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e Me To Chu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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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而殘缺,且樂意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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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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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那天,天是陰翳的灰色,落著霧蒙蒙的雨。陵園中鋪散著林立的黑傘,錯落地擠滿了前來吊唁的人群。人群靜默著,圍守著六英尺見方的坑前的檀木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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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躺著的人是組織的一把手,上周毫無征兆地暴斃在自家莊園的書房中。哪怕高層極力封鎖消息,依然攪得道上風(fēng)云跌宕。我裹著一身黑衣,站在遠(yuǎn)離人群的角落,遙遙看著墓坑前那價值不菲的棺材上,看不清樣貌的黑白照片,和他留下的七八個趴在棺材上泣不成聲的寡婦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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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下頭,任由雨打在身上,紅發(fā)被淋濕后貼在頰側(cè)。淅淅瀝瀝的雨敲擊著樹葉,帶起泥土的氣味。我拉下兜帽遮住半張臉,雙手抱臂靠在樹干上,鼻間擠出一聲輕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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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老大死了,你好像并不驚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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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媚的嗓音在耳邊突兀地響起,頭頂?shù)挠曷曂A?。我轉(zhuǎn)過頭,聞到一陣海棠香。我看見一個穿黑色旗袍的女人,撐著一柄紅色的傘,把我籠罩住。她的到來沒有一絲聲響,貓一樣的,我甚至沒有察覺。我微微仰頭看她,匿在兜帽下的眼映入一張絕艷的臉,好看得不像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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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沒有接話,她便移開視線,看向棺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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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你年紀(jì)輕輕就是暗榜探花,那個位置,不準(zhǔn)備去爭上一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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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缀鯖]有看見她紅唇啟合,聲音就像直接飄入腦海。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眼底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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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去,給他擦屁股?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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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咧嘴低低地笑了,言語間的嘲諷不加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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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著一張各個包藏禍心的暗榜,坐上去,下一個躺在里面的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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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拉了拉兜帽,壓下嘴角,垂眼看到女人在雨中不沾一塵的鞋跟,癟了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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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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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著問我,我不答,又想起一些事來,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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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過你,川上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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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有些驚訝,望向我的眼神里帶上一絲探究。我抬眼對上她暖金色的眸子,視線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她頭頂?shù)陌l(fā)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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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有過任務(wù),聽神社里的和尚講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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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著海棠,禍亂人間的貓妖夫人,川上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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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疾不徐地,低緩地說。我看見她眼底的好奇漫開,染上笑意,瞳孔一瞬好像收縮成一條縫,仿佛看見有趣獵物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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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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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是開口,以一句曖昧不明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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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下也有一個組織,不知道,第九公館的紅榜頭名,你有沒有興趣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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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那雙勾魂奪魄的眼像是有引力,總歸不會太無趣。我靜默良久,隨后微瞇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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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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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看到她笑了,有風(fēng)吹過,掠起她的長發(fā),像一朵盛放的海棠。她彎下身,向我伸出手,纖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我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掌,感受到她的指幾乎將我整個手掌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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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認(rèn)識一下,現(xiàn)在我叫,江明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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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我的心跳窒了一拍,原因不明,異樣的感受讓我僵了一瞬,隨后松開手,壓住隨著心臟強(qiáng)力跳動兩下的心悸,生硬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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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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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人一樣,很好聽的名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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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她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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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小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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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回籠,我轉(zhuǎn)過頭去,江明月慵懶地臥在床頭,指間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煙。我靠上去,貼在她身側(cè),她偏過頭來將煙圈吐在我臉上。我微瞇起眼,貪婪地嗅著混著海棠香的煙草味。她明天又將出遠(yuǎn)門,臨行前的溫存總是令人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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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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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悶悶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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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一次見面時候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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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那么神通廣大,好像什么都瞞不過她的眼。