胖得像頭豬”“死得快”“沒個正經(jīng)工作”之后。記不清了。反正像我們這些從事社會底層職業(yè)的人，就是隨時隨地會像塊破抹布一樣被踩在腳底。忍耐還是反抗，只是時間問題。

說個有點殘酷的事實，其實很多外賣員、快遞員，多多少少都有過和我類似的“黑暗面”。這一年多來，我看到過有人拿著針管把鹽水打進(jìn)人家外賣盒子的，有人沖著人家那個奶茶蓋兒的邊邊尿尿的。網(wǎng)上也有好多新聞，說外賣員如何如何報復(fù)社會。

這種行為肯定是不對的，違反職業(yè)道德，甚至是在觸犯法律。但我作為一個外賣員，也想跟大家說，沒人是天生的惡人，好多人都是因為生活壓力大，又遇到了一些難纏的顧客，產(chǎn)生了一些偏激的想法和做法。這些想法和做法肯定是要遏制和改正的，但我們這些人吃過的苦，遇到的難，大家是不是也可以耐心聽一聽？

你以為做一個外賣員容易嗎？不容易的，一個一窮二白的人想送外賣都得絞盡腦汁、傾家蕩產(chǎn)。

我之前在健身房當(dāng)顧問，后來趕上疫情門店停業(yè)，又跑去豐臺當(dāng)臨時保安，站門口讓行人掃健康寶、出示行程碼，還得開人家后備箱看看藏沒藏人。一天站12個小時，小腿肚子都抽筋，工資不到200塊錢。

我聽一個便利店外賣員說，他們一個月能拿八九千，好的時候一萬多，心里就有了新想法。

只是，電瓶是個大難題。

對外賣員來說，電瓶是最重要的東西，續(xù)航時間和速度直接決定了你的工資收入。我前前后后跑了30多家電動車店，發(fā)現(xiàn)即使把我的舊電瓶抵給人家，也得再出3000塊。為了攢錢，我今天當(dāng)保安，明天發(fā)傳單，一個兼職接著一個兼職地干。每天最多允許自己花十來塊，剩下的都得攢起來。

兩個多月后，我和對象把所有的錢湊一塊兒，終于湊夠了電瓶錢。從去年5月開始，我終于成為了便利店的外賣員。

便利店給我們騎手一小時10塊錢底薪，每天工作11.5小時，就是100多。配送的話6塊錢一單，超重7塊，玩了命地跑，有時候一天能跑四五十單。有空的時候，我們也會去擦貨架，做一次“大清潔”16分鐘，擦兩層貨架，能拿6塊錢。累是累點，可是一個月雜七雜八算下了能掙8000多，值了。

可是好景不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年年初開始，店里營業(yè)時間不斷縮短，我們的排班越來越少，派單量也明顯縮水，有時候一周上四天班就能讓我休三天。這半年多來我們降薪了三次，一個月少掙3000多。

更讓我絕望的是，之前我用了半年多時間分期買的電動車，如今被通知說，臨時牌照不能上路，必須統(tǒng)一換成白牌。

可是我當(dāng)時買的時候根本沒人跟我說這些啊。我好不容易還完了分期，擁有了自己的電動車，辛辛苦苦這么長時間，現(xiàn)在突然告訴我，這輛5000多的車，因為拍照問題，只值200塊。

電瓶也出了問題。為了速度快，我買的是72V的電瓶，同行也都這么干，要不咋保證送貨時間？可在交警那里，這就是超標(biāo)電動車。我現(xiàn)在騎著車在路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既不能超時，還得躲著交警，查到一次就扣車，500塊飛了。

3000多塊的電瓶，用了一年多，現(xiàn)在一文不值。不知道哪天一覺醒來，我就得再花3000。

從富二代到窮小子

我今年21，但是經(jīng)常感覺自己已經(jīng)過完了兩輩子。

2008年以前，我應(yīng)該算得上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那時候我父親在北京房山和內(nèi)蒙兩個地方開廠，自己挖礦、搞運輸，事業(yè)最紅火的時候，家里大概有十七八輛半掛車。我記得小學(xué)五六年級的時候，家里桌上經(jīng)常摞滿現(xiàn)金，沙發(fā)邊上全都是紅鈔票。

可2008年以后，整個行業(yè)都開始走下坡路，我爸堅持用老一套方法搞經(jīng)營，明明看著生意不行了也不轉(zhuǎn)行，就死撐著。更雪上加霜的是，他陷入了賭博的漩渦中難以自拔。

最開始是在外面偷偷賭，后來又在手機(jī)上賭車、賭球，有積蓄的時候用積蓄賭，錢都花完了就挪用工程款，贏了就想繼續(xù)贏，輸了不甘心更要堵下去。2018年，我們家的最后一套房，老家承德的房子，也被賣了抵押債款。

因為這些債務(wù)，我經(jīng)歷過很多恐嚇，電話轟炸，語言攻擊。有一次剛過完年，債主直接找上門來，直接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跟我說要么把我爹叫過來，要么我替我爹還錢，要么他就弄死我。刀片抵在喉嚨上，冰涼。但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其實在想，隨便吧，習(xí)慣了。

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我媽在外面給人當(dāng)保姆補(bǔ)貼家用。我不愿意讓我姐輟學(xué)，中專上了一年半就開始上班，拿了工資就給我媽，再讓我媽以家里的名義給我姐。她學(xué)習(xí)好，不該被家庭拖累。

