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二章 讓她呼吸
1
和昌從資料上抬起頭。
今天第三個發(fā)表的,是brainrobotsystem——播磨器械內(nèi)部簡稱為brs——的相關研究。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研究員站在大型液晶顯示屏前。
“關于brs無線化,我們?nèi)〉昧肆己玫某晒?。”男研究員白皙的臉上浮現(xiàn)出緊張的表情。
背后的巨大顯示屏上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他大約五十多歲,稍稍有點胖,看上去不像病人。男人戴著頭盔,坐在椅子上。仔細一看,連身體也用帶子固定住了。
男人面前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兩只機械臂。機械臂十指俱全,和人類一樣,左右對稱。機械臂中間是一張紅色的紙。
“start!”一個聲音傳來。
位于畫面左側(cè)的機械臂很快就動了。對男性受試者來說,那是右側(cè)。機械臂靈巧地拿起了桌上的紙。
會議室內(nèi)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右側(cè)的機械臂也動了起來,扶住紙。接著,左右兩條手臂就像人類的胳膊一樣,開始折紙。速度雖然不快,卻很熟練。
“這名男性因交通事故導致頸椎損傷,四肢癱瘓?!蹦醒芯繂T解說道,“他能自由活動的,就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不過,他的大腦并無異常。當想要運動手臂的時候,神經(jīng)元的微弱信號被捕捉到,由此帶動機械手臂運轉(zhuǎn)。世界上也進行過同樣的試驗,不過都是通過外科手術,在大腦中植入芯片,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不做手術,僅憑外接式裝備做出這么精細的動作?!?/p>
兩只機械臂折好了一只漂亮的千紙鶴。男受試者朝著攝像頭緩緩眨了兩次眼。他的表情變化有限,卻充分顯示出,他正沉浸于成就感之中。
顯示屏切換成一副夾雜著標注的復雜線路圖。研究員一邊移動鼠標,一邊講述著這項成果是如何改良前人技術的,今后的課題又是什么。語氣中充滿自信。
真了不起啊,和昌聽著他的解說,衷心感到欽佩。這種bmi開發(fā)會議每個月會召開一次,每次都會有些進展。不過,若是因此就認為播磨器械的研究員格外優(yōu)秀,未免太早了些。他們通常會打探其它研究機構的動向,有時模仿別人的技術以取得成果。也就是說,在激烈的研發(fā)競爭中,今天在這里介紹的新技術,說不定明天就會被別家公司開發(fā)出來。
bmi——brain-machineinterface,大腦與機器的融合。
這是多么夢幻的故事啊。就算身負重傷,只要大腦還在運作,人類就不必放棄人生,就能重拾生之歡樂。
是的,只要大腦還在運作——
和昌努力集中精神傾聽部下的演講,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躺在病床上的瑞穗。因為工作忙,他不能經(jīng)常去看望她。但只要一有時間,他就往醫(yī)院跑。當然,雖是去了,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看著她的睡顏。
護士常常過來護理瑞穗,做這做那,程序復雜而精細,和昌覺得自己完全幫不上忙。但薰子卻似乎在努力掌握這一切。因為要實現(xiàn)在家護理,最低條件就是親屬必須能做這一系列工作。聽到薰子和護士談論這些,和昌暗中咋舌。
拒絕捐獻器官之后,他也沒考慮過讓瑞穗出院。他覺得,就算心臟還在跳動,可也僅此而已了,必須接受女兒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要做好心理準備,不久后的某一天,瑞穗會在醫(yī)院停止呼吸。不,他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了。在這一點上,薰子應該也和他一樣。
但她沒有放棄。不管醫(yī)學證據(jù)多么稀少,或許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吧?薰子似乎賭的就是這種可能性。抑或是,哪怕只有短短一段時間,但在這段日子里,也要把孩子當作活人一般對待。不然,她也不會產(chǎn)生把這種狀態(tài)下的女兒帶回家的念頭了。
真是個堅強的女人啊,和昌想,我的確比不上她。
生人呼喚姐姐的時候,瑞穗的手的確動了。但他更愿意把那當成錯覺。有種算命方法叫“狐狗貍”,會不會和那很相似???薰子說她沒有動過,和昌也覺得自己沒有動,但也許實際上,是他們倆當中的某個人無意識中動了動吧?(注:狐狗貍,一種算命方式。用三根竹子交叉撐起一個盆,由3人輕輕推動盆,1人祈禱,當盆開始移動時,表示顯靈了,然后可根據(jù)盆的動向占卜吉兇。后來又用文字盤來代替盆。)
不過,和昌并不想特意去強調(diào)這一點。他尊重不相信瑞穗已死的薰子的心情,也希望能夠發(fā)生奇跡。
可是,在聽著bmi研究成果匯報的時候,深深的無力感依然襲上心頭。即便用這些最新技術,也還是救不了瑞穗,因為本應從她大腦中發(fā)出的信號,現(xiàn)在只是一片虛無。除了放棄,和昌無計可施。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部下們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brs研究員的報告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正一臉不安地等待著他的指示。
和昌干咳了一聲,輕輕舉起一只手。
“進行得好像很順利嘛。不用做外科手術就能到這種地步,已經(jīng)是劃時代的成就了。問題嘛,就像你說的一樣,觸感能在多大程度上反饋給大腦呢?在殘障人士當中,有不少人為了恢復健康時的感覺,不惜冒高風險去做外科手術啊?!?/p>
研究員緊張地回答:“我們努力試試看?!?/p>
“不過,這個成果我很滿意。接下去還要加油啊?!?/p>
“謝謝。”
“有沒有問過接受試驗的那名男士的感想?”
“問過了。正想給您看呢?!?/p>
研究員按了一下遙控器,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張紙。紙上用簽字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就像做夢一樣。就像是安上了新的手臂。”
“這是剛才那位患者用機械臂寫的,因為他還不能發(fā)聲?!?/p>
“這樣啊,真了不起。”和昌對研究員點頭道,“不能發(fā)聲,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傷?”
“是的。只能稍微動一動舌頭,聲帶動不了。也不能自主呼吸?!?/p>
“哦……”剛說完,和昌忽然生出一個疑問,“誒?不會吧?不可能啊。”
“……您的意思是?”
“怎么會不能自主呼吸?”和昌指著屏幕,“給我看看剛才的畫面,那個受試者,靜止的畫面就行?!?/p>
“啊……是!”研究員迷惑地按著遙控器。他肯定是在想,老板在激動個什么???
畫面出來了,那個人坐在椅子上。
“你看,這不是在自主呼吸嗎?”
“不,不是的?!?/p>
“為什么?沒有安人工呼吸器啊?!?/p>
“啊,您說這個啊?!毖芯繂T終于明白了老板的意思,點頭道,“對,是沒有安。這位患者完全可以不用安的。”
“不用?怎么說?不能自主呼吸,為什么不用人工呼吸器?”
“因為他接受過治療了,是一種特殊手術……”
“什么手術?”
“呃……”研究員的目光開始躲閃。
“那個……”有人舉起了手,是星野祐也,“我可以說一句嗎?”
“什么?”
“關于這一點,也許由我來說明更好?!?/p>
“為什么?你不是在別的組嗎?”
“是的,不過當我知道這位患者的事情時,也和社長有了同樣的疑問,于是獨自做了些調(diào)查?!?/p>
和昌看了看仍然迷茫地呆立原地的研究員,將視線轉(zhuǎn)移到星野身上,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星野站起來,面向和昌,雙手交迭放在身前。
“那位受試者身上,埋了一個非常特殊的橫隔膜起搏器。”
和昌皺眉道:“什么?”
“橫隔膜起搏器。簡單地說,就是用電流刺激橫膈神經(jīng),人工使橫隔膜動起來。和心臟起搏器的設想是一樣的?!?/p>
“還有這東西?是最新技術嗎?”
“基本設想在很久以前就提出來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也已經(jīng)有了成功的例子。”
“這么早……”和昌搖搖頭,“很慚愧,我竟然完全不知道?!?/p>
“您自然不會知道,因為這項技術在日本幾乎沒有實施過。除了器械入手困難之外,維護保養(yǎng)也很困難,而且費用高昂。畢竟,不能自主呼吸的人大多會躺在病床上,只要切開氣管,裝上人工呼吸器就可以了。另外在安全性方面,起搏器還殘留有一些問題,很難推廣?!?/p>
“但那個人還是下定決心裝了一個?”和昌指著顯示屏上的男人。
“似乎有好幾個原因。首先,他的癥狀適合安裝起搏器。另外就是技術革新。劃時代的新產(chǎn)品被開發(fā)出來了,解決了老產(chǎn)品的遺留問題?!?/p>
和昌往前探了探身子。“怎么回事呢?老產(chǎn)品原來有什么問題?”