她抬手敲了敲我的額,指腹落在我脖頸被掐出的泛紅指痕上。我捉住她落在脖頸的手,握住手腕,低頭在她手腕內(nèi)側(cè)落下一個吻,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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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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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聲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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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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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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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望向她風(fēng)暴之后平息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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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問你,我更希望你主動告訴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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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順勢屈指撓了撓我的下巴,逗小狗一樣。我也笑,湊上去從她唇間搶走一縷煙,在她嗔怪的眼神下露出得逞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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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一把手的死,是我做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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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走她手中的煙,深吸了一口。她沒有責(zé)怪,也沒有問我為什么避重就輕,反而抬手摸了摸我的發(fā)頂,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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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準(zhǔn)備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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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換了話題,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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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吧,亞洲的妖怪看遍了,也是時候去看看西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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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快地說。我卻微微蹙眉,有些擔(d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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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對妖的審判可是很重的,不會有危險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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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看著我,視線仿佛要將我穿透,聲音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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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對那邊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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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帶著理所當(dāng)然的笑,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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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拂曉百江十年,去過不少地方,多少聽說過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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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一如當(dāng)年告訴她在京都聽說過川上江的傳說。她垂眼凝視我,眼底帶著一抹探究的深意,一如當(dāng)年。她沒有追問,只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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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別擔(dān)心我,我很強(qiáng)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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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的時候,幫我管好海棠無香,小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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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笑,手上用力將我的紅發(fā)揉得凌亂。
我無奈地?fù)u頭,掐滅了煙,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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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橋橋,是我,找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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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摘下還沾著血跡的手套,隨意扔在腳邊的尸體上,劃亮一根火柴,接起電話,看著火光燃起,這才將注意轉(zhuǎn)到通話上。打來的人是海棠溪橋,海棠無香明面上的代理主事人。她往日干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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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寶,出事了!夫人的定位昨晚上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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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速極快,我的心跳卻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浮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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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在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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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壓下強(qiáng)烈的心悸,音調(diào)不自覺地低沉下來,語氣帶上點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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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歐洲......定位顯示在羅馬,圣座信理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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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出她語氣里的驚惶,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隨后闔眼,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調(diào),低緩冷靜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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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急,那里我熟,我去找她。幫我訂最近的機(jī)票,我二十分鐘之后能到機(jī)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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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dān)心,會沒事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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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斷電話,我捏著手機(jī)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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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為什么偏偏是信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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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狂熱信徒審判異端的“圣座法庭”,哪怕時至今日,那些極端的宗教信徒依然會對被他們稱之為異端的人施以極刑。身為貓妖的江明月在那里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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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再往下想,即刻乘上最近一班飛往羅馬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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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上羅馬土地的時候是歐洲時間的下午,距離江明月信號失聯(lián)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20個小時。