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容音傳》(22)

那是個十分消瘦的身形,他面色蒼白,蓬頭垢面,衣衫也已經(jīng)破爛不堪。那人閉著雙眼,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
他僅僅只是站在那里,可散發(fā)出的氣場卻壓抑得能夠改變空氣的氛圍。
怪人。我瑟縮在太吾容音的背后,在心里暗暗說道。
(三十一)
從峨眉返回京畿,不似從前我們?nèi)r那般悠閑,一路上,太吾容音快馬加鞭,我們這才在驚蟄來到之前趕了回來。
從異地歸鄉(xiāng),這樣的經(jīng)歷是第一次。沿途當中,我也看過了許多不同的春景,但最讓我偏愛的,還是這京畿的春色。
從南方一路向北,所見的顏色便越來越淡。這京畿平原便更是沒有峨眉那常駐的綠色,許多樹木也只是剛剛抽芽,枝干上長出的葉片零零星星。剛剛從地面上探出頭的青草,顏色也格外的清新,如同只是用顏料石青淡淡的涂抹上去的一般。
三月初二的那個清晨,我們終于行至太吾村近郊處。大抵是昨夜下過雨,空氣里彌漫著淡淡泥土氣味。地平線上,處在薄霧中的太吾村的村門若隱若現(xiàn),因為距離的逐漸縮短而變得越來越清晰。 ???
“姑姑,我們到家了!”我趴在太吾容音的肩上,伸出手去,指著不遠處的太吾村村門,興高采烈地說道。
“是的,馬上就……”
太吾容音的話還未能說完,一個人影突然憑空出現(xiàn)了馬車前,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馬兒也被眼前這突然出現(xiàn)的家伙給嚇到了,它驚恐地嘶鳴著,奔跑的步伐也變得混亂,但依舊在不斷向前。太吾容音急忙拉住了韁繩,才避免了馬車直接沖撞上去。
這匆促的減速讓我失去了平衡,在混亂中,我緊緊抱著太吾容音的一只手臂,才沒讓自己被甩了出去。
在一切穩(wěn)定后,我們最終停在了離那人大約一丈遠的地方。
那是個十分消瘦的身形,他面色蒼白,蓬頭垢面,衣衫也已經(jīng)破爛不堪。那人閉著雙眼,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
他僅僅只是站在那里,可散發(fā)出的氣場卻壓抑得能夠改變空氣的氛圍。
怪人。我瑟縮在太吾容音的背后,在心里暗暗說道。
“汝乃……太吾……”
是那怪人先開了口。
說話時,他并未睜眼,但我仍有被他注視著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在下確是太吾傳人。”太吾容音伸出一只手來,將我護在了身后,而在我視線的余光里,她的另一只手則藏在身后,緊緊握住了她慣用的長劍,“不知閣下有何賜教?”
“汝乃……太吾……”那人點了點頭,但似乎并未聽到太吾容音的發(fā)問,只是自顧自地說著,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氣息也十分單薄,“吾名……上染……下塵……道號……尊師所賜……”
太吾容音見那怪人自己主動報上了名號,另一只手的動作也松乏了些:“道長,所為何來?”
“攜來……幾冊家中的……舊書,欲贈與汝……”
染塵子說完,負手而立,絲毫不像有任何東西要給太吾容音的樣子。
良久之后,染塵子仍無下文,在一片寂靜中,太吾容音只得主動出聲。
“我與道長素未謀面,道長又惜字如金,恐怕是無功不受祿,道長的心意,晚輩心領(lǐng)就是了?!?/p>
“不……”染塵子輕聲說,仍是面無表情,看起來既不氣憤,也不悲傷,“可惜……幾月前……遇一歹人,十四冊舊書,皆盡……散失……有負……故人所托……”
“劫掠……舊書?”太吾容音的聲音里滿是疑惑。
“江湖……中人……稱其……為……不世……之秘,已……失傳……三百年,故而……世人無不……慕之,無不……奪之……”
雖然染塵子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但從他的話中,我們已隱約知曉,這十四本舊書,多半不是尋常圖書,既然江湖人稱“不世之秘”,那么這些舊書,若非古籍密卷,便是武學寶典。
莫非……是姑姑和??諑熖?jīng)提到過的奇書?
“道長可還記得那歹人有何特質(zhì)?”
“此地……鄰村……五歲……頑童,奪我……書籍……拋于江中,尋三日……未果……”染塵子皺眉道。
竟是鄰村頑童。京畿的百姓我大多都識得,并無任何特異之人,恐怕染塵子所指,當真只是一名五歲的小童。
聽完染塵子的話語,我與姑姑都是哭笑不得。
“罷了……”染塵子舒展眉頭,重又恢復了木訥的表情。
又過了許久,染塵子仍然站在原地,一點沒有要走的意思。
“道長還有何事?”