星野有些為難,搓著手:“這可說來話長了?!?/p>
和昌這才回過神來,看看周圍,部下們都困惑地沉默不語,目光中流露著不安。因為社長正沉浸在與會議完全無關的話題之中。
“不好意思,”和昌對星野說,“扯遠了。請坐。”
星野似乎松了一口氣,坐了下去。
“啊,不過,星野君……抱歉,待會到我房間來一下?!?/p>
年輕的研究者擔心地看了看四周,答道:“是?!?/p>
敲門聲響起。和昌說了聲“請進”。
“打擾了?!遍T開了,星野抱著文件夾走了進來。
“剛才真不好意思。這個話題我個人很感興趣,結(jié)果一時忘形?!焙筒龔淖肋呎酒饋恚缴嘲l(fā)上,“好了,你也坐?!?/p>
“是。”星野拘謹?shù)卦谄ど嘲l(fā)上坐下。
“叫你來,不為別的,是想聽你繼續(xù)說下去?!焙筒?,“那個,叫什么來著,橫隔膜……”
“橫隔膜起搏器。我想您應該是為了這件事,所以把資料都帶來了?!毙且鞍盐募A放在茶幾上。
和昌點點頭?!澳銥槭裁搓P心那項技術?”
星野挺直了腰桿。
“原因不是別的,只因為我覺得這或許會對我自己的研究有所幫助?!?/p>
“你的研究,和剛才的brainrobotsystem不同,是通過將大腦信號傳遞給肌肉,讓人自己運動手腳,對吧。”
“您說的沒錯。大腦指令傳達不到,器官就動不了,這時就用電流傳遞信號。因為設想是一致的,所以我對橫隔膜起搏器很感興趣。”
“這樣啊。不過,手腳的肌肉與橫隔膜,其運動的復雜程度不可同日而語吧?你的研究內(nèi)容明顯更難。應該沒什么特別的參考價值吧?”
星野點點頭,打開文件夾。
“如果是舊式起搏器,的確是這樣的。那只是單方面用電流刺激橫隔膜,使其按照一定的節(jié)奏運動。不過,這樣有很多問題?!?/p>
“這話你剛才也提過。有什么問題?”
“最典型的是誤咽。食物等異物有可能進入氣管。就算用別的方式來補充營養(yǎng),還有別的異物入喉的危險。另外,排痰也是個問題。正常人喉嚨里堵著一口痰的時候會怎么做?社長,您當然明白?!?/p>
“痰?那當然是——”和昌咳了兩聲,“這樣?!?/p>
“沒錯,會咳嗽??人杂袃煞N,一種是自發(fā)性咳嗽,就像您剛才做的那樣;另一種是反射性咳嗽。當異物落入氣管時,黏膜表面的傳感器會作出反應,將信息傳遞給大腦中的咳嗽中樞,大腦向橫隔膜等呼吸器官發(fā)出指令,人就會咳嗽——這是為了保護氣管、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應,所以也可以稱之為咳反射??人赃€有一種作用,就是把氣管里的痰排出體外。但是迄今為止的橫隔膜起搏器技術很難再現(xiàn)這種咳嗽機能。就算形式上做到了,也不能順利地切換回普通呼吸。連健康人不小心嗆住的時候,都很難恢復到普通的呼吸狀態(tài),您只要想想這個,就能理解了。”
星野講解流暢,條理分明,很容易聽懂。和昌一邊看資料一邊聽他講,這些內(nèi)容資料上雖然也有,但他畢竟還是沒辦法牢牢把握其中的內(nèi)涵。
“最新式的橫隔膜起搏器解決這個問題了嗎?”
“還說不上完美,不過已經(jīng)解決大部分了?!?/p>
“是怎么做的呢?”
“簡單地說,就是讓起搏器的信號調(diào)節(jié)裝置具備大腦功能。不僅僅是單方面發(fā)出信號,還能接收粘膜表面的受容體發(fā)出的信號,并據(jù)此改變信號類型。如果獲得了有異物進入的信號,就向橫隔膜發(fā)出咳嗽的信號。等問題解決了,再回到正常呼吸模式?!?/p>
“原來是這樣。聽上去很可行啊。居然沒有人這樣做過,真奇怪。”
但星野嚴肅地搖了搖頭。
“實現(xiàn)起來可不容易。研發(fā)人員首先要弄清健康人在咳嗽時和正常呼吸時,大腦會發(fā)出什么樣的信號,并進行解析,構筑神經(jīng)元網(wǎng)絡工作模型。然后,以這個模型為基礎,開發(fā)能夠發(fā)出多頻信號的調(diào)節(jié)裝置。為方便起見,就以橫隔膜起搏器為例來說明吧,其實,除了橫隔膜,還要對腹部肌肉等進行電流刺激。這些我還沒有完全掌握,但可以想象,一定需要下很大的工夫?!?/p>
談話一下子變得艱深起來。不過和昌明白了,這是一項復雜高端的技術,是過去的技術無法與之相比的。
“會對你的研究有幫助嗎?”
“有很大的參考價值?!毙且包c頭道,“就像此前社長說過的那樣,我的研究課題,是讓殘障人士能夠自主活動手腳。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光能活動是不夠的,還必須有反射行為,比如,碰到燙的東西時,會迅速把手縮回來。因為和機械臂不同,那是自己的手啊,會被燒傷的。對解決這些問題,是有啟發(fā)的?!?/p>
年輕研究者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一談到自己的研究,他就變得特別熱切。
“謝謝。辛苦你了,我完全明白了?!焙筒f,“話說回來,研究出那個最新型橫隔膜起搏器的人是誰?在哪里工作?”
“是慶明大學醫(yī)學部呼吸器外科的研究團隊。您要不要直接去和論文執(zhí)筆者見一面,和他聊一聊?”
星野說,執(zhí)筆者是一位姓淺岸的副教授,聽說他也參與過那位brs受試者的手術。
“迄今為止,做過多少臺手術了?”
“聽說有六人。過程都很順利?!?/p>
和昌抱著胳膊,沉思了一會兒,開口道:
“那些患者都是有意識的吧?!?/p>
“意識……?”星野的視線落在斜下方。
“也就是說,沒有患者是因為意識障礙臥床的吧?”
“這……”星野沒有迎接和昌的注視,一邊匆匆地眨著眼,一邊思索,“我沒有確認過,不過應該沒有。在臥床的情況下,會切開氣管,用人工呼吸器作為補充。如果沒有意識,使用這種高精度起搏器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它的研發(fā)意義,就是為了讓患者的日常生活能夠更加輕松?!?/p>
“不過,沒聽說過‘不能安裝在無意識患者身上’這種說法吧?”
“這……是的?!毙且八坪跸露藳Q心,直視著和昌,說,“您說的沒錯?;蛟S處于昏睡狀態(tài)的人也能使用。據(jù)我所知,這種裝置不需要大腦發(fā)出任何信號。”
和昌從部下認真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擔憂。社長女兒出了事故,成了植物人,或許更加嚴重——這件事幾乎所有員工都知道了。星野正是因為察覺了和昌把自己叫來的原因,才帶來了這么厚的一沓文件吧。
“謝謝。你讓我聽到了一個好消息。”
哪里哪里,星野鞠了一躬。
和昌從衣兜里掏出手機,給神崎真紀子打電話。對面馬上傳來應答:“我是神崎。”
“你過來一下?!闭f完,和昌便掛斷了電話。
沒多久,隨著敲門聲,神崎真紀子走進了房間。她穿著白襯衫,灰西裝,一頭黑發(fā)束在腦后。
“有家研究機構,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和昌說,“慶明大學醫(yī)學部呼吸器外科。詳細情況,你去問星野君吧。——星野君,你能幫這個忙嗎?”