我在橋橋遠(yuǎn)程支援下混在旅游人潮中,乘車來到離信理部兩公里的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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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就幫不上什么忙了,信號可能會被監(jiān)聽,只能靠你自己了,漠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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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橋的聲音里帶著疲憊,還有不易察覺的焦慮。我頷首,出聲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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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放心,交給我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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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安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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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我將手機(jī)關(guān)機(jī)放好,轉(zhuǎn)身推開一家老舊旅館的大門。再次出來,已然一副金發(fā)修女的裝扮。我徒步走到信理部,身側(cè)是各色或虔誠,或面露狂熱神情的信徒。拾級而上,有人朝我致意,我手握十字架,腋下夾著圣經(jīng),指點額肩畫個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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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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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世界科技發(fā)展是有好處的,我在教堂的墻上看見了高層主教和圣典學(xué)者的掛像。我的視線落在一個中年金發(fā)修女的畫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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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蘭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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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聲呢喃,這張臉的模樣同資料上的狂熱信徒的模樣和聲線重合,我將她映在腦中,隨后向前,按照記憶穿過教堂的前廳,找到了記憶中那扇暗門。對異端的審判是極端的,斷然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進(jìn)行,既然如此,那便只有最為狂熱的那一群人,那群至今也在聲討異端的高層。而今天是周日,前來禮拜的人眾多,因此審判很可能會在今夜,或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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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隱匿在昏暗的地下密道中,梳理起思緒。想清了脈絡(luò),我將微涼的雙手覆在臉上,陰影在暗黃的燈光籠罩下蠕動著,再次抬頭,面孔已經(jīng)幻作德蘭修女的模樣。我推開暗門,走了進(jìn)去。內(nèi)里還是那條深不見底的隧道。我貼著墻,腳步極輕地朝著最深處走去。在靠近最里的懺悔室時,我遇見兩個徘徊的信徒,大抵是被派遣來看守的。但很明顯,沒有一個虔誠的信徒希望離異端太近,他們于是在不遠(yuǎn)處低語,我伏在暗處,從偶爾傳出的字句里拼湊出“東方”、“異端”、“妖怪”、“審判”和“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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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陰影中走出,沒有掩飾腳步。那兩個信徒聽見聲響,先是一愣,看清我的樣貌后立馬恭敬地畫十字。我也畫了個十字,神情淡漠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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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看看那個異端是否懺悔,你們先上去。愿主保佑你們,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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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徒?jīng)]有異議,低聲念叨一句Amen后轉(zhuǎn)身離開。我回過身,一步一步走到最深處的“懺悔室”門前。牢門被新鑄過,一把手腕粗細(xì)的锃亮的鎖蜿蜒纏繞著。欄桿內(nèi)的墻面斑駁,似乎自建成之日就再沒管過。女人纖細(xì)的四肢上捆著鎖鏈,她閉眼坐在室內(nèi)僅有的椅子上,一雙貓耳輕微顫動,栗色長發(fā)披散著,凌亂,又張揚(yáng)。聽到聲響,女人也不曾睜眼。我打量一番懺悔室內(nèi)一成不變的格局,發(fā)出一聲嘲諷的嗤笑。爾后視線落在她身上,那件紅色海棠旗袍上染著污跡,仿佛一種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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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準(zhǔn)備什么時候?qū)徟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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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眼不抬,闔眸也帶笑。我沉默,將掌再次覆在臉上,最終化作一聲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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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你很強(qiáng)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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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僵在臉上,猛地睜眼。我放下手,她正巧看見我的臉從德蘭修女變回本來的樣貌,眼底的怔愣一閃而過。我上前,托起門鎖,鎖頭應(yīng)聲打開,在她驚詫的視線里我推開牢門走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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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漠?你怎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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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無視她的問話,只是嘆氣,隨后切身感受到懺悔室里熟悉的,令人厭惡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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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了,還真是一點沒變......這些人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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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一次在她眼里看見了震驚。她似乎在消化我這句話中的深意。我并不打算給她解釋,只是解開她四肢的鎖鏈,看著她因為掙脫桎梏而收回的貓耳,我明白了她為何會被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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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過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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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定地看著我,這是一個肯定句。我頷首,算是回應(yīng),然后沒頭沒尾地問了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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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我剛剛易容那人的聲音和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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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地點頭,我笑了,眨眼間連帶著身上的修女服變作她的模樣,金瞳栗發(fā),正紅的海棠旗袍,風(fēng)情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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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理部每隔百年,都會審判一個異端,施以極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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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饑渴的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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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糊其辭地解釋一句,不待她反應(yīng),將那些本來纏在她身上的鎖鏈套在自己身上。她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卻打不開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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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力,還想逞強(qiá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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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她,笑得輕快,學(xué)了她七八分的韻味,頭頂?shù)呢埗鷦恿藙?,對上她帶著憤怒的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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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漠!他們殺不死我,你給我把鎖鏈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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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調(diào)因為情緒的起伏高得有些刺耳,修長的指抓住我的手腕,捏得生疼。我搖了搖頭,湊過去在她側(cè)頰印上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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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我答應(yīng)了海棠無香那群孩子,要讓你毫發(fā)無傷地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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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她吻掉眼角將墜的淚,咸得發(fā)苦。