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三羨三 第二十八章 故人歸

第二十八章 故人歸
夷陵西城門外,與當年一片荒蕪的樣子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
自六七年前起(江氏夫婦遇襲后),一直對夷陵亂葬崗采取放任策略的云夢突然出手,在夷陵城最鄰近亂葬崗的西門外設(shè)立駐查驛,此處便一改無人問津的冷清,漸漸也有了些人氣。
只一點特別,西城門外的小樹林地,作為城西黃土遍地的山崗下極少有的天然屏障,云夢弟子倒也心有靈犀地以樹林為界,林地之外過去數(shù)百米便是怨氣所在,他們便將駐查驛的棧驛修在了林地的內(nèi)端、靠著城門的一面。
每半年為限,云夢會派遣一批門生前來駐守,以實力強大的弟子輩領(lǐng)頭,處理夷陵亂葬崗四周被濃重怨氣催生出來的陰詭異形。久而久之,此地甚至成了云夢弟子夜獵的修行地之一。
只不過,因亂葬崗之特殊、異事之頻,此項差事實是頗為辛勞,雖能有豐富的夜獵實踐機會,但許多的云夢弟子到頭來也還是不太愿意輪崗至此。
因此,就更沒有人會想到,云夢雙杰之一的魏嬰魏無羨,居然會自請長駐于此。
外界眾說紛紜,有稱贊之,有不解之,亦有陰謀論之;
但到了當事人耳邊,也都如過耳之風(fēng),倒不如回了夷陵茶樓,點上一碟必點的桂花糕,再佐上兩壇云夢捎回來的荷風(fēng)酒,還來的更愜意些。
魏無羨的決定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他天資卓絕,自請長駐的那年也才年方十二,年紀輕輕卻已步入金丹期,江氏少主江澄江晚吟與他同歲,比他早入門,卻也是十三歲時才結(jié)了丹。即便是比他年長的弟子,在實力至上的真理面前也得尊他一聲“魏師兄”。
雖然大家都知道,魏無羨的身份復(fù)雜,并不完全算是云夢江氏的門生,但江家之人自宗主到少主都與他相熟,光憑這層關(guān)系在,便非尋常弟子可比,更別說他身后還有神秘難測的隱世世家背景。
有魏無羨在夷陵長駐,江楓眠無須再去煩心派遣哪一位弟子帶隊駐守的事情,再加之江氏與藍銀王長老之間的約定,暫且也算控制住了怨氣外泄的問題。
起碼在目前看來,云夢對于轄地之內(nèi)亂葬崗之事,也算得上是盡心盡力了。
魏無羨自請回了夷陵,藍銀王長老自是萬事都順著他,一眾師兄弟們也大多仰慕著他的風(fēng)采,亂葬崗雖怨氣叢生,但這么過著,日子其實也不算太勞苦,倒是更加自在逍遙了。
因著這虛名所累,夷陵駐查驛外常常也圍著些來歷不明的人眾,有艷羨求學(xué)的、有為盛名吸引過來湊湊熱鬧的,自然也有各種花枝招展的女子和心懷鬼胎的修士,魏無羨心里明鏡般的透徹,卻也知道這事兒在所難免。
抓著這么個煩惱做借口,魏無羨從駐查驛里獨了出來,往那樹林地之外搭了座獨門小棧,接著處半大的院落,五臟俱全,卻偏偏迎著亂葬崗翻涌如墨的怨詭之氣。
除卻魏無羨那般的實力,還有自小長大的特殊經(jīng)歷,沒有人有這個膽子把睡覺的地方安在那些陰詭之物的旁側(cè)!
一下子,魏無羨就清凈了。
雖也有師兄弟們好心勸過,提及他這般做法過于沖動大膽,但魏無羨總打著哈哈含糊過去,或者滿不在乎地揭過這一節(jié),大家看他好幾年了也未曾遇到危險,以為這番作為也只是某人瀟灑不羈行事的其中一筆,既無危險,便也就由著他去了。
沒有人知道,那幢林地之外五臟俱全的小棧,其實這人從未睡過一晚。
只隔著那小棧的旁側(cè),還是熟悉的結(jié)界,熟悉的瑩藍波動,魏無羨只需吹熄了棧驛里的燭火,黑紅的身影隱入長夜,拐過去幾步,便會遇到空間通道之后撲鼻的清香。
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極具靈性的瑩藍草植,歡欣鮮活的生命力澎湃涌動。
這里,與當年毫無二致的平靜溫暖,魂力光團飄飛明滅,宛若仙境。
是他魏嬰魏無羨,最想回來的地方;
是只屬于阿嬰,和他的三哥的歸處。
如果,還能再有那人迎上來的一個擁抱,一聲“歡迎回家”,就更好了......
