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紅樓夢魘》里有個著名話頭:“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yàn)槲蚁乱庾R的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三恨紅樓夢未完’。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后，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么后來不好看了？’……很久以后才聽見說后四十回是有一個高鶚續(xù)的。怪不得……”

所謂“三大恨事”，張愛玲信筆所之，記憶不確。今人蔣寅《金陵生小言》卷三匯集此類說法云:“朱國楨生平所恨者五事:一恨鮒魚多骨，二恨金橘多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無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張翼廷亦有五恨:一恨河豚有毒，二恨建蘭難栽，三恨櫻桃性熱，四恨茉莉香濃，五恨三謝李杜諸公多不能文。錢振鍠所恨三事:讀史見小人痛殺清流一也，見道學(xué)人排斥天下有才有氣之士二也，見迂腐不通人論文法詩法三也。”可見張愛玲顯然是將“五恨”誤作“三恨”了。自然，天才女作家原本不必如蠹魚考據(jù)家一般謹(jǐn)嚴(yán)的。

更何況，不僅作家張愛玲錯了，其實(shí)學(xué)者蔣寅也錯了。蔣先生所據(jù)未詳，而所謂“五恨”的發(fā)明者，并非明代朱國楨，實(shí)為宋代彭淵材，典出宋人釋惠洪的筆記《冷齋夜話》卷九:“淵材迂闊好怪……又嘗曰:‘吾平生無所恨，所恨者五事耳?！藛柶涔省舜鹪?‘第一恨鰣魚多骨，第二恨金橘大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無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wù)叽笮?，而淵材瞠目曰:‘諸子果輕易吾論也。’”同卷另有一則:“李舟大夫客都下，一年無差遣，乃受昌州。議者以去家遠(yuǎn)，乃改受鄂倅。淵材聞之，吐飯大步往謁李曰:‘今日聞大夫欲受鄂倅，有之乎？’李曰然。淵材悵然曰:‘誰為大夫謀？昌，佳郡也。奈何棄之？’李驚曰:‘供給豐乎？’曰非也?！裨A簡乎？’曰非也?！粍t何以知其佳？’淵材曰:‘天下海棠無香，昌州海棠獨(dú)香，非佳郡乎？’聞?wù)邆饕詾樾?。”此條正可為上述第四恨的“海棠無香”作一注腳。按:《冷齋夜話》作者釋惠洪即彭淵材之侄，所記自可信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