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為家》:這個孩子將自己的父母告上法庭

我叫贊恩,接下來我要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我的父母親崇尚自然的繁衍方式,所以我出生在一個大家庭里。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下面還有好幾個妹妹。很不幸地,我們很貧窮。貧窮又混亂無序地活著。
貧窮到睡覺都不分男女,所有人都一團亂地滾在一起。所以當你有幸看到我們睡覺的畫面的時候,你會發(fā)現我們睡地千姿百態(tài),有橫著有豎著地,我腳邊睡著我另外兩個妹妹,手邊抱著我最喜歡的妹妹薩拉。隔著一個簾子,睡著我的父親和母親。
童年雖然貧窮至少不用思考太多,我很討厭思考,因為隨著思考會帶來很多問題,很多我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每日要去一個小賣店打工,因為我們租的是他家的房子,還因為這樣我就可以為家里帶來一天的口糧。晚上的時候,我還會和我所有的弟弟妹妹們一起去街上賣蔬菜汁。希望好心人們看著我們愿意多買幾杯。
當然我們還有另外的營收,我們會用處方藥做一些毒品藏在衣服里運進監(jiān)獄去販賣。

但是長大就不一樣了,我不得不去思考。我很擔心如果我不思考,我會變得如同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一樣。成日里就是躺在一群穿的破破爛爛的孩子中間,抽著劣質的煙,渾濁的眼睛鑲嵌在滿頭白發(fā)又皺吧的腦袋上,看起來就是一副失敗者的樣子。
而更可怕的是
我的妹妹薩拉
也長大了。
這讓我很恐慌。
我采取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去隱藏這個事實。我冷靜地把她從那個家里拉出來,帶到另外一間沒人的屋子里,幫她把帶血的內褲洗了,把自己的背心脫下來,教她如何使用,我甚至從幫傭的店里偷了一些衛(wèi)生巾帶給薩拉。

我以為我做的神不知鬼不覺,我天真的以為我可以隱瞞住這個真相。
只要薩拉不長大,她就不會被送走。
只要她不長大,只要沒有人發(fā)現薩拉長大了。

可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這么快,他們就知道薩拉長大了。按照那個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和其他人的約定,薩拉一長大就要去給別人老婆??墒?,薩拉還只有11歲啊,她所謂的丈夫已經30了,這個禽獸以為每天一帶方便面就可以買到可愛的薩拉當老婆么。所以當我看到那一家人拿著雞啊肉啊這些東西出現在我家時,我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他們的目的。黃鼠狼要吃雞之前,總得給雞帶點蟲子和小米吧。所以薩拉現在就是籠子中待宰的小雞,我得拯救他。我知道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什么也不會做,她不敢也不會。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已經醞釀好了一個計劃,我打算帶著薩拉逃走,雖然我還沒想好去哪里,但至少離開這里,至少薩拉不用嫁給那個讓我討厭的方便面男人。

第二天大家還在熟睡的時候我已經醒來,我悄悄地收拾好了東西,還在錢罐里拿了一些錢走,做好這一切好我在薩拉耳邊叫醒她,要她快點起床和我會和,我會在樓下等她。所以我先去路邊的大巴車司機那里問好價格,并同她約定好我和妹妹同坐,所以我們付一個人的車票錢。做好所有的準備后,我飛奔回我的家里,聽到樓道里傳來的哭鬧聲,我就知道為時已晚。一切都太遲了。薩拉不會和我一起走了。即使她一直哭鬧著叫嚷著要永遠和哥哥在一起。即使她一直懇切地請求著父母親不要趕她走。即使她一直哀聲連連地拜托著一些她也知道是奢望的話。這是我幼小可憐的妹妹啊,她長得像一個洋娃娃一般,她還擁有天使的好心,總是很善良??墒沁@樣一個還是小孩子的女孩子就要被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家里去做老婆了。