那是不論過去多少年,都不會忘記的溫度,從不曾冷卻。
——這么想著,下了行船回到家已入了夜的時辰,魏無羨卻頭腦發(fā)熱,也顧不上晚飯和休息,與闊別半月的長老爺爺甜甜地撒上幾句嬌,恬著一張明媚耀眼的笑靨迷了老人的眼,揮揮長袖給他開了去往亂葬崗深處的空間口。
望著魏無羨一攏玄袍云袖翩翩地閃進通道口,邁向濃黑的怨氣深處,面目慈愛的老者捋捋這些年養(yǎng)出來的小胡須,笑瞇了眼,意味不明的話音透著愉悅戲謔的期待,悠悠地落在了少年的身后,被風(fēng)吹散。
“這可不是老夫沒提前知會小殿下了,誰叫您這么晚了還如此心急呢?”
老人一襲白袍素雅,與當年毫無二致的精神矍鑠,揮手收起了通道口,返身信步踱回了木屋內(nèi)。
屋內(nèi)與當年幾無變化,卻又似乎處處都多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那些都是魏無羨出外夜獵帶回的、或者私底下鼓搗發(fā)明出來的小東西。
也有些變化明顯的地方:比如,書房里原本整齊擺放的文房筆墨、書籍畫冊,都被整理到了貼墻的書柜頂層,桌案上再也不復(fù)唐三一貫以來的干凈整潔,胡亂堆放著許多看不出用途的工具,從小鑿子、小木錘,到雕刻刀、朱砂粉和畫了一半隨意丟棄的符紙。
如此不拘一格的做派,想也知道會是誰的手筆了。
魏無羨一年一度去云夢探望,適逢趕上冥王殿的平靜被打破,這些日子藍銀王也極少回家,才踏入屋門拐進書房,便又瞧見這不羈的一桌子?xùn)|西,外加被他踩在腳下的、地上隨處的小紙團。
老人甚是習(xí)慣地挑挑須眉,忽地有個戲謔的念頭繞上心頭。
魏無羨此人,幼年開始便是聰穎機敏的性子,只在唐三面前永遠軟萌乖巧,在外人面前卻是一等一的鬼機靈,晶亮的桃花眼咕溜溜轉(zhuǎn)轉(zhuǎn),或好玩有趣或天馬行空的小主意便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愈發(fā)英挺俊逸的身姿,將瀟灑恣意寫進了骨子里。
這么些年過去,或許也唯有在一人面前會有所不同。
想起了這七年來努力修煉,卻也努力闖禍折騰的魏無羨,藍銀王無奈地揚起笑。
——老者自是不會承認,這都是他這做爺爺?shù)膶櫮绯鰜淼慕Y(jié)果;
明明,這都是學(xué)著自家殿下那些年里的做法將養(yǎng)出來的少年郎,可怪不得他。
不愿承認過分寵縱某人的長老爺爺?shù)兔?,捋著雪白的須,久別七年來第一次如此輕松地笑:“小殿下這不羈的做派啊......”藍銀王含笑的眼尾勾起歲月的紋路,卻又隱隱的濕潤,“往日里老臣會打理一二,不過這一次恐怕就用不著我了?!?/p>
“年紀大啦,自家孩子頑皮耍賴的架勢是越發(fā)抵擋不住了,這下總算.....有人能降得住了。”
蒼老嗓音語尾的哽咽被咽進了清淡的草木香里,屋外的一園瑩藍搖曳生姿,在郎朗的月色下迷幻得能與星夜爭輝,或許血脈牽連的感應(yīng)就是如此奇妙,即便遠隔結(jié)界、即便歷經(jīng)七載的草木更迭,這里的臣民們似乎也隱隱地歡欣了起來。
故人歸,自當笑相迎;
滿園春色,才能配得上久別重逢。
??