“汝……伏虞劍……柄,不知可否還……不,借我……一觀?!?/p>
染塵子終于睜開雙眼,可他眼中如罩寒霜,如裹濃霧,甚至……已不似生人神色。
太吾容音猶豫了片刻,動了動身子。我察覺到了她的意向,出于害怕,我只好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臂不放,不想讓她離開我的身邊。
她回過頭來,看了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溫柔的眼神似乎在和我說,“沒事”。
在我放手之后,太吾容音走下了馬車,去到了染塵子的身前,雙手將伏虞劍柄遞交了出去。
“伏虞……伏虞……”染塵子呢喃著,亦是用雙手接過,他憐惜地端詳著伏虞劍柄,黯淡的眼里甚至有了光亮,順暢地念出了一段話語,“有相皆癡苦,無人脫網(wǎng)羅,見我非是我,無我即無魔?”
太吾容音一怔。
“汝……懷寶物……而不識,持神劍……而不用……”染塵子將伏虞劍柄返還給了太吾容音之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何為懷寶物而不識,持神劍而不用?”太吾容音接過了伏虞劍柄。
“汝懷中……所持,乃有靈之物所遺……汝……以凡物……待之……此為……懷寶物……而不識……”染塵子一邊回答著太吾容音的問題,一邊卻連連搖頭,“汝……用劍而……不用神,此為……持神劍……而不用?!?/p>
“……愿聞其詳。”
染塵子沉默半晌,忽然舉目往原處眺望,他臉上的神色雖然平靜,但眼中神華自蘊,如星如炬,大有望穿山海,洞悉風云之勢。
又過片刻,染塵子舉起了枯槁的左手,往遠處一指:“百里外……玄石上……紫竹……以諸劍遺物……觸之……分曉自現(xiàn)……”
紫竹?玄石?
還未等太吾容音回答,不知道染塵子用了什么法術(shù),只是眨眼剎那,我眼前的景色就已換了天地——明明剛才還站在平原上的我們,卻突然來到了山林之中,來到了那道人口中所說的紫竹與玄石前。
“就在……此處……”染塵子面不改色地說道。
一棵紫竹生長在一塊玄石之上,看上去極是怪異,玄石不知從何而來,紫竹亦不知由何而生……
太吾容音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從懷里拿出了上次與術(shù)方一戰(zhàn)后得到的“鬼神霞”碎片,她拿著碎片,往那長于玄石上的紫竹走去。
忽然,一道七色霞光從紫竹中散發(fā)出來,紫竹周圍的草木泥石,盡皆變了顏色,如同籠罩在一片幻霧當中。
但太吾容音沒有停下腳步。在那碎片觸碰到紫竹的一瞬間,紫竹之下的玄石瞬間碎裂,化作齏粉,紫竹被籠罩在一團白光之中,漸漸化作一個人形……
“太陰在后,勾陳在前……至兇之地潛生機,生門必在此處……”紫竹化成的少女甫一現(xiàn)出真身,便掐指算起周遭的方位來,“我偷玩師父的法寶,定要被師父責罰,是了,正好在此地避上一避……”
少女眼睛一轉(zhuǎn),隨后嘻嘻而笑,不知念了句什么咒語,突然消失不見了……
“這是……”
“是了……這便……是了……”
當我們二人整都困惑于紫竹為何能幻化出孩童,那道人卻不知何時站在了我們二人的背后。
“這孩子……汝應(yīng)……當是……識得的……”
“術(shù)……方?”太吾容音轉(zhuǎn)過身去,一副不可置信地表情,“這是那相樞小時候?”
“所謂……相樞……化……身,萬物有……相,相樞……也就可化作……萬物?!比緣m子邊說邊皺眉搖頭,似乎心底極是痛苦。
太吾容音沉默著,似乎還未回過神來。
染塵子見狀,隨后若有所思的說道:“那孩子……乃神劍靈性……合紫竹而化,心智……或許未……開……但助汝解讀一些……舊書……或許……并無多大……困難……”
“解讀舊書?”
染塵子輕輕點了點頭,便轉(zhuǎn)身離去。
“汝……好自為之……尋回吾之舊書……令其好生……為汝解讀吧……”
染塵子邊走邊說,話音盡時,已消失在了我們的目力所及之外。
隨著染塵子的消失,我們周圍的景象也在慢慢變換,空間正在重新解構(gòu),一點一點變回原來的樣貌。
不知何時,我們又回到了原地,回到了太吾容音走下馬車前的狀態(tài)。泥土的芬芳又重新回到了鼻腔當中,仿佛在暗示著我,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們的馬車前依舊站著一個人。
但這一次站在那里的,是父親。
“姐姐?!?/p>
直到聽到父親熟悉的聲音,我才又獲得了回到人間的實感。
“許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