我太幼小,我阻止不了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騎著摩托帶著我的薩拉揚長而去;我也阻止不了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她一邊說著一些令我作嘔的話,不外乎這一些都是為了薩拉好,一邊罵罵咧咧地說我是個不知感恩的小兔崽子。我知道我已經到了臨界點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家里的一切。我一秒鐘都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了。我得離開,我必須得離開。在這個家里的每一秒,都讓我無法呼吸,我總感覺到一種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壓迫著我。所以我拿著我本就準備好的行李坐上遠方的汽車離開了。其實我長到如今這么大,并沒有什么自己的物品,說是行李,也不過是用大大的藍色塑料袋裝了幾件破衣服而已,畢竟我還需要衣服裹身以度過寒冷的冬天。我不去思索這輛車開向哪里,這個不重要,只要能帶我離開家就可以,遠遠地,遠遠地離開家就可以。坐在車上,隔著玻璃我望見外面的風景都飛速地倒在我的身后。我覺得很愜意,我允許自己在這一趟車上的時候放空腦袋,什么都不去思考。就好像我真的是一個拿著行李要去遠方游玩的小子一樣。直到我看到外面的游樂場,我第一次看到實際的游樂場。那一堆七彩斑斕的器械徹底地吸引了我。原諒我這個小孩沒見過世面,什么都沒見過。我沒看過電視,沒聽過收音機,更沒出過城。我想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我那個貧民窟的家。誰成想運氣這么好,我居然看到了游樂場。我趕忙請司機停了車,迫不及待拿著我的藍色塑料袋往游樂場走去。我花了三四天的時間把這里的項目都體驗了一下,當然只有在夜里的時候,因為夜深人靜的時候不要門票??墒钱斘乙蝗俗谀μ燧喩系臅r候,我覺得很孤獨,無人問津的孤獨感。
這個世界沒人關心我,沒人在乎我。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有沒有吃飽飯,我有沒有穿暖衣,我有沒有地方過夜,我有沒有生病,我有沒有遇到壞人。這些都沒有人關心,我似乎是一個游離在世界之外的幽靈。
我是真實的人吧,可是我同幽靈有什么分別。
三四天后,我開始煩惱了。
我偷跑時候帶出來的方便面已經吃完了,我還記得我手心里最后一口面的味道,帶著調料味的咸咸的面,好吃的吃也吃不夠的方便面。
如果我最后因為餓而死亡,可能方便面就真的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吧。我很伶俐地去到游樂場里挨個店鋪地推銷自己,我很能干地,我可以運煤氣罐,我可以扛東西,我可以搬水,當然擦桌子掃地這些活計我也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我要的工錢很少,有地方睡覺,有東西吃就可以了。
我并不挑剔,可是我還是沒有被雇傭。這個世界怎么會有無緣無故的好意,一杯飲料想收買我么?我可不是啊,我不是可以用方便面收買的媽媽啊。所以我勇敢決絕地轉身跑了,離開了熱鬧的人群。我疲憊地轉來轉去,徒勞無功地推銷自己。我看到一個好心的阿姨,她會耐心地解答我的問題。我摸準了她的好心,就一直磨磨蹭蹭地跟在她身后。幸好我的眼光總是很精準的,這個好心的Rahil收留了我。雖然她也很貧窮,而且她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約納斯,他還不會走路。


Rahil先給我用涼水洗了澡,雖然是冷水,但是我也很快樂。有人收留我,我有飯吃,有地方睡覺了。短暫地開心吧。自此以后,我就和Rahil、約納斯一起生活了,我們生活在這個擁擠的小房間里。但是我有一張獨立的小床,可以自己一人獨占。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在Rahil上班后,照顧約納斯 。慢慢地約納斯 和我越來越親密,我照顧他照顧地很不費力。窮人家的孩子總是異常地懂事,而且懂事地異常早。你瞧,這么小一個孩子,他甚至還不會說話,只會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可是他已經很懂事很聽話很乖巧了。他總是睜著他那雙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笑,我很喜歡他,他簡直就是我的親弟弟。有一天Rahil下班帶回來一個蛋糕,雖然蛋糕缺了一小塊,但是也阻攔不了這個小房間里溢出來的快樂,約納斯 和我一起吹熄了蠟燭,我貪婪地吃了好幾塊蛋糕,這是我第一次吃到蛋糕,真香甜啊,我怎么也吃不夠似的。我很感激Rahil,所以我認真地對約納斯好。

