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爾納克:凝眸斑駁歲月,懷念與斯克里亞賓的相處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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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意大利之前,他(指音樂家斯克里亞賓——UP主注)來我家跟我們道別。他彈奏了鋼琴——在此就不細(xì)述了。他在我家吃晚餐,晚餐過后開始高談闊論,變得天真,大開玩笑。我一直感覺他的內(nèi)心是寂寞孤苦的。開始告別了,大家紛紛道著祝福。我嘔心瀝血送上的點滴祝愿融入到大家的臨別贈言里。我們一邊走,一邊大聲寒暄著,道別聲擁塞在門口,然后慢慢挪向門廳。在門廳,又是一陣最后的告別。他的衣領(lǐng)鉤反復(fù)好多次才扣到縫得有些緊的鉤環(huán)里。接著,房門響動,鑰匙轉(zhuǎn)動了兩聲。返回來的時候,路過鋼琴,樂譜架在燭光下投射的網(wǎng)狀光影告訴我們,他剛才還在這里演奏。媽媽坐下來欣賞他的練習(xí)曲,雖然只是由前十六小節(jié)組成的一個樂句,但的確是令人驚嘆的創(chuàng)作,盡管這作品在世界上還未得到褒獎。于是,我連外套也沒穿,光著頭沖下樓梯,沿著夜色中的米亞斯尼茨卡大街奔跑著,希望能追回他,或者再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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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我沒有追上他,似乎并沒有試圖要追上他吧。
我們再次見面是在六年后,他從國外返回的時候?!貋砗?,立刻參加了《狂喜之詩》的排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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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聽到這部交響樂,我都會潸然淚下。早在排成最初的鉛板校樣之前,它就已深深印刻在我的記憶里了。這一切都不意外,譜寫這部交響樂的那只手早在六年前就以相當(dāng)?shù)姆至炕\罩住了我。
這幾年是什么?不正是一個人逐漸變化的生機勃勃自由成長的足跡嗎?不足為奇,在交響樂中我遇到了一個同齡的令人羨慕的幸運兒。 與它為鄰不可能不對我產(chǎn)生影響,它影響著我的學(xué)業(yè)、我的整個生活。讓我來說說它的影響吧!
這世上我最喜歡的是音樂,音樂中我最愛的是斯克里亞賓的作品。同他相識前不久,在音樂方面我才開始咿呀學(xué)語。他回國時,我正師從至今還健在的一位作曲家,只剩樂隊演奏曲的編曲沒有學(xué)習(xí)了。當(dāng)時人們說法不一,其實重要的一點是,即便大家反對,我也無法想像沒有音樂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然而我沒有絕對聽覺,即那種隨意拿來一個音符聽就能分辨出其準(zhǔn)確音高的能力。我母親充分具備這方面的才能,缺乏這一素質(zhì)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對總的音樂才能影響不大,但它卻使我心神不安。如果像旁人所認(rèn)為的,音樂只是我將從事的事業(yè),那么我就不會對絕對聽覺的事如此在意了。我知道,一些出類拔萃的現(xiàn)代作曲家就不具備絕對聽覺,據(jù)說瓦格納和柴可夫斯基可能就沒有絕對聽覺。但是我崇拜音樂,它集中了我身上最迷信、最忘我的東西,是我的一個致命的要害。因此,每當(dāng)我的靈感在夜里翩翩起舞,就會反反復(fù)復(fù)想起上面提到的這個缺陷,在第二天早晨把靈感熄滅。
盡管如此,我還是有了幾部莊重的作品,現(xiàn)在該把它們展示給我的偶像了。在我們兩家的交往中,安排約會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可我卻感到極其困窘。這種活動在各種情況下都讓我覺得是一種糾纏,這次在我的眼里,簡直是有點褻瀆神明。在約定好的那一天,我出發(fā)去斯克里亞賓暫住的格拉佐夫斯基街。與其說我是帶著作品去見他,不如說是帶著一份早已超越了任何感情的愛慕,以及因我無法左右的原因而臆想出來的失禮而帶來的歉意。我的這些感情就這樣被塞進(jìn)擁擠、顛簸的四號馬車,馬車毫不留情地沿著棕色的阿爾巴特街行進(jìn),可怕地載著我接近我的目的地,在毛發(fā)蓬亂、汗津津的牛馬和行人的陪伴下,被拖至水深及膝的斯摩棱斯克大街?!?/p>
? ? ?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凝眸斑駁的時光》 帕斯捷爾納克 著? ? ?馬永波 李冬冬 張春媚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