魏無羨尚且還不知道,自己那亂得一塌糊涂的書房現(xiàn)場被他敬愛的長老爺爺留了下來。此時的他正晃晃悠悠的,提著圓膽墨釉的酒壇子,駕輕就熟地饒進偏殿門。
七年間,這座冥王殿偏殿被藍銀皇們完全占領(lǐng),除開中心平靜如死水的血池,處處生機蓬勃。
殿內(nèi)四處飄飛的光點恰似繁星,沒有燭火依然讓此地亮如白晝。光點的星海之下,每一株螢光飄搖的草植都生著漂亮的燦金葉絡(luò),是剔透的、水晶般的澄澈溫潤,似是與某人給人的感覺一脈相承。繁茂得不可思議的藍銀皇生得及了腰,藍銀王近些年來便侍弄著,將偏殿里的小草兒們拓開一條行人的石子路來;
路的盡頭,便是這萬千瑩草朝圣的頂點。
魏嬰沒有藍銀王那般操縱藍銀草的能力,但這里的藍銀皇們卻分明地比親近藍銀王長老,還要親近他。
不知是不是隨了它們皇的心意,藍銀王曾不止一次地與他笑談起:在藍銀皇們微弱的意識中,其實也是同樣歡欣地喚著他“小殿下”的。
魏無羨已經(jīng)喝了兩壇荷風(fēng)酒,清香淡雅的薄酒不醉人,卻也讓這人細致白皙的面容添了兩分艷色,雙頰飛起的淺淡薄紅像是會奪人眼魄,豐神俊朗的少年郎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可惜此處唯一的人還裹在草繭里,魏無羨平穩(wěn)地踏在石子路上,兩道旁許多藍銀皇們向著他努力傾身,他都含笑著伸手蹭蹭草葉,親昵地撫了撫黏人的小草兒,沒幾步路后,便站定在了發(fā)著光的銀藍色草繭之前。
一旁有石桌石凳,甚至還擺了一張精雕的石榻以供這人暫事休息。
但魏無羨此人向來坐沒坐相,不喜拘束,眼下飲了淡酒,愜意之間便更不想拒于一處,他想離著那人的所在更近些,便如同往常一般貼著草繭的近處席地而坐,將酒壇子隨手置于一旁,托著腮又定定地盯起草繭上的精細紋絡(luò)來。
盤腿托腮的少年伸手點了點草繭,如同幼年時戳了戳那人的胳膊一般。
對外清朗疏闊的嗓音到了這里,似是也被藍銀皇的生機添上了柔色,輕輕軟軟的貼人,他昂起下顎,勾著好看的笑靨甜甜地開口:“三哥,我回來啦!”
“半月不見可想我?”
魏無羨屈指蹭蹭鼻梁,精致俊朗的五官上掛著淡淡的羞赧和得意,“我從蓮花塢帶回來了好多好玩兒的東西,這才剛下的行船就來看你了!”
話匣子一打開,絮絮叨叨的話就又停不下來了,像是巴不得把他離了半月的空缺都一口氣補起來。
伴著好聞的青草香和酒香,明明滅滅的魂力光亮之中,少年掰著手指頭打報告,從他上一次離開這處開始,說到一路去了蓮花塢的途徑,再講到最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攜著大包小包趕回家來。
魏無羨酒量極好,喝了淡酒毫無影響,依舊條理清晰,件件都說的事無巨細,唯恐說漏了半點。
江澄也曾問過這人怎么就能有這么多話,可魏無羨倒是為這一點自鳴得意。
這樣一來,他的三哥也就不會無聊了。
“......還有還有啊三哥,江叔叔托我問候你,我還答應(yīng)了他以后要帶你去蓮花塢逛逛呢!”