我坐回椅子上,視線癡癡細(xì)細(xì)地看著她的臉,一寸一寸地描摹,將她的樣子刻在重新開始跳動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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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失去一些東西,也會忘記一些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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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會忘記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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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dān)心,不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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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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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完,闔上眼。良久,我聽見一聲極重的吸氣,我聽見江明月站起身,關(guān)上了牢門,還有鐵鏈重新落鎖的聲音。腳步漸遠(yuǎn),我睜開眼,看見一個金發(fā)背影消失在視線里。我重新合上眼,抬手撫上正在有力跳動的心臟,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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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一次,我沒有忘記你,我再給你講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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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的,當(dāng)晚,我被這群信徒拖著鏈,纏綁在深山的一座老舊祭壇的十字架上。鎖鏈的壓制使我除了維持江明月的模樣以外,沒有多余的力氣反抗。我低眉,看著身下聚集的教會高層,唇角掩飾不住諷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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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年了,如果我們真的是異端,為什么沒有被你們的主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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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主教一串冗雜的禱告以后,他舉著圣火來到我身前。聽到我的話,他一愣,隨后和其他的信徒一樣,臉上是出離的憤怒。我無趣地垂眼,并不期待他能回答,只是看著他用火炬將我腳下的木柴引燃,原始又野蠻?;鸸饬疗穑S后迸射到鐵鏈上,橙紅的舌舔舐著鏈條,腳踝傳來灼熱的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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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同身上的衣物一同被點燃,我面色平靜,火焰和這群所謂虔誠的信徒一同映射在眼底。我看著他們高呼阿門,臉上因興奮通紅。我感受到撕裂的滾燙從小腿蔓延到胸腔,額角的汗還沒滴下就被蒸發(fā)。我抿唇,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一如過去每一次火刑,仿佛絲毫感受不到疼痛。眼前的信徒似乎不滿于我的無動于衷,不知是誰牽頭,第一塊石頭砸在我的額角,血隨著滑落被蒸發(fā),留下一道可怖的血痂。然后我的眼前被赤紅籠罩,分不清是火,還是血。我的意識如從前一般開始恍惚,我知道那是即將陷入黑暗,等待再一次蘇醒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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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騙你的,怎么可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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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間,我聽見一聲幽幽的嘆息,然后是那群人類的慘叫。我詫異,試圖睜開眼看一看,眼前卻只有一片紅,失去意識之前,我只感到一陣風(fēng)吹來,撫去一絲灼熱,有微涼的觸感落在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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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我的心臟重回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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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之中,我窺見一抹艷紅,從一點蔓延開來,浸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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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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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的畫面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鳴,像心臟跳動的聲音。倏忽,有風(fēng)起,有海棠花香。含苞的骨朵在聲響中顫抖著,舒展成一朵盛放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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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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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的光輝在我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我顫抖著睫毛睜開眼,鼻尖縈繞的是混雜著陌生和熟悉的血腥。我像是溺水之人被救回岸邊,胸腔猛地起伏吸氣,我又聽見了心跳的聲音,微弱,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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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視線被披散的栗色遮擋,我看見一個女人伏在胸前,側(cè)頭將耳朵貼在我的左胸膛上,聽見吸氣聲,她猛地抬頭,我看見那張絕艷的臉上掛著淚痕,暖金色的眼里遍布猩紅。我竟一時有些不敢同她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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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我醒來,先是驚喜,眼眶里蓄了很久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滾落在我胸前,溫?zé)嵋黄?,燙得心口火熱。隨后她沉下眸色,又染上怒意,手指呈爪攀上我的脖頸,力道收緊,我又感到窒息。而我只是看著她,熾熱地,眷戀地看她,她再堅持不下,忽地松手,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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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看見她從身后抽出了匕首,舉起自己左手的手腕,將刀刃對準(zhǔn)了動脈。我驚覺,在她劃下的瞬間,用全力抬手,掌心裹住刀刃。血珠順著掌滴落,她愣住,隨后有些歇斯底里地沖我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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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喝下我的血能讓你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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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色慘白,笑得有些虛弱,強(qiáng)撐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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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沒明白嗎,我也是妖,你的血對我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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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也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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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會一次又一次被燒到失去記憶、燒到心臟停止,然后忘記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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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斷我的話,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兩分,聞言我怔愣,不得不松開抓住刀刃的掌,轉(zhuǎn)而握住她左手的腕。隨后在她手腕內(nèi)側(cè)落下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吻,在白皙的腕上留下了血色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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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臟因你而跳動,又如何會忘記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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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敢抬眸對上她的眼。她哽咽,神色頃刻軟了下來,一副有氣沒處撒的無力。我嘴角提起一個弧度,無聲地低笑。她沒好氣地剜了我一眼,我笑意更甚,好像恢復(fù)了些力氣,在她的攙扶下?lián)纹鹕?,依偎著,肩靠肩,頭碰頭地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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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那年,我說我聽說過你,川上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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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頭沒尾地提起這事,她沒說話,只是靜默地靠在我身上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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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你的,我不是聽說過你,我親眼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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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貓妖夫人血染京都長街,火燒十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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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二次受火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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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遠(yuǎn)方的地平線,霞光沖破了夜灑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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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不是我放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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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驚懼,似乎在自責(zé)。