我似乎天生有那種危機意識,所以我總是很晚才睡覺,在黑夜里,我像蟄伏的貓頭鷹,因為晚睡我也偷窺到很多秘密,譬如我稱之為父親和母親的人在夜里的茍且,譬如Rahil偷偷將掙到的錢藏在床頭桿里。所以當Rahil穿戴一新,甚至還涂抹了口紅,出門離開之后,她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我抱著約納斯去我遇到Rahil的游樂場找她,那個戴廚師帽的男人告訴我可以去市場找Aspro,那個一只眼睛藍色一只眼睛棕色的男人。在市場上我碰到了我碰到了一個敘利亞小女孩,她告訴我可以去敘利亞難民救助站去領取救濟物品。所以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主意,我在家練習了好幾次,關于怎么用敘利亞的本地方言講話,關于我為什么出現在這里,關于我想領取什么物資這些內容,我練習了不下30遍,我不想出現一絲的紕漏,我一定要領到奶粉和尿不濕。果然,靠著領取來的奶粉和尿不濕我度過了一段時間??蛇@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救濟站又不會每天都發(fā)給我一個人,畢竟難民數量眾多。我還打開了床頭桿,畢竟我和約納斯都需要吃飯。我不禁有些冷意,怎么天底下的母親都是如此么,對待自己的孩子如此殘忍,要不送人,要不拋棄?這個世界怎么了,這個世界還會好起來么?

終于Rahil藏起來的錢也被我花光了,我在這個小房子里東翻西翻,終于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冷凍的冰塊,我把冰塊倒出來放在盤子里,撒上大把的白糖,和約納斯 一起吃,我一邊吃一邊對約納斯 說,好吃吧,這可比牛排好吃。天知道,牛排是什么味道。天知道,這個話是給約納斯 說的,還是安慰我自己的。我有時候會去附近搶一點別人的奶瓶,別人的滑板車回來,約納斯 很倔強,一直不吃奶瓶里的奶,他餓的一直哭,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我很心疼,但是又沒有辦法。我想過一陣就會好起來的,或許Rahil會回來,或許真主會顯靈。

直到出租房里的水也停掉的時候,我決定重操舊業(yè)。我拿著一張洗掉的單子充作處方單去好幾個藥房以各種理由騙了處方藥回來,學著我稱之為母親的人的方法,將藥片搗碎,將粉末混在冷水里,攪拌均勻后,裝在瓶子里,連同約納斯 一起,放在我組裝的小車里。我用滑板車、三個鍋、幾根繩子組裝了一個簡易的小車。

我就拉著這小車,在貧民窟的巷子里東奔西跑地推銷我的“自制飲料”,好歹我賣出去一些錢,我終于看到一線生機。我喜滋滋地把這錢攢下來,也同Rahil一般,卷起來,放在床頭桿里。我還拿著從敘利亞女孩那里拿來的地圖,和不會說話的約納斯 一起快樂地在地圖上點來點去,仿佛下一秒我們就攢夠錢可以去那里了。世界上真的有敘利亞女孩所說的地方么?每個小孩都會平安快樂地長大,每個人進門都要先敲門,得到允許才能進門。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地方么,如果有,怕是天堂了吧??墒?,我很想去天堂啊。哪怕有一點點機會呢。很快,我的飲料再也賣不出去了,這一絲絲的生機也被掐滅了,。我們沒有錢可以買食物,我也沒有錢給約納斯 買奶粉了。我們甚至沒有水可以自制冰塊來果腹。我的天堂夢更是遙遙無期。我甚至下決心拋棄掉約納斯 ,可是這個可愛的有著大大眼睛的像我親弟弟一樣的生物啊,他還以為我同他開玩笑,還貓著腰以為我們在玩捉迷藏,我拋下他,走掉;又拋下他,又走掉;又拋下他,這次我走不掉了,我舍不得這個小東西。可是我也無法養(yǎng)活他了。