似是想起來江楓眠那天問起唐三的話,魏無羨臉上張揚的笑意黯了黯,輕暖的尾音飄忽著愈來愈小聲,一整晚的話匣子終于第一次頓住。
雖然對江氏夫婦解釋是受傷閉關(guān),細節(jié)之處從未對外透露細談,但時日逾長,魏無羨卻還是沒能逃開心底與日俱增的恐慌。
少年天生一張迷惑人的笑臉,不論是真切還是強裝的,笑容是最好的面具,能將一切的苦楚和不安藏進最好看的嘴角弧度里,不被任何人察覺。
即便是對著藍銀王長老,魏無羨也從未言過自己日漸心慌的情緒。
——只要不說出來,便還能裝作可以堅強等待、可以樂觀陪伴,不會被思念和恐慌擊垮。
離開前的一個月里,一直偶有回應(yīng)的銀藍色草繭突然又沒了動靜,如若不是藍銀王長老信誓旦旦的保證,他是肯定不會在這個時刻離了唐三身邊的。
這次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趕回家,夜深了也顧不上休息,火急火燎地第一時間趕來看人,大抵也是為了聊慰內(nèi)心的擔憂。
七年來,他極少在這人面前露出太過脆弱的情緒,即便這人也不見得聽得見,即便是隔著千萬層細致纏繞的草藤;就連他的思念和擔憂,也大多藏進了絮叨的話語里,被那張笑意明媚的嘴,用著最漫不經(jīng)心的戲語說出來,輕飄飄得偶爾會被當成了玩笑,卻每次都重重地落在了他自己的心底。
“三哥......”大約是暗夜襲擾、酒香惑人,又或是因為在江家聽到了對這人的問候,魏無羨癟癟嘴止不住心頭泛酸的委屈,輕輕軟軟地喚人,晃悠的腦門貼上草繭,垂著眼眉小小聲地問
“三哥到底什么時候醒來啊.....”
烏蓬蓬的墨發(fā)奔忙之后有些凌亂,少年額角兩側(cè)的流須被風(fēng)吹得亂了人眼,惹得桃花眼底眸光頻顫,漾起水色,“三哥.....阿嬰習(xí)了劍,結(jié)了丹,還成了仙門百家排行第四的世家子弟了......這回回了蓮花塢又有師妹來尋我表露心意了呢!”
刻意帶上的小小傲色靈動鮮活,年少成名的魏公子,此時仿佛又成了只余不到八歲的阿嬰,“可是我才沒那個心思呢,我都有好好專注修煉,玄天功、暗器百解,還有紫極魔瞳和鬼影迷蹤,我也很長進了啊......”
【我很努力了啊......】
【那么什么時候......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
委屈巴巴的尾音里有話沒說完,邀著功的人最想要的獎勵卻一直不敢說出口。
魏無羨聳聳鼻子,抑住嗓音里的淺淡鼻音,像小時候那樣偷偷觸觸眼角,沒有摸到淚水,心底就又莫名得意了一些。意料之中的沒有聽到回應(yīng),他也并不氣餒,小腦袋依舊抵著草繭晃晃,側(cè)手去摸身旁的酒壇子。
握住圓滾滾酒壇的瓶頸,魏無羨動動手,卻沒能將酒壇提起來。
“嗯?”少年哼哼唧唧地有些不滿,卻仍沒側(cè)頭去看,只手上愈發(fā)使勁了。
然而,那酒壇子像被什么東西黏住了一般,依舊動也不動。
魏無羨撇撇嘴輕嘖出聲,不老實的手往下摸到了一圈圈纏緊的草藤,他擰著如畫的眉眼嘟囔,小小聲的埋怨,“小草兒,你們怎么還干壞事啊?”
“呵——”
有淺淡的笑聲自耳旁拂過,春風(fēng)一般輕暖,無比清越的好聽。
魏無羨四處扒拉的手握著酒壇僵住,斂眉垂眸的桃花眼里微醺之色盡消。
那聲音清清朗朗的磁性,是他念著想著、就連夢里都入了骨的溫暖和眷戀。
嗓音的主人語調(diào)上揚,字字都是暖融的愉悅,還有點滴鮮活的戲謔,那人含笑著回應(yīng)
“勸著阿嬰少喝些,怎么能說是壞事呢?”
魏無羨依舊抵著額,垂著眼瞼死死盯著地面細密的藍銀草皮,耳膜里真切傳進心底的聲音、攥緊酒壇隱隱發(fā)緊的掌心觸感——他不是在夢里,似乎......也不是以往空濛的幻聽。
深吸了口氣,忽略耳膜深處心臟漸漸轟鳴的跳動,少年咬緊下唇,側(cè)首去看。
有人和他一樣隨性地席地而坐,微卷的長發(fā)滑落幾絲披在胸前,青年后仰著撐住一只手側(cè)眸望他,頎長的身形屈膝半躺著,著著一襲云緞雪色,卻還是一派的溫雅清俊,與他不羈的模樣截然不同。
容貌絲毫未改的人俊美得不可思議,他歪頭朝少年勾唇笑,極好看的瑞鳳眸燦若寒星,一如當年。
——只一眼,便入心。
唐三眼見得面前少年瞠大了眼僵住的神色,含笑的弧度里多了無奈,他抬手在魏無羨面前晃了晃,還是止不住輕笑,“阿嬰是傻了嗎?”