當然,他回答。
“不過,”和昌抬頭看著神崎真紀子?!斑@是我的私人事務。不要妨礙公司業(yè)務?!?/p>
“明白。”女秘書恭恭敬敬地低下頭道。
2
“不用慌。慢慢來,慢慢來。她的皮膚很嬌嫩,請小心不要擦傷?!?/p>
伴隨著護士武藤小姐的指示,千鶴子正在給瑞穗翻身。要是長期保持同一個姿勢,會產(chǎn)生淤血,生褥瘡。
千鶴子支撐著外孫女的身體,動作不太協(xié)調(diào)。她表情慌張,唯恐出什么差錯,似乎下一秒就會崩潰。
“媽媽,”薰子喚道,“左手,注意一下。”
“啊,什么?”千鶴子看著自己的左手。
“不是媽媽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別忘了,上面插著管子呢?!?/p>
“啊……”千鶴子不知所措,僵在了原地。
薰子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卻還得硬把焦躁的心情按捺住。要是此時高聲呵斥,千鶴子恐怕此后無論如何也不肯協(xié)助護理瑞穗了。那可就不好辦了。
“沒事的。鎮(zhèn)定一點兒,就這樣,慢慢來。對,就這樣?!蔽涮傩〗銓ηQ子說話的語氣很柔和。這位專業(yè)護士無論什么時候都是那么冷靜。
千鶴子總算完成了工作。翻身是瑞穗的護理中最簡單的一項。實施起來這么棘手,這一點薰子也已經(jīng)想到了,她下定決心,一定要頑強地堅持下去。
事故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月。瑞穗的心臟無視院方的驚異,仍在持續(xù)跳動。各種數(shù)值也很穩(wěn)定,醫(yī)院從來沒有緊急聯(lián)系過家人。
這種狀態(tài)會保持多久?醫(yī)生們也無法預測。就像腦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近藤一開始說的那樣,在小孩子身上,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這樣一來,薰子要考慮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以瑞穗還活著為前提,各種準備正在進行中。
主治醫(yī)生拗不過瑞穗奇跡般的生命力,表示,如果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在家護理就不是什么難事。不過,這是有條件的:現(xiàn)在護士手頭的工作,至少要有兩個人掌握。因為必須有一個人時刻陪伴瑞穗左右,萬一出現(xiàn)異常情況,能夠馬上做出應對。
問題是,除了薰子,另一個人是誰呢?不能拜托美晴。她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就更不用提了。
思來想去,只能請千鶴子幫忙。
本來,這應該是頭一個想起的人。薰子生下瑞穗之后,千鶴子曾經(jīng)在廣尾的家里住過一個月,幫她帶孩子。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千鶴子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
決定繼續(xù)治療,延長瑞穗的生命之后,千鶴子也沒怎么來探望。茂彥說,她是覺得自己沒這個資格。薰子再三在電話里說,沒那回事,您就過來看看吧。直到住院后的第二周,千鶴子才終于來到醫(yī)院。
看到沉睡的外孫女,千鶴子又泣不成聲,邊哭邊念叨:當時為什么沒有注意到啊,要是好好看著,就不會出這種事啊,真恨不得替她去啊,要是取了我的老命能有點用處,我二話不說馬上就去啊,為什么我還活在這世上啊,等等等等。然后又開始道歉:對不起呀,對不起呀,你盡管在那邊怨恨外婆吧,詛咒外婆早點死吧。結(jié)果,在病房里的這段時間,她的眼淚就沒有干過。
從那以后,千鶴子每隔幾天就會來探望一次,不過薰子注意到了一件事:她絕不觸碰瑞穗的身體。別說碰了,她似乎連靠近都不敢。
薰子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害怕。
瑞穗的身體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峙率怯勺约弘y以想象的高度復雜的科技,來維系著這條小小的生命吧。要是毛手毛腳地去碰,萬一出了重大事故就麻煩了,這是千鶴子的說法。
不肯幫著帶生人也是同樣的原因。母親已經(jīng)信不過自己了。
沒事的,你就碰一碰吧,摸摸她的頭也可以——就算薰子這么說,千鶴子也不肯伸手。若是硬要她去碰,她的手就會微微發(fā)起顫來,薰子也不好強求。
因為這個緣故,似乎不太方便讓千鶴子幫忙在家護理瑞穗??墒?,當薰子與茂彥商量有沒有別的辦法時,父親卻說,這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p>
“讓你媽媽做吧。那樣最好。對你們倆都好。要是你媽媽知道你請了別人幫忙,肯定會更加自責了,覺得自己沒用。薰子,就當我拜托你。讓你媽媽做吧。”
不過,千鶴子可不一定會答應啊。不,應該是不可能答應的吧,薰子想。她連碰一碰瑞穗的身體都不肯。薰子可以想象,自己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千鶴子一定會立刻回答“我是做不了的”。
可是,千鶴子的反應卻與薰子預想的不同。說起正在考慮在家護理這件事的時候,她是有點驚訝,不過隨后就開始一臉認真地聽薰子說明。薰子請她幫忙的時候,她也沒有露出特別意外的表情,只是凝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開始思索。
在長長的沉默后,她說出口的是“我倒是可以的”。
“小穗成了那樣,我一定得受罰啊。想過很多次以死贖罪,可是我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沒用?;钪?,又太痛苦。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所以,如果能把我余下的日子全都奉獻給瑞穗,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讓我去做吧?!?/p>
母親的話讓薰子很揪心。沒有去請別人幫忙,真是太好了,她想。要是那樣,千鶴子一定會迷失自己存在的意義。
就這樣,薰子定下了護理瑞穗的幫手。但接下來的事情并不順利。千鶴子每天都來醫(yī)院接受護理步驟的培訓,但要做到熟練,還需要花上一段時間。就連觸摸瑞穗的身體,都是最近的事。
“除了體溫過低,請您也要注意一下低血壓。像這樣的病人,血壓很可能會驟然下降。要是發(fā)現(xiàn)晚了,就會進入危重狀態(tài),這種例子并不少見?!?/p>
武藤小姐把各種測量儀器的使用方法教給千鶴子。千鶴子邊聽邊做著筆記,那表情甚至讓人感到一絲悲愴。
后面的門開了?;仡^一看,身穿西服的和昌正往這邊探著頭。
“呃……現(xiàn)在還好吧?”他瞟了一眼千鶴子她們,問薰子。
“沒什么事?!?/p>
千鶴子低頭致意。“啊,你好?!?/p>
“媽媽正在學習護理?!鞭棺诱f。
“這樣啊——您辛苦了?!?/p>
聽了和昌的話,千鶴子輕輕搖搖頭,說,不辛苦。
“今天就到這里吧?!蔽涮傩〗汶x開病床,“如果有什么事,就請叫我?!?/p>
大家齊聲向走出病房的專職護士道謝。
和昌走近床邊,立在那兒,低頭凝視著女兒。
“好像沒什么變化吧?”
“嗯?!鞭棺踊卮?,“這段時間一直很穩(wěn)定?!?/p>
和昌默默點頭,目光仍然停留在瑞穗臉上。
薰子望著丈夫,忍不住想去探詢他的內(nèi)心。他是怎么想的?女兒已被宣告很可能腦死亡,卻還這樣延續(xù)著生命。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是不是覺得這樣很傻呢?是不是對這種愚蠢行為束手無策呢?和昌在工作上接觸到的是最先進的科學技術,絕不會相信有靈魂存在的。
和昌看著薰子。
“你方便嗎?有件事,雖然電話里也可以說,不過還是想和你當面談一談?!?/p>
“可以啊。在這里不能談嗎?”
“最好還是我們單獨說吧。”和昌說著,又看了看瑞穗,“以后再告訴瑞穗?!?/p>
或許他是想努力說些漂亮話吧?!昂冒伞!鞭棺涌纯辞Q子,“那,就拜托你了?!?/p>
千鶴子略微有點緊張地點點頭。“慢走?!?/p>
走出病房,和昌問:“媽媽沒關系嗎?”薰子已經(jīng)和他說過,要請千鶴子幫忙在家護理。
“有關系啊?!鞭棺幽曋呃惹胺?,邊走邊答。
“要是不放心就隨時和我說。如果能幫上忙,我什么都可以做?!?/p>
“嗯,謝謝?!?/p>
剛聽到在家護理這個想法的時候,和昌考慮的是請人來做。他應該也明白,薰子一個人是做不來的。但是薰子拒絕了。之前在金錢方面,已經(jīng)讓和昌破費了很多,她想盡量自己解決。而且,家里一天到晚有外人在,她也不放心。
兩人走進醫(yī)院底樓的咖啡廳,選了個靠窗的座位。點了飲料之后,薰子意識到,夫妻倆似乎已經(jīng)有很久沒這樣相對而坐了。最后一次,好像還是談離婚的時候吧。上上個月,兩人決定放棄離婚的念頭,但當時也只是在電話里談的。
和昌看上去也有點不自在,他喝了口水,用“其實”打頭,開了口。
他所講述的內(nèi)容出乎薰子意料之外。
“讓她自己呼吸?什么意思?”
“用電腦信號讓橫隔膜和腹部肌肉運動起來。如果氣管里進了灰塵,電腦會讓她咳嗽。這樣,也不容易積痰了。”
“等等。這能做到嗎?”
“需要進行詳細診斷,不過理論上是可行的。這叫做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統(tǒng),簡稱aibs。是慶明大學醫(yī)學部和工學部共同開發(fā)的技術。前些天,我見了其中的一名開發(fā)者,和他聊了聊。還是得做手術,不過只是在體內(nèi)的幾個部位植入電極而已。這些電極通過軟線與體外控制器連接,不過控制器并不大。處理起來,比人工呼吸器容易多了。”
怎么樣?和昌在問。
薰子眨眨眼,目光落在桌上。她端起不知什么時候送上來的杯子,啜了一口紅茶,含在嘴里。
“那氣管切開呢?”