我伸出手臂將她的肩頭摟住,又往懷里靠了靠,輕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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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是月讀借了天照的火,趁亂想要除掉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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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就已經(jīng)死了,心臟不再跳動,身體也停止了生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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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她難以理解,我決定從頭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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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生來就是殘缺的,像是有什么詛咒。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死于各種刑罰。我不會真正的消散,但每一次死亡都會不可控制地帶走一部分記憶。從我第一次死去開始,我的心臟就不再跳動,我用十二歲的身體度過了一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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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聲敘述,試圖以一種較為輕松的方式向她講述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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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疼,也會死,于是我逐漸麻木。與其痛苦地受刑,不如就當(dāng)做是一次長眠,每次蘇醒,我都會比上一次更強(qiáng)一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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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兩百年前我在京都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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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到,嘴角止不住地上揚(yáng)。她看得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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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只是極遠(yuǎn)地看了你一眼,我感覺到死寂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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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又熟悉地跳動,哪怕只有一下,哪怕之后便葬身天照。她似乎明白了我沒說完的話,一時有些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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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你帶我進(jìn)了拂曉百江。當(dāng)我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我又回想起了久違的生機(jī),和遙遠(yuǎn)斑駁的記憶。所以你看著我一年一年地長大,從十二歲的模樣到如今的二十四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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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算起來,我可能不比你年紀(jì)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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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玩笑,她抬起手輕拍我頭頂,我輕嘶一聲,轉(zhuǎn)頭有些委屈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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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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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好氣地摸了摸我的發(fā),沒敢碰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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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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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咧嘴笑,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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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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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笑,低頭吻上她的額,她閉眼,我的吻又落在她的眼瞼,她的鼻尖,她的唇。她也笑,睜開的眸中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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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亡魂是不滅的,但我的肉體是破碎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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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能看到,你的肉身是不死的,可你的靈魂是破碎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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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月,你讓我重新?lián)碛腥怏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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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無法給予我永生,但你可以賜予我永恒的死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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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回應(yīng),只是朝我翻了個白眼,嗓音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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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自作多情,歲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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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咧嘴,重新抬頭看向天空,天色已經(jīng)徹底泛白,晨光透過樹葉落在臉上,像是鍍了層暖金色的光,和她眼睛的顏色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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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的全名還有兩個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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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枯,歲漠不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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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喃兩聲,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咀嚼流轉(zhuǎn)。不待她接話,我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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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回來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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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哼一聲,移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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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你答應(yīng)他們什么了?你不回去,怎么好意思說帶我回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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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出聲,笑得愉悅,這次不像她。我翻身,在她有些慌亂的神色中將她籠在身下,垂頭看著她的眼,一字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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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rèn)吧,江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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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讓彼此完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