“三哥?。。 ?/p>
唐三話音才出,那邊一聲混著哭腔的大聲呼喚就落了地,一道玄袍的纖瘦身影快得來不及眨眼,飛身就朝著白衣的人撲了過去!
“阿嬰你......小心!”青年人被飛撲過來的少年驚了驚,正欲急聲叫停,卻不及魏無羨的動作快,提醒的話音還未落,那邊就傳來了某人撲空在地上的痛呼聲。
墨袍翩翩的人栽在地上,幾片草屑掛上了玄色的長袍衣擺,他卻毫不在意,趕忙坐起身來,轉(zhuǎn)頭回身。
唐三見魏無羨撲倒在了草地上,也急急起身過去想要扶起他,將將伸手卻驀地頓住,俊臉上的笑意黯了黯。
魏無羨半撲在地上回頭,正對上他家三哥的苦笑,桃花眼微濕著眼尾,定睛才終于發(fā)覺
——唐三此時,竟是與當年的藍銀王一般幻影的狀態(tài)!
“阿嬰,可跌疼了?”唐三半跪下來查看魏無羨周身,瑞鳳眼里星碎明晰的心疼。
地面鋪著松軟的藍銀草皮,好歹泄了力,除了一頭亂飛的草葉和凌亂的衣袍,少年自是不會有什么事的。但青年卻像被刺痛了一般蹙緊了劍眉,長臂將伸著慌亂地瞧人。
魏無羨顧不上自己現(xiàn)在多狼狽,桃花眼盯住唐三眨也不眨。咬緊下唇的少年人忍住一口氣,不讓自己沒出息地哭出聲,眼下久違了七年再度聽見這人的關(guān)切,憋狠了的魏嬰眼尾愈紅,明艷得會灼傷人眼。
“疼......”,他扁著聲線黏人,委屈巴巴,“三哥.....三哥,三哥我怎么碰不到你......”
“阿嬰,我.....”唐三的幻影矮身湊在少年面前,微頓的話音里,瑞鳳眸的目光對上了桃花眼滾燙的尾痕,青年深沉的眸光閃閃,“我還需得幾月才能徹底離開修養(yǎng)的草繭,只是終于能幻形出來,念著阿嬰從云夢回來,想見你,才出來的?!?/p>
魏嬰跌在地上也不動彈了,瑩亮的眼還是挪不開視線,巴巴望著人,抿緊的嘴像是抑住了快要止不下的嗚咽。
十五歲的少年郎自強自立著過了七年,在任何人面前都意氣風(fēng)發(fā);然而現(xiàn)在,夜獵中威風(fēng)凜凜、手刃無數(shù)怨詭的魏公子,卻在再度得見這人以后被一記撲空輕易擊倒,像是真疼狠了紅了眼,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聞得唐三解釋的話,魏嬰聳著鼻子又成了當年難搞的小團子,俊臉不滿地皺皺,抓著草皮上的藍銀草哭腔明顯:“可是我想要三哥抱.....三哥,三哥....”
自己的小團子長開了眉眼,豐神俊朗的容貌里依稀有著當年精致可愛的影子,那雙盈著淚的桃花眼與他曾經(jīng)在夢魘中得見的樣子更是隱隱重合,光是魏嬰的這幅神情便也是唐三無法抵抗得了的,更遑論這人還含著淺淡的哭聲委屈地念著自己?
唐三半跪在魏嬰身前,聞得這人的低聲控訴,俊美絕倫的眉眼里心疼之色愈顯,終是拒絕不了少年的任何話語,他虛手點點魏嬰的鼻子,笑得縱容,“阿嬰別哭了好不好?怎么長大了還如此愛哭呢?”