“不必做了。因為不用裝人工呼吸器。”
“哦……不裝呼吸器成嗎?”
她不太明白。事故發(fā)生兩個月來,瑞穗都是靠那個裝置活著的。她覺得,以后那也是不可或缺的儀器。
“可是,如果這么方便,為什么不是每個人都用呢?”
“原因主要有兩個。第一是沒必要。無法自主呼吸的患者大多都是臥床的,用人工呼吸器就行了。第二是錢。費用很高,還不能用保險。”
“很高,有多高?”
和昌搖頭?!澳氵€是別知道為好?!?/p>
既然這么說,看來是相當貴了。不是一兩百萬能搞定的。
“為什么?”薰子問。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要裝那種儀器?瑞穗也在臥床,用人工呼吸器不會有什么問題啊。”
和昌聳聳肩。
“慶明大學的人也這么說。這種病例是他們沒有設想過的。他還說,給無意識的人裝這個,不知道有沒有意義?!?/p>
“你是怎么回答的?”
和昌停了一會兒才說話。
“我只想讓女兒呼吸——就這么回答?!?/p>
“呼吸……”
“我一直在想,我能為瑞穗做點什么?如果時間上自由,我倒是可以幫忙護理她,但這不現(xiàn)實。就在這時,我知道了aibs。一聽到這個,我就想,我要讓瑞穗呼吸起來。雖然不是那孩子自發(fā)的,而是用電腦進行控制,但至少是她用自己的身體在呼吸,和人工呼吸器是不一樣的啊。”
和昌一邊說,一邊晃著腦袋。目光中充滿對束手無策的焦慮。他心里明白,利用最新科技,進行形式上的呼吸,只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
薰子在心里暗暗為剛才的懷疑道歉。和昌也想讓瑞穗繼續(xù)活下去,毫無遲疑。
“有風險嗎?”
“因為要做手術,所以并不是零風險。一旦判定呼吸器官無法很好地根據(jù)控制信號做出反應,就將立即中止手術。到了那時,再切開氣管,改成安設人工呼吸器?!?/p>
薰子“嗯”了一聲。
“我可以想一想嗎?還想跟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們商量一下。”
“當然可以。如果你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下次一起去慶明大學吧?!?/p>
“嗯,或許真要請你帶我去一趟。”
和昌似乎放下心來,端起咖啡杯??磥硭蚕氲竭^,薰子有可能斬釘截鐵地拒絕,說“才不會去做那種莫名其妙的手術”。
為了看表,和昌撩起了西服袖子。薰子看見他的白襯衫袖口略微有點黑,看來已經(jīng)穿了兩天以上。他一直不怎么在乎這些。
“哎,”薰子說,“有個人的吧?”
“什么意思?”
“女人啊。我們原本都打算離婚了,你有戀人也很正常。如果有,請告訴我一聲?!?/p>
和昌苦著臉?!皼]有啦?!?/p>
“真的?不用瞞我。我不介意的。提出撤銷離婚的是我,又只是為了瑞穗。”
“我知道?!?/p>
“要照顧瑞穗,需要很多錢。我沒辦法掙錢,只能靠你了。今年春天我還說要離婚來著,是不是很任性?”
“沒這回事?!?/p>
“不,我是很任性。所以,我不想束縛你?;蛟S你現(xiàn)在還沒有喜歡的人,不過一旦有了,就告訴我吧。我不會干涉你們的,你盡管放心?!?/p>
和昌坐直身子,凝視著薰子。但或許是想不出該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咬著嘴唇。
“對不起?!鞭棺余?,俯下身去,“我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淚珠滾落在膝頭。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淚水是為何而流。
3
進入十二月之后沒多久,瑞穗就在慶明大學附屬醫(yī)院接受了aibs植入手術。和昌、薰子、千鶴子一起在候診室等候。根據(jù)術前的說明,手術將持續(xù)三個小時左右。
三人也不交談,只是沉默等待。岳母千鶴子雙手交迭在面前,緊緊地閉著眼睛,似乎是在祈禱手術成功。
可是,什么才叫成功呢?
當然,aibs平安運作就是成功。不過,就算不能運作,只要切開氣管,裝上人工呼吸器,也不會有什么問題。瑞穗最近狀態(tài)很平穩(wěn),醫(yī)生判定可以接受手術,才決定實施的。只要不出什么重大事故,瑞穗肯定能活著離開手術室。
活著——
在商討手術事宜的時候,以主治醫(yī)生為首,大家都提出了同樣的疑問:為什么要這么做?
明明人工呼吸器就夠用了。
明明恢復自主呼吸的可能性萬中無一。
明明還不知道能活多久。
每次,他都這樣回答:“為了父母的自我滿足。”
這時,對方基本上就不說話了。大概在想,在那種狀態(tài)下活下去,這件事本身就已經(jīng)是出于父母的自我滿足了。
負責主刀的慶明大學研究團隊的反應稍微有些不同。他們似乎安全沒有考慮到這件事會給瑞穗的人生帶來巨大變化,只知道這對自己的研究大有裨益,因此倍加期待。在商討階段,他們看上去沒有把瑞穗當成患者,而是看作了實驗對象。而且,這是一次不許失敗的實驗。和昌與薰子都在合同上簽了字,表示無論手術對瑞穗的身體造成何種影響,都不會追究研究團隊的責任。
“播磨先生?!庇腥嗽诮?。和昌抬起頭。面前是穿著藍色手術服的淺岸。他是研究團隊的實際帶頭人。這人個子雖然不高,卻很結(jié)實。
和昌站起來道:“結(jié)束了嗎?”
淺岸點點頭,看看薰子,視線又回到和昌身上。
“手術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正在觀察?!?/p>
“情況怎么樣?”
“儀器運作了。”
“儀器,指的是……”
“aibs?!?/p>
和昌深吸一口氣,回頭望望薰子,又重新看著醫(yī)生。
“那是成功了吧?!?/p>
“目前沒有異狀。您要看看嗎?”
“我可以見瑞穗嗎?”
“當然可以。請這邊走。”
和昌跟著腳步輕快的淺岸,來到走廊上。薰子與千鶴子也跟在后面。兩人十指相握。
一走進觀察室,就看見了躺在床上的瑞穗。床邊站著兩個醫(yī)生,正盯著復雜的儀表。
“啊,瑞穗的嘴角……”薰子低聲說。
“嗯?!焙筒龖?。他知道薰子想說什么。
事故發(fā)生后,一直插在瑞穗嘴里的管子不見了。為固定管子貼了不少膠帶,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過瑞穗的嘴角了?,F(xiàn)在連輸送營養(yǎng)液的管子也從鼻子里拿掉了,面前的瑞穗就像健康時一樣,好端端地在熟睡著。
仔細一看,她小小的胸脯正在上下起伏。瑞穗正在呼吸。
淺岸低聲對盯著儀表的醫(yī)生們說了幾句,回到和昌等人身邊。
“肌肉運動得很好,現(xiàn)在沒什么問題。只是因為長期以來沒有自主呼吸過,肌肉力量比較差,吸力就較弱。等力量恢復之后,就可以通過輔助面罩,進行氧療了。”
“會呼吸困難嗎?”
薰子的提問讓淺岸有些莫名。“您說什么?”
“可是——”
“這不是挺好的嘛,不用擔心?!焙筒龑χ拮拥膫?cè)臉說。然后又馬上看著淺岸,問道:“今后會怎么治療?”
“首先要看過程。等手術創(chuàng)口愈合,呼吸穩(wěn)定之后,就可以轉(zhuǎn)回原來的醫(yī)院了。通常需要七天,不過或許還會多花幾天?!?/p>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您了。”和昌低頭致謝。
淺岸離開之后,三個人再次靠近病床。
薰子把臉貼近瑞穗嘴邊?!拔夷苈犚娝暮粑彼煅柿恕?/p>
見她這樣,和昌很慶幸做了這個手術。就算主刀醫(yī)生說,患者沒有意識,所以不會感到呼吸困難,但看到妻子如此感受著女兒微弱的生命,他依然十分感動。這不就足夠了嗎?
薰子還不想從瑞穗身邊離開。不知道她要聽女兒的呼吸聲聽到什么時候。一名年輕的醫(yī)生手里拿著氧療用的面罩,為難地站在一旁。
“薰子,”和昌叫道,“走吧。妨礙治療了?!?/p>
她這才注意到醫(yī)生,急忙道歉。
兩人走出觀察室,來到走廊上。薰子說:“得買點面霜了?!?/p>
“面霜?”