但在我們因為錢四處奔波時，我那個賭徒父親，卻交了個95年出生，和我姐差不多大的女朋友。他既不愿意回歸家庭，也不愿意和我媽離婚對人家那個姑娘負(fù)責(zé)。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媽一見到我，什么都不提，只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我沒學(xué)歷，也沒技術(shù)，經(jīng)學(xué)校介紹進(jìn)入一家拍賣公司做征集專員。一般情況下，客戶把藏品交托給公司，支付5萬元標(biāo)地費，公司負(fù)責(zé)策展、邀請買家，我們征集專員拿提成。

看起來多么冠冕堂皇，又是展覽會，又是拍賣會，其實這就是個騙子公司，各種玩套路，所有藏品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賣不出去，公司的目的只是想盡一切辦法騙客戶支付那筆錢。因為在法律紅線上來回?fù)u擺，我們基本上每天都會接觸警察，進(jìn)里面蹲個12小時、24小時是常事。

更難的是心理上遭受的折磨。

我記得有個客戶，妻子生病了，他走投無路想把手里的一幅字畫賣掉換救命錢，主動找到了我。我一直跟他強(qiáng)調(diào)，不是百分之百能賣出去，希望能勸退他?？墒撬恢备艺f，“小董，我相信你這個人，我給你錢，賣不賣出的出去都無所謂?！鳖I(lǐng)導(dǎo)在邊兒上看著，業(yè)績壓力擺在眼前，我只能想盡各種辦法，讓他少交了1萬塊。

其實這個活兒做的時間長了，也不是特別累，昧著良心做并不難。但是這真的和我小時候的夢想完全不一樣。

我老家在承德山區(qū)，四周都是連綿不絕的山，一腳邁出去，十幾公里走不到頭。村里好多人都住在破舊的瓦房里，靠著種地一年掙上幾千塊，幾十年如一日的貧窮。

可是在山里到處玩到處跑的孩子都知道，我們的山里有寶貝，各種原生態(tài)的榛子、蘑菇。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當(dāng)我們老家的縣長。我想把這些土特產(chǎn)賣到全國，賣到全世界，讓我們村里的窮人都能掙到錢，都能住上樓房。

只是迫于生計，我從一個心里有鴻鵠之志，想要改變家庭、改變家鄉(xiāng)的人，變成了只知道賺錢的冷血工具人。

善惡之間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工作毫無意義，生活毫無希望，心里充滿了怨恨和戾氣。但是，很幸運的是，當(dāng)我在黑暗中不斷下滑時，一些善良的人主動伸出了手，把我重新拉回了正常的生活。

第一位讓我感受到溫暖的，是位素不相識的孕婦。那天晚上9點多下班后，我又接了個順路單，其實已經(jīng)累得說不出話來了，可當(dāng)那位孕婦扶著肚子站在門邊，輕輕地說“辛苦了，謝謝您”的時候，我真覺得，如果世界上的顧客都是這樣，我拼死也還能再干二十年。

第二位是個小姑娘，就在我送完那一百多瓶酒后。那天，我抱著十幾桶1.5升農(nóng)夫山泉，一箱瓶裝水，一堆零食敲開門，小姑娘笑瞇瞇地站在我面前，個子還不到我的腰，看著我的眼睛說，“謝謝你，叔叔，您辛苦了?！?/p>

我當(dāng)時就覺得，空氣都清新了，之前的戾氣一掃而光。我記得這家是我的老顧客，小女孩還有位特有禮貌的爸爸，每次接過貨后都會跟我說，“不好意思啊又點這么多，辛苦你了?！蹦憧?，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第三位是我的母親。在我送外賣第一次月入過萬的時候，我跟家里人說，以后有什么需要都跟我說，我能照顧你們。其他人都是說我很棒啊有出息之類的，只有我媽回信息說，“兒子，別那么累，你一個月掙一萬多怎么了，你跑那么多，掙那么多錢得跑多少單，得去多少地方啊，而且那么多車，那么危險，千萬別老逆行、闖紅燈，安全第一?！?/strong>我當(dāng)時看著信息眼淚就下來了，我一直沉浸在黑暗的情緒里，忘了世界上其實一直有人在愛我。

最后一個是我對象。我一直在社會底層工作，家里破產(chǎn)，還有個出軌的賭徒父親，沒車沒房，我對象家里一直不同意我們倆的事兒。最夸張的一次，我女朋友的親戚給她打電話勸我倆分手，說我“胖得像頭豬”“死得快”，我就坐在旁邊，默默聽她罵了我一個半小時。

但是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對象一直跟著我，在我最難的時候也不離不棄。她告訴說，“無論成什么樣，我都跟著你，咱倆好好的。”

我知道，生存不易，我們這些在底層做服務(wù)行業(yè)的人，各有各的苦，也不得不直接接觸很多奇葩的人和事，打掉了牙齒只能往肚子里吞。

但是，我作為一個“由惡變善”的人，真的想告訴大家，世界上一定有值得你愛的人，也一定還有人在關(guān)心你，千萬不要因為一時沖動，就忽略掉所有陽光的事情，去傷害無辜的人。你心里越是裝著惡，越?jīng)]辦法走出心魔。

當(dāng)然，很多事情也不是心懷陽光就能萬事大吉，那就只能自己找辦法化解。

前兩天，因為外賣送得慢了點，顧客一開門就罵人，“你們他媽送外賣的都是狗。”

這要是擱以前，我肯定又要生悶氣，甚至想走歪路了。但現(xiàn)在覺得，林子大了啥人都有，單我送完了，錢我掙著了，您愛說啥是啥吧。

我在門口笑了下，“不好意思，您多理解”，然后學(xué)了兩聲狗叫，轉(zhuǎn)身離開了。

-END-

文章轉(zhuǎn)自北京青年x涼子訪談錄同名公眾號：

https://mp.weixin.qq.com/s/VpG1uZ2nt4olfrtIv3QXIA

標(biāo)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