“既是阿嬰的愿望,三哥滿足阿嬰便是了。”
魏嬰瞠大了淚眼,面前人許久未見的容顏與七年前毫無二致,卻似乎愈發(fā)溫雅俊朗,光是笑笑都讓他耳尖微燙,聽到唐三的話,他怔愣著沒回過神來。
唐三沒留意魏嬰的呆愣,徑自闔上眼凝神。經(jīng)七載之后,藍銀領(lǐng)域重開。
四周的藍銀皇們平靜搖曳了七年,今日在蘇醒的皇的召喚下,隨風(fēng)飄搖的光點被無形的手掌聚合,聲勢浩大之中漸成星河璀璨,融入矮身半跪的青年身體里。
魂力和生命力的融合匯聚,魏嬰愈來愈亮的桃花眼中,唐三的身軀漸漸凝實。
星河隱沒,光點收攏,四周凝滯的魂力空間里瑩藍之色消退,唐三睜眼垂眸打量,動動自己的兩臂揚起滿意的淺笑,他抬眼去瞧自己的少年,正對上某人怔愣癡癡的目光。
唐三心底顫了顫,某種憐愛又柔軟的情緒積攢著沉沉壓在心頭,見那人這次居然只呆望著沒動作,他主動探身過去,雙臂伸過少年勁瘦的腰身環(huán)抱住人,失而復(fù)得般珍而重之,將人完完全全納進懷里。
只是一個擁抱的瞬間罷了,唐三卻有種連同靈魂都完滿了起來的錯覺,仿佛他這七年里長久缺失的一部分,終于被填補了起來,完整得密不可分。
他緊了緊箍住人的手臂,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小團子這些年里真的是成長了很多;就連再度的擁抱,現(xiàn)時唐三竟也是能埋進魏嬰的脖頸間了。
青年人滿足地抬手摸摸少年烏蓬蓬的發(fā),感覺著懷里人僵住的身子,啞聲輕笑著戲謔反問:“阿嬰想要的抱抱,可滿意了?”
魏嬰怔忪的視線里,萬千星光的盡頭,有人闔著眸眼睫輕顫,虛幻的光影像是盛滿了星河燦爛,那人凝實的身形吁了口氣,與記憶里一模一樣的瑞鳳眼深不見底,卻又如此真實地將他整個人都納入了眼底。
少年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對方眼底倒映的自己,正一副呆愣著回不過神的傻模樣,很是沒有面子的樣子;但他卻還是收不回視線,像是目光墜入了深淵絕谷,自此便再難抽離。
唐三探身過來的時刻,魏嬰回了神。
被這人擁住的瞬息,有花開的聲音混進了耳膜深處震耳欲聾的響動里,與胸腔慌亂的鼓噪一起,聲勢浩大地涌上少年的心頭,仿佛再有什么契機,便會隨著心臟泵動的血液一起,貫通四肢百骸。
十五歲的少年,矮了二十歲的青年人小半個頭,卻已是人群中無比挺拔奪目的存在了。
溫暖靠近的時刻,魏嬰幾乎是本能地回抱住唐三的脖子,如當年一樣,埋著頭將腦袋拱進青年的頸項里,高馬尾上束緊的紅發(fā)帶隨著不安分的主人一起晃悠著來回飄蕩,唐三垂眼看著肩側(cè)的這一幕,笑得眉眼彎彎。
少年如此熟悉這個懷抱,這人身上淺淡好聞的草木香,他傾身環(huán)住自己的姿態(tài),甚至連他雙臂箍緊自己腰身的力度,都熟悉溫暖得讓人想要落淚。
魏嬰不放過任何可以確認唐三存在的機會,死死鉗住人后便不撒手了。
沒錯——
他不會弄錯,永遠不會錯。
不是幻覺,也不是做夢;
是這個人,是他的三哥。
“阿嬰想要的抱抱,可滿意了?”
頭頂上的熟悉嗓音低沉沉的泛著啞,自小開始魏嬰就覺得唐三的聲音聽不膩,是會讓人聽了就耳根癢癢的磁性。
從呆愣愣的狀態(tài)里脫出,又聽到唐三這般含笑著戲謔反問,魏公子想起了適才自己委屈巴巴的黏人模樣,羞赧頓生。
要面子的魏嬰干脆破罐子破摔,雙手圈住人頸項的力度更甚,順勢勾過長腿搭上唐三勁瘦的腰,八爪魚般扒住自家三哥的懷抱,和小時候一樣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結(jié)果一個使勁,大約是沒料到懷里人會突然這般動作,唐三被魏無羨按著倒進了草坪里!