“你看瑞穗的嘴角呀。貼膠布的地方都發(fā)炎了,真可憐?!?/p>
“這樣啊……”
“是啊?!鞭棺油O履_步,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還得買套頭衫。”
“套頭衫?”
“嗯?,F(xiàn)在呼吸器已經(jīng)拿掉了,就不用光穿對襟的衣服啦。以后就算穿套頭的衣服也沒關系。毛衣、t恤、棉毛衫,都行?!鞭棺拥难劬镩W爍著光輝。
和昌連連點頭。“盡管穿吧。那孩子,穿什么都好看?!?/p>
“是呀。穿什么都好看。明天一早我就到商場去?!鞭棺拥囊暰€在空中游移,似乎在想象著瑞穗身穿各色服飾的樣子。不過,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恢復了嚴肅的神色,用真摯的目光看著和昌,說:“謝謝。謝謝你?!?/p>
和昌搖搖頭。
“謝什么啊。好了就好啊?!彼穆曇粲行┧粏 ?/p>
4
薰子買完東西,正和生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天上飄飄悠悠地落起雪來。
“哇,下雪了呢。生生,下雪啦?!鞭棺油?。
“雪,雪!”穿著深藍色連帽羽絨服的生人努力地伸著短短的胳膊,試圖把雪抓在手里。
季節(jié)已經(jīng)進入了深冬。這是新年之后,東京第二次降雪。不過上次只落了幾片,很快就停了。這次又會怎么樣呢?要是下得足夠大,能讓人感受到冬天的氣息也挺好,但如果積雪太厚,造成交通癱瘓,可就麻煩了。
回到家,生人脫掉鞋子,直奔洗手間。薰子教過他,從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漱口和洗手。
薰子拎著購物袋,推開離玄關最近的一扇門。這原本是要做和昌的書房的,因為他離家的緣故,已經(jīng)空置很久了。
不過現(xiàn)在,它擔任著一個重要的角色。
薰子向窗邊的床看去,皺起眉頭。本應睡在上面的瑞穗不見了。護理她的千鶴子也不在。
她把購物袋放在地板上,走出房間,快步穿過走廊,推開起居室的門。和剛才那個房間比起來,這里的空氣要涼一些。
披著灰色對襟毛外套的千鶴子背對著門口,站在面朝庭院的玻璃窗邊。罩著粉色車套的擔架式輪椅放在身旁。
“啊,你回來啦?!鼻Q子回頭道。
“你在干什么呢?”
“干什么……下雪了,我想讓瑞穗看看?!?/p>
薰子沖過去,繞到輪椅前面。雖然靠背搖了起來,但瑞穗依然閉著眼。她穿著一件紅毛衣。薰子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怎么這么冷?毯子呢?”
“毯子,呃……”
“算了,我去拿。媽媽,你把房間里的空調(diào)打開?!鞭棺觼G下這句話,回身就走。
她拿著毛毯回到起居室,把瑞穗裹起來,又在她腋下夾了一支體溫計。
“為什么隨隨便便挪動她?。俊鞭棺拥芍赣H。
“因為,這里看雪更清楚些……”
“帶她過來之前,要先讓房間暖和起來啊。忘了嗎?”
“對不起。我只想著,要是不快點過來,雪說不定就停了?!?/p>
“那至少給她穿厚一點兒,進來之后趕緊把空調(diào)打開啊。要是感冒了怎么辦?瑞穗和一般的孩子不同,治療起來沒那么簡單的呀。”
“我知道了。對不起?!?/p>
“真知道了嗎?就在前幾天,我去洗澡的時候——”薰子的聲音尖銳起來,打算數(shù)落母親之前犯的那些小錯。
就在這時,瑞穗的右手抽動了一下。
就像在說“媽媽,不要再責備外婆了”似的。
千鶴子也看到了。兩人面面相覷。
薰子的語氣忽然緩和了?!翱丛谌鹚敕萆?,這次就原諒你了,下回注意哦?!?/p>
“嗯,”千鶴子點點頭,望著輪椅里,“謝謝,小穗。”
薰子從瑞穗腋下抽出體溫計。三十五度多一點兒。最近她的體溫都比較低,應該沒什么問題吧。
不知什么時候,生人也來到了房間里,站在窗前眺望著庭院??蔹S的草坪上,開始有了點點積雪。
“姐姐,雪!”他回頭看著輪椅里的姐姐。
薰子看著瑞穗,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柔和了一點兒,但那或許只是自己的錯覺吧。
在家護理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一開始一個人實在顧不過來,只好和千鶴子兩人二十四小時在旁陪護。雖然在醫(yī)院接受過詳細指導,但還是發(fā)生了好幾次意料之外的事件。痰急劇增多就是其中之一。薰子認為是空氣不干凈的原因,馬上買了一臺高性能空氣凈化器,狀況就改善了。插營養(yǎng)管也很花時間。經(jīng)家訪醫(yī)生指導,她才發(fā)現(xiàn)瑞穗的姿勢和在醫(yī)院時有微妙的不同。
各種測量儀器頻繁發(fā)出的警報聲也讓人心煩意亂。薰子和千鶴子都睡不好覺,整天腦袋昏昏沉沉。這種生活能持續(xù)多久?薰子心中多次涌起過這樣的不安。
不,不安現(xiàn)在依然存在。如果發(fā)生一次重大失誤,就將威脅到瑞穗的生命,這讓她總是提心吊膽。
但能和瑞穗一起生活的歡喜,有力地支撐著她即將消沉的心。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夠努力,這孩子就活不下去,就說不出抱怨的話來。
所幸一個月過后,兩人都習慣了護理工作。薰子甚至可以讓千鶴子獨自看家了。像今天這樣隨便挪動輪椅,也表示她已經(jīng)有了余力。
而且,還有一個值得鼓勵的重大變化。瑞穗的身體開始頻繁地動了起來。住院時,這種情況也出現(xiàn)過幾回,但薰子發(fā)現(xiàn),自從在家護理之后,瑞穗身體的動作變得越發(fā)明顯。千鶴子也這么覺得。
薰子覺得,瑞穗的動并非毫無章法。很多時候都像今天這樣,表現(xiàn)出一種想要加入談話,或是表達自己喜怒哀樂的樣子。她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錯覺罷了,但有時候仍然克制不住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呼喚她的時候,她也會有反應。
可是,當她試著把這些告訴腦神經(jīng)外科的近藤時,近藤的反應卻很平淡。他說,因為在家護理,接觸瑞穗的時間增加了,遇見這類現(xiàn)象的頻率也就隨之提高。
是的,醫(yī)生用了“現(xiàn)象”這個詞。他說,這只是一種叫做“脊髓反射”的單純現(xiàn)象,沒什么特別的。
“出院之前用ct檢查過了,很遺憾,大腦功能并沒有恢復。小穗的狀態(tài)和當時相比沒有什么變化。”
近藤還說,如果反射運動真的有所增加,那大概是aibs的影響吧。
“為了讓呼吸器官運動,就要將微弱的電子信號送往神經(jīng)回路,很可能是這種信號刺激脊髓,讓手腳出現(xiàn)運動反射?!?/p>
他斷定,呼喚時有反應,只是湊巧罷了。
薰子并不討厭這個叫近藤的醫(yī)生。那從不輕率表態(tài),只追求客觀事實的態(tài)度,大約是身為醫(yī)生最正確的姿態(tài)吧。但唯獨這一次,他的話聽上去格外冷酷,就像是用“不要做夢”來完全否定了自己。
望著安眠的女兒,薰子再次告訴自己不能放棄。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說這孩子再也不會醒來,她也會繼續(xù)相信下去。
薰子把手伸進毛毯里,握住了瑞穗的胳膊。女孩的胳膊就像果汁軟糖一樣柔軟,比沉睡之前細了些。這也難怪,都沒怎么運動過,肌肉在一天天萎縮下去。
她抬頭看看墻上的時鐘,剛過下午五點。該準備晚飯了,這樣六點多就可以吃飯。預定八點之前吃完,收拾好。今晚會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來訪。
快到九點的時候,玄關外傳來輕微的響動。在瑞穗的房間里,薰子剛剛和千鶴子一起,給瑞穗喂完飯。
敲門聲響起,開門一看,身穿外套的和昌站在外面。他朝千鶴子說了聲“晚上好”。
“啊,晚上好?!鼻Q子應道。她沒說“你回來了”。
和昌現(xiàn)在仍然獨自居住在青山的公寓里。千鶴子最近已經(jīng)知道了女兒女婿分居的事情,卻沒有追問,大概已經(jīng)從美晴那兒知道了事情始末吧。
“是不是正在忙?”
“沒關系的。”她回答。
和昌脫下外套,向女兒的輪椅走去。因為剛吃過飯,為了不讓食物逆流,瑞穗的身體稍稍抬高了些。
“有什么變化嗎?”和昌凝視著女兒的臉,問道。
“沒什么?;謴偷煤芎媚亍!?/p>
“這樣啊?!焙筒p輕握住女兒的手,像要確定觸感似的動了動手指,回頭向門口看去。
那兒站著一個男人,年齡大約三十歲左右,也穿著外套,抱著個大箱子。身材瘦長,相貌清秀。青年向薰子她們點頭致意。
“這就是電話里說的那位星野君??梢宰屗M來嗎?”和昌問。
薰子點點頭。“嗯,當然可以?!?/p>
“進來吧?!焙筒龑π且罢f。星野道了叨擾,便進屋站在瑞穗面前,表情因緊張而稍微有點僵硬。
星野看了瑞穗半晌,微笑著對薰子說:
“真可愛呀?!?/p>
看見他的那一刻,薰子就感到這個人可以信賴。他的笑容毫無做作之意,讓人覺得是完全發(fā)自內(nèi)心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說出了“謝謝”。
“生人呢?”和昌問。
“剛睡?!?/p>
“星野君做了不少準備??梢哉勔徽剢幔俊焙筒龁?。
“好的?!獘寢專@里交給你可以嗎?”
“放心吧,你們慢慢談。”千鶴子說。她也知道和昌等人今晚的來意。
和昌與星野移動到了起居室。薰子端出飲料,星野卻拒絕了。“我想專心說明。”
真是個認真的人啊,薰子想,工作一定做得很好。
星野從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放在小桌上,敲了幾下鍵盤,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段視頻。
畫面上是一頭黑猩猩,戴著個頭盔似的物體。頭盔上接出幾條電線,頂端似乎連在黑猩猩背上。黑猩猩面前放著一只帶把手的箱子,它的右手被固定成握把手的姿勢。
“這只猩猩因脊髓損傷,無法自主活動手腳。但通過訓練,它明白,只要用力搖動把手,就能獲得食物?!毙且罢f著,開始播放視頻。
黑猩猩盯著箱子,眨眨眼,又動動脖子,但握著把手的手一動不動。
“就像這樣,手動不了。但是——”
星野剛說完,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一只手,似乎是實驗者的,拿著一個小小的裝置,按下了開關。
薰子叫出聲來。黑猩猩的右手動了起來,前后搖動著把手。
實驗者關閉了開關。黑猩猩的右手又不能動了。再次按下開關。手又動了——
星野將視頻暫停。
“這只猩猩頭部植入了電極,能從大腦皮質(zhì)獲取電信號。信號通過特殊的電子回路,到達脊髓損傷部位,這樣,手就可以正?;顒恿恕!?/p>
“簡單地說,就是把大腦指令直接送到肌肉去?!焙筒谂赃呇a充道。
薰子看看和昌,又看看星野,嘆息道:“真了不起啊。”
“當然,要實用化還需要一段時間。就算是讓麻痹了的手腳重新可以活動,也不能單純只是活動而已,還要有觸覺,能感知溫度?!?/p>
“這樣啊。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厲害。只是——”薰子把目光從畫面上移開,“這只黑猩猩的大腦沒有異常吧?”
她的意思是,如果沒有異常,恐怕沒什么參考價值。
星野似乎明白她想說什么,點點頭,又敲了敲鍵盤。屏幕上出現(xiàn)了另一段視頻。這次拍的不是黑猩猩,是個人,身穿降落傘上用的那種系帶,吊在半空。
“這名男性是健康的,手腳可以自由活動?!毙且伴_始說明,“您看他胳膊上連著電線就明白了吧。為了調(diào)查胳膊試圖運動時大腦發(fā)出的指令,正在觀察流經(jīng)肌肉的電流。將電流經(jīng)過特殊處理,轉(zhuǎn)化為信號,傳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裝置上。”
就像星野所說的,男人胳膊上的電線連在一部帶顯示器的裝置上。從那兒又拉出一根電線,連在男人的腰部。
“請仔細看?!毙且伴_始播放視頻。
似乎接到了什么信號,男人動了起來。在吊在半空的狀態(tài)下,他的胳膊前后擺動著。裝置的顯示器上出現(xiàn)了波形。
“顯示器上的波形是胳膊的肌電圖。男人的下半身呈放松狀態(tài),所以腳動不了,只能這樣伸著。不過,如果將電信號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裝置上,會怎么樣呢?”
實驗者按下了某個開關。下一個瞬間,令人驚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正在擺動胳膊的男人,腳也以同樣的頻率開始前后晃動起來。就跟剛才的黑猩猩一樣。
星野按下暫停鍵。
“步行是一種高度自動化的運動,大部分由脊髓控制。走路并不是先想要邁出右腳,接著想要邁出左腳。粗率地說,大腦只是發(fā)出了‘走’這樣一個簡單的信號而已。實驗表明,這一信號也可能是由擺動胳膊的信號加工制造而成的。不用說,這就是為了讓脊椎損傷者也能行走而進行的研究?!?/p>
“這項研究的要點有二,”和昌接了上去,“第一,不把大腦發(fā)出的信號送往脊椎。受試者本人沒想動腳的,是腳自己在動。第二,沒有侵襲行為,也就是說,受試者的身體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磁力刺激裝置只是個線圈,貼在腰后面而已?!?/p>
“也就是沒必要做手術對吧?”薰子向星野確認。
“沒必要?!蹦贻p的技術人員回答,“然后,只要沿著脊髓排列數(shù)個線圈,各自傳輸信號,就有可能讓全身各處的肌肉動起來?!?/p>
“……這樣啊。那么,啊,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她舔了舔嘴唇,接著說,“我女兒那樣的身體,也能動起來嗎?”
星野有點緊張,他轉(zhuǎn)頭看著和昌,似乎在征詢他的意見,看是否要回答。見上司微微點頭,他便回頭對薰子說:
“我認為可以。脊髓并未受損,動不了才叫奇怪呢?!?/p>
這話聽在薰子耳中無異于仙樂。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就是這么回事?!焙筒f,“技術上沒有問題。接下來,就是要不要做的問題了。這還是由你來決定比較好?!?/p>
“我的心已經(jīng)決定了。做吧。我想做?!且跋壬?,我可以拜托你嗎?”
“如果我接到指示的話……可以的?!?/p>
薰子凝視著丈夫。
“或許又要花很多錢了?!?/p>
“那算不了什么,”和昌擺擺手,“那,星野君,能不能盡快,明天就開始工作呢?如果有什么需要的,盡管跟我說。”
“好的。”星野收起筆記本電腦。
薰子把兩人送到玄關。社長居然把自己的家留在身后,對這件事,星野并沒有提出疑問。他大概還在考慮更加復雜的事情吧。
“那么,再聯(lián)系?!焙筒贤馓祝瑢棺诱f。
“好。啊,老公,”薰子抬頭看著丈夫,“給你添麻煩了,真對不起。”
“說什么呢,”和昌皺眉道,“好了,晚安?!?/p>
“晚安?!?/p>
“告辭。”星野低頭致意。薰子也再次道謝。
回到瑞穗的房間時,她的身體已經(jīng)被挪到了床上。
“怎么樣?”千鶴子問。薰子把與星野、和昌的對話說了一遍。母親安心地點著頭,連聲說“太好了”,一邊看著孫女。
薰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聽著瑞穗的鼻息。
她想起了兩周前,去醫(yī)院做檢查時與醫(yī)生的對話。
雖然近藤否定瑞穗的大腦功能有所恢復,但她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也是事實。臉頰明顯紅潤了許多,血壓、體溫、血氧的數(shù)值等客觀數(shù)據(jù)都在講述著這一點。
主治醫(yī)生說,這可能是aibs的效果。雖然控制的是電腦,但利用的是瑞穗自己的呼吸器官。這樣自然會消耗能量,代謝就比以前提高了。
“換成是健康人,只要運動,血壓和體溫就會上升,對吧?和那個一樣。只不過,”主治醫(yī)生說,“一般來說,處于那種狀態(tài)下,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因為調(diào)節(jié)體溫和維持血壓是大腦的功能。或許瑞穗的此類功能還殘存著一部分。”
醫(yī)生說得若無其事,薰子卻緊追不放。
“那是怎么回事呢?近藤醫(yī)生說大腦功能全都停止了,估計大腦已經(jīng)死亡??墒沁€殘存著一部分,這是什么意思?”