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一個抱得太習(xí)慣,一個鬧得太自然;
唐三是注意到了,可魏嬰?yún)s沒意識到——
此去七年,雖說當年是能被完完全全團進某人懷里的,但他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郎了。
草長鶯飛中,人影交疊,隱隱綽綽。
魏嬰從唐三的脖頸里把自己拔出來,雙手扣著青年的肩抬起半身,桃花眼有些羞怒地垂眸看人。
唐三猝不及防被自己的小家伙按在了地上,及腰的卷發(fā)鋪在了身下,瑞鳳眸里少見的愣神,回過神來后瞧著身上少年做錯事般的羞怒,俊臉上淺淡的笑意愈擴愈大,最終沒能忍住,終是肆意地朗笑出聲。
冥王偏殿遍地的生機蓬勃里傳開青年清越好聽的大笑聲,悠悠地蕩開了淺淡的回音。
“哈哈哈——!”唐三極少如此暢快地笑,連他自己似乎都不太有這樣的記憶。
或許是終于臨近傷愈,或許是經(jīng)此七年流轉(zhuǎn)終得歸來,又或許就只是因為終于再見到了自己的珍寶,唐三心上郁結(jié)的情緒被魏嬰的小動作輕易一掃而空,眼下才沒能耐住,暢笑出聲。
被魏嬰整個壓在身下的人毫不抵抗,平躺在草坪上的青年笑得肩膀輕顫,燦若繁星的瑞鳳眸挑著眼尾,每一處弧度里都噙著愉悅,好看得日月失色。
這樣恣意笑著的唐三,是連魏嬰都未曾見過的。
魏嬰望著唐三唇角擴大的笑意呆了兩秒,而后迅速回過神來,耳尖滾燙的溫度火急火燎地燒到了脖頸和兩頰,魏嬰納悶著今日飲的兩壇荷風(fēng)酒怎會如此燒心,酒意竟是這么久了還未散盡。
心底借口著是酒勁上頭,魏嬰攥緊身下唐三的肩膀,更上趕著壓住人,微紅的俊臉惡狠狠地齜牙示威,“笑什么笑!阿嬰還不滿意呢!”唐三聽話地收住嘴,卻依舊勾著唇笑意滿滿地望他。
被人如此戲謔盯住的少年更加羞怒,像只氣急了咬人的小兔子,“三哥你不許笑了!再笑我就生氣了!”
唐三仰頭看壓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綴著零星笑意的眼睛眸色深沉,目光細細勾畫過魏嬰面容上的每一處,從羞怒抿緊的唇,精致挺翹的鼻梁,劃過刀削的下顎線,最終落入那雙與夢魘中一模一樣的桃花眼里。
萬幸的是,此時此刻,那雙眼睫微濕的眸底正襯著暖融的歡欣,盛滿了閃閃發(fā)光的情緒。
這人真切地笑著。
如此,便好。
唐三心如明鏡——經(jīng)年而來,他所為的,便只是這么一個目的而已。
俊美的青年人鳳眸里密密麻麻、晦暗不明的情緒翻涌,最終平靜下去。
“阿嬰”
他喉結(jié)微動著啞聲喚人,短暫停頓后伸手,仰躺在地上撈過微抬起身的少年,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進懷里。
魏嬰羞怒的神色還沒消去,就又被人猝不及防拉躺著抱住。
胸腔里越來越吵鬧的鼓噪聲讓少年耳根紅了個徹底,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聲好久未曾聽聞的問候,跨過這漫長的七載光陰,與當年的某段記憶重疊。
“阿嬰,我回來了?!?/p>
耍賴般壓著人的魏公子攥緊身下人的衣襟,眼眶酸澀著隱隱發(fā)脹。
再次紅了眼的魏嬰覺得——
時間真是過得好快啊,時間也真是......過了好久啊。
直到再度聽見這個人說出這句話,魏無羨才終于意識到,他原來在潛意識里等著這句話很久;又或者說,這么些年里,他其實一直都無比地渴望,能夠再有機會回應(yīng)這句話。
以至于記性這么差的人,時隔七年,卻依舊做了絲毫不差的回答。
“三哥,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