主治醫(yī)生急忙搖手。
“不,那個,近藤醫(yī)生說的功能停止,指的是在判定時應該確認的功能全都停止了?!?/p>
主治醫(yī)生說,大腦有叫做下丘腦和下垂體前葉的部分,能夠根據(jù)各種各樣的變化使得身體做出對應,分泌荷爾蒙,維持體溫和血壓。對此,醫(yī)生用了個詞,叫“身體的統(tǒng)合性”。
而腦死亡判定,是通過檢查意識和顱內(nèi)神經(jīng)機能、自發(fā)呼吸的有無等等,確認是否失去了統(tǒng)合性。
“剛?cè)朐旱臅r候,必須給瑞穗的身體注入大量荷爾蒙,不過這個量正在逐漸減少?,F(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不需要了。我認為,大腦的這一部分應該是在運作的。在小孩子身上,這種情況并不少見?!?/p>
所以,就算稍微活動一下肌肉,瑞穗的身體也會逐漸好轉(zhuǎn)的吧。
聽到這些話,薰子覺得心里似乎萌生出了一些東西。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是在護理瑞穗的時候找到答案的。當她給瑞穗擦身時,瑞穗的腳會微微顫動。近藤說那只是條件反射,薰子卻不這么想。
“呀,是不是有點癢?你可以再動一動?!?/p>
這樣和瑞穗說話的時候,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再多動一動,讓肌肉恢復——
這念頭讓她自己吃了一驚。對啊,讓肌肉得到恢復不是很好嗎?適度的運動對人體有益,普通人都是如此,像瑞穗這種身體就肯定更是這樣了。
薰子試圖把這個想法從腦海里驅(qū)走。讓瑞穗運動?怎么可能。完全是愚蠢的空想罷了。
可越是想忘掉,它越是在腦海里盤桓不去,而且一天天發(fā)酵。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網(wǎng)上用“臥床”、“運動”作為關鍵詞檢索。當然,能滿足她的信息是一條都沒能找到。
能商量的人只有一個了。她做好了會被嗤笑的準備,試著去與和昌商議。
他認真地傾聽了妻子的講述,然后說了一席讓她很意外的話。
“在醫(yī)院里的時候,當近藤醫(yī)生告訴我們,瑞穗很可能腦死亡時,你還記得你對我說了什么嗎?你是這么說的: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腦和機器連接在一起嗎?你對這方面應該更了解吧?然后我回答:我們的研究,是以大腦還活著為大前提的。還從沒有考慮過腦死亡的情況。但當時,我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念頭。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剛才聽了你的話,我終于明白過來。很遺憾,瑞穗的大腦受損嚴重,喪失了許多功能。既然如此,把那些功能補起來就可以了啊。既然大腦不能發(fā)出運動指令,那就用別的東西來代替它發(fā)布?!?/p>
薰子問他這是不是可能,和昌說,他也不知道,但還是有可能性的。
“我想和一個技術人員商量一下。讓他來解釋吧?!?/p>
然后,今天和昌打來電話,說想把那名技術員帶到家里來。
星野的面孔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個誠實的人,這讓薰子安心了不少。畢竟,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要把瑞穗的身體托付給他。她原本打算好了,如果是要做人體試驗,就拒絕。
薰子握住女兒細瘦的胳膊。
現(xiàn)在是越來越細了,但如果能通過運動,稍微增加一點兒肌肉的話,自己每天一定會更快樂。
而且,畢竟——
若是有一天奇跡出現(xiàn),瑞穗睜開眼睛的時候,能靠自己的力量翻身坐起,站立,邁開步伐,她自己一定是最開心的。
媽媽會一直努力下去,直到那一天到來——薰子凝視著女兒的睡容,輕聲說。
5
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剛把雜物塞進包里,放在桌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是真緒打來的。星野祐也就這樣站著,接起了電話:“喂?”
“喂,祐也君?我是真緒,你忙嗎?”
“不忙。什么事?”星野一邊說著,一邊看表。剛過下午三點半。
“這個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
“星期天啊……”星野抱著包,單手把手機湊在耳邊,往外走去,“星期天怎么了?”
“嗯,其實,是三木他們問要不要去燒烤。怎么樣?”
“燒烤啊。唔……”
“怎么了?不方便嗎?”真緒有些不快地提高了聲音。
“這個嘛,有工作安排了?!?/p>
“誒——上星期你還沒這么說呢。都因為你忙,我們都三周沒見面了啊。”
“我知道,可的確忙,沒辦法啊?!?/p>
“就是社長直接拜托你的那份工作對吧?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就不能讓別人替一下嗎?”
“和你說,你也不懂的啦。因為只有我能做,社長才特地給我打招呼的?!?/p>
他聽見對方呼出一口氣。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放棄吧。燒烤我自己去。好了,你注意身體哦。休息日還要工作,這對健康可不好?!?/p>
“知道啦。謝謝。反倒是你,燒烤的時候別喝太多酒哦。”
“才不會呢。拜拜?!甭犅曇?,真緒似乎已經(jīng)不生氣了。
星野把手機塞回兜里,正在等電梯的時候,旁邊有人搭訕:“出差嗎?”一看,原來是bmi第一小組的一個人,是比星野早進公司一年的前輩,正在參與開發(fā)為視覺障礙者研制的人工視覺認知系統(tǒng)。只要佩戴特殊的眼鏡和頭盔,就能在有障礙物的迷宮中行走。這讓星野很吃驚。
之所以問是不是要出差,是因為按照規(guī)定,在公司內(nèi)必須要戴領帶,而星野沒有;另外,明明還不到下班時間,他卻抱著個包。
“沒有出差補助啊。不過的確是要外出工作。”
前輩一臉不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去社長家嗎?我聽說啦。是要利用anc,讓腦死亡的社長千金的身體動起來吧?聽說是夫人想出來的主意,虧得社長居然聽了。”
anc是星野所致力的研究的簡稱。日語的正式名稱是“人工神經(jīng)接續(xù)技術”。
“社長想盡量滿足夫人的愿望。”
“就算是這樣……”前輩還沒說完,電梯門開了。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在電梯里的人面前繼續(xù)談論,還好里面是空的。于是兩人進了電梯,前輩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是腦死亡對吧?沒有意識,只剩等死,對不對?讓這種人的手腳動起來有什么意義?真是燒錢?!?/p>
“費用是社長個人負擔的。”
“我知道??墒?,你的人工費呢?雖說是社長,也不能把技術人員私人化啊?!?/p>
“我的確是要去社長家,但我并不覺得這就是私人化。這是給了我一個非常寶貴的研究機會,可以對大腦無法發(fā)出運動指令的患者進行研究,看看對脊髓施加怎樣的刺激,會得到怎樣的反應。這種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
前輩聳聳肩,歪著頭道:“反正我是做不來的?!?/p>
“什么?”
“對付這種事啊。我是想幫助殘障人士,才會繼續(xù)這份工作。因為有價值,有自豪感??蓪Ψ饺绻悄X死亡患者,會怎么樣?沒有意識對不對?再也醒不過來了對不對?用電腦和電子信號控制這種病人的手腳,會怎么樣?我想到的只有制造弗蘭肯斯坦而已。”
星野沒有看前輩:“可是,弗蘭肯斯坦的設定,是有意識的?!?/p>
“那還不如弗蘭肯斯坦。利用沒有意識的人的身體,來自我滿足。首謀者是社長夫人吧?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還是趕緊抽手吧。我說這話是為了你好。還有什么事比這更難啊?那種看似有道理的實驗,不管做多少次,都是行不通的。你只需要說一句:沒辦法讓令嬡的手腳動起來。這不就行了?”
星野只盼電梯在中途停下,有別人上來,結(jié)果電梯途中居然不停,直接到了一樓。他只好一直保持沉默。
“我的表述可能不太恰當,”走出電梯之后,星野對前輩說,“我們說信號是由大腦發(fā)出的,卻不知道心在哪里。全世界的學者,沒有一個人知道。所以,不要觸碰那部分,只要響應需求就好了?!?/p>
前輩打量著星野。“你真夠冷漠的。”
“是嗎?”
“雖然法律上還很模糊,但其實腦死亡就等于是人的死亡。也就是說,你對待的是一具尸體。用尸體做實驗,我是做不出的。真可怕,想想就一身雞皮疙瘩?!?/p>
星野拼命壓抑著因憤怒而抽動的臉頰,扯出一個微笑。
“小姐沒有接受過腦死亡判定?!?/p>
“那不就相當于植物人嗎?”
“不知道。我沒有立場對此進行判斷。”
前輩愕然搖頭。
“算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隨你的便吧。不過,我只說一句:不管你怎么努力研究讓腦死亡者的手腳動起來,也不會讓任何人受益?!?/p>
“我知道?!?/p>
“那,你好自為之吧?!鼻拜厯P揚手,向與大門相反的方向走去。
星野望著他的背影,在心中低語:
不會對任何人有益?這說的是什么話。已經(jīng)有益了啊——
到達位于廣尾的播磨宅邸時,剛過下午四點。他按響大門上的門鈴,對講機里便傳出薰子夫人的聲音:“喂?”
“我是星野。”
“好的?!痹捯魟偮?,門鎖就咔噠一聲開了。
星野一邊瞟著院子,一邊往屋子走,這時,玄關的門開了,夫人走了出來。她膚色白皙,尖下巴,單眼皮,眼睛細長,想必很適合穿和服的吧。她三十六歲,比星野大四歲,但看那嬌嫩的肌膚,完全不像那么大年齡的人。
“您好?!彼拖骂^打招呼。
“辛苦,拜托您了?!?/p>
夫人的語氣愉快而彬彬有禮,星野覺得,她沒把自己當成丈夫的下屬,而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他照例走進那個房間,瑞穗正坐在輪椅上。她身穿格紋連衣裙,腿上是緊身打底褲。
“今天外婆不在呀?”
“嗯。她帶著我兒子回家去了,到晚上才回來?!?/p>
“哦?!?/p>
也就是說,今天自己是和夫人單獨在一起。星野心中暗喜,忽然想到還有瑞穗在,趕忙悄悄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是三個人才對。
“線圈已經(jīng)裝上了。”夫人說。
“好的?!∷?,不好意思哦?!毙且鞍讶鹚氲纳习肷硖鹨稽c,用手摸摸她的后背,“嗯,位置沒問題?!?/p>
“我覺得很合適。這樣瑞穗也不會覺得痛吧?”
“不會的?!?/p>
線圈是一種向脊髓傳輸信號的磁力刺激裝置。在符合瑞穗脊骨形狀的盒子里,排列著好幾個線圈。不過盒子的形狀一開始并不十分合適,星野反復修正了好幾次。
輪椅旁邊的工作臺上擺著兩臺儀器。一臺是信號控制器,與磁力刺激裝置相連,各個線圈發(fā)出什么信號都由它控制,可以說是一座司令塔。這臺儀器還沒有完成,星野每次來訪時,都會稍微加以改良。另一臺是通過電流監(jiān)控肌肉動作的裝置。
“那么,今天也從腿部運動開始??梢哉埬b一下電極嗎?”
“好的?!狈蛉藦澫卵?,脫下女兒的打底褲,用創(chuàng)可貼把星野遞過來的,連接著電線的電極貼在瑞穗腿上,動作很熟練。
“那就開始了?!?/p>
星野敲著信號控制器的鍵盤。調(diào)整好運動幅度、速度、次數(shù)之后,按下了開始鍵。
瑞穗的右膝微微抬高了一點兒,又馬上落了下去。接著,左膝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她相當于是坐在輪椅上踏步。
星野看看肌電監(jiān)控。左右兩側(cè)肌肉運動均等,也沒有超出負荷。
“好。很好?!?/p>
聽他這么說,夫人雙手交迭放在胸前,看著女兒:
“你聽見了嗎?說你很棒呢。太好了。”
遺憾的是,母親的呼喚沒有得到女兒任何回應。星野想象著自己在這時忽然操作控制器,讓瑞穗立刻點頭的場景,不過還沒進展到這個階段。一切都處于摸索狀態(tài)。
“要不要在雙腳分開的狀態(tài)下,做一做同樣的運動?”
“好。”夫人說著,把瑞穗的雙膝分開。“請稍等!”星野急忙說,卻已經(jīng)遲了。監(jiān)控發(fā)出了警報。
“糟了……”夫人急忙把瑞穗的雙腿放回原來的位置。
星野操作著監(jiān)控,警報聲停止了。
“上次說過了,雖然小穗的運動停止了,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向肌肉傳輸信號了。而是發(fā)出了這樣的信號:保持同一個姿勢。在這種狀態(tài)下,如果強制使其運動,電腦會判定信號與身體位置不符,就會像剛才那樣發(fā)出警告。”
“這樣啊。對不起。一不留神……”
“您不用道歉。只是,現(xiàn)在這樣做雖然沒什么問題,但以后隨著肌肉的逐漸恢復,這樣做會有弄傷肌肉的危險,還請注意。”
“我明白了。對不起。”
“都說了您不用道歉呀?!?/p>
星野笑了,夫人的表情也和緩起來。
之后,他又花了一個小時,活動瑞穗的腿部與手臂的肌肉。雖然動作都很簡單,但看得出來,瑞穗的動作是一天比一天流暢了。大概是關節(jié)打開了吧。
夫人建議休息一下,端來了紅茶。
“之前我曾經(jīng)跟您說過一個正骨醫(yī)生的事兒,您還記得吧?”
看到夫人明快的表情,星野想,應該不是什么壞消息。
“在臥床的那段時間里,您請他來檢查過瑞穗的肌肉退化到了什么程度,對吧。嗯,我記得。”
“昨天我又請那位醫(yī)生來檢查瑞穗的身體了。他說,雖然只有一丁點兒,不過瑞穗的肌肉的確更有力了。連歪斜的骨骼也變直了呢。”
“真的?太棒了?!?/p>
“看看日歷,才過了一個月。小孩子的身體果然恢復得快呀。”夫人看著女兒,滿足地瞇起了眼睛。
“以后肌肉還會更強韌的,還有別的部分?!?/p>
“那我就太高興啦。真感謝星野先生。謝謝您。”
夫人的正視讓星野心里砰砰直跳。
“哪里,沒什么……”他把手伸向紅茶杯,掩飾著內(nèi)心的動搖。
是啊,一個月了——
真快啊,星野想。
播磨社長說有重要的事情和自己商議,已經(jīng)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他當時聽了之后吃驚不小。居然要讓意識全無,臥床不起的女兒的肌肉運動起來。
這是有伏筆的。他聽說,通過引進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統(tǒng),社長的女兒得以自主呼吸。告訴播磨存在這種技術的就是星野,播磨也知道他在研究anc——人工神經(jīng)接續(xù)技術。所以,一想到活動肌肉的事情,他才會頭一個想到星野吧。
雖然驚訝,但星野并不覺得這件事是異想天開。他想試試看。這項研究,世界上還沒有人做過。
星野馬上開始著手進行工作。一開始,他把微弱的信號傳遞到脊髓各處,觀察瑞穗的身體會有什么反應。并在平行公司制作了磁力刺激裝置和信號控制器、肌電監(jiān)測儀。所有儀器完工,正式開始進行肌肉訓練,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從那之后,星野以兩天一次的頻率造訪播磨家。之所以要隔一天,是因為要等待肌肉恢復。
開始之后,他才了解到這項嘗試有多困難。哪怕稍微改變一下信號模式和刺激部位,身體的動作就會全然不同。有時候,想讓胳膊動,結(jié)果胳膊一動不動,身子卻猛地向后彎曲,幾乎拱了起來。
這些日子里,他深切地感覺到,人類的身體是和機器不一樣的?;蛟S要好幾個月,不,好幾年,才能達到完全控制的地步。
但這無關緊要。這項研究自有其獨特價值,他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充實。
“啊,對了。有樣東西想請星野先生看一看?!?/p>
夫人雙手合十說完,站起來,走到壁櫥旁邊,拿出一只衣架,上面掛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
“啊,”星野叫出聲來,“這是不是制服???”
夫人微笑著點點頭:“下周一,是小學的開學典禮?!?/p>
“這樣啊。終于定在下周了嗎?您想必很期待吧?!?/p>
他聽說瑞穗被收入了特別支援學校。不過她沒法去學校,會有老師每周上門幾次。一直在睡著的孩子該怎么接受教學啊?他覺得納悶,卻沒有把疑問說出來。
“所以,我想取消周一的訓練。瑞穗不習慣出門,應該會很累吧?!狈蛉艘贿叞阎品旎乇跈焕?,一邊說。
“也是。我知道了?!?/p>
“那么,下一次就是周三了,稍微空出了一段時間?!狈蛉怂妓髦f。因為今天是周四,訓練最好不要連續(xù)進行,而播磨器械周六是放假的。
“那我周六來吧。我不在乎休息日上班?!?/p>
夫人遺憾地垂下眼瞼。
“您這么說我很感激,不過周六要帶瑞穗去醫(yī)院?!?/p>
“這樣啊。那么,周日可以嗎?”
“誒,可是上周日也麻煩您過來了……您沒有什么安排嗎?比如約會什么的?!?/p>
星野笑著搖搖頭。
“沒關系。我原本就想到或許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把時間空出來了?!?/p>
夫人得救似地把手放在胸前。
“是嗎?那太好了。謝謝您?!?/p>
“沒什么?!?/p>
星野把茶杯放到嘴邊,聞著紅茶的香氣,忽然很想讓那位說“研究讓腦死亡的人動起來的方法,不會讓任何人受益”的前輩,也聽一聽夫人剛才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