此刻我無比地懷念剛來時候Rahil帶回來的那個蛋糕,那種奶油的香甜味始終印刻在我的腦海里。我常常在想,是不是下一秒我就死了,那至少奶油蛋糕替代方便面成為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吧。

我再一次用自制的小車車拉著約納斯來市場里找Aspro,我討厭這個人,卻不得不和他合作。我做了和我討厭的稱之為父母的人所做的事情。我把約納斯 給了Aspro,他給了我四百美元以及一個機會去天堂。臨走的時候,我使勁抱了抱約納斯 ,對不起啊,約納斯 ,我不得不拋棄你了。

直到此刻,我終于想明白了那種窒息感是什么?那是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出生在這個家里,我只能摔打著長大,我不可能去上學看書寫字,我也不可能像我想象的那樣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好人。我甚至想我可能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就如我的薩拉一樣,死在了她年輕的生命里?;蛟S如果約納斯繼續(xù)跟著我,那我們倆也會同很多人一樣,死在年輕的十歲了。

我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家來到游樂場的,悲傷有之,雀躍有之。但我不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游樂場回到家的。我該感到開心么,我要回到家里拿著我的證件,就有機會去天堂了。Oh,天堂啊,每個孩子都能健康快樂成長的天堂啊。或許我也很開心吧。我橫沖直撞地來到我稱之為家的地方,徑直去翻找證件。我稱之為母親的人出來了,對著我又是罵罵咧咧的,我已經見怪不怪。只是口中嚷著,我要找我的證件。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對著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說著嘲諷的話。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突然像發(fā)瘋一般,將我拽到柜子邊,從柜子里找出一堆證件,他說這里有各種各樣的證件,有能讓他坐牢的證件,就是沒有我的證件,而且這里還有一張新的證件—一張死亡證。等等,死亡證,誰死了?我這才注意到我稱之為父親、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臉上壓抑的痛苦之色。奇怪,他們也會痛苦么。這個家庭經歷的痛苦那么多,我以為痛苦是我們的日常了。我環(huán)顧四周,很快我就意識到,是薩拉,是我可愛的薩拉,是他死了。那個惡心的人渣讓薩拉死掉了。我很憤怒地拿起刀沖出去了,我想殺掉這個混蛋,但不幸地是,我僅僅捅到他的腿部,他活得好好地,僅僅,他僅僅是需要做一段時間的輪椅就恢復了。我恨我自己,為什么我不長高點,為什么我不長壯實點,為什么我的刀子不能再致命一點。雖然我沒有是非道德觀,但我知道我用刀子殺人了,雖然人未死去,我也會為此付出代價,所以我被抓了被起訴了。我和那個人渣對簿公堂,他把我的薩拉當植物么,居然說她已經開花了,她已經開花了她也是如此的年輕幼小啊,她還沒看過這世界呢就已經死去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法庭上朝著這個人渣嚷嚷起來。他嘴里說著,我的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生活的啊,我的岳母,她也是如此年輕就結婚,可是她現在也活得健健康康的啊。是啊,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生活的,這樣就對了么?難道傳統就一定是對的么?他們說的話聽起來那樣合理,他們過的生活看起來那樣理所當然。這樣就是對的么。我隱隱約約覺得這樣不對,可是我還是沒能帶著薩拉逃走,所以薩拉死了,我離開了。如果我不離開,我怕是要看著我的妹妹們一個接一個地踏上薩拉的老路子。如果他們足夠幸運,她們會再一次重復我們稱之為母親的人的生活,嫁給一個男人,半死不活地維持生計,生一群小孩子,長大了將她們或者賣或者送給別人。如果他們不夠幸運,她們就會像薩拉一樣,年紀輕輕死在醫(yī)院門口。不管是哪種命運,我想起來都覺得無比凄慘。這是一個怪圈,我們泥足深陷,卻無法改變。我的憤怒除了朝向直接造成這一切的劊子手之外,不知該發(fā)向哪里。是戰(zhàn)爭么?是宗教信仰么?總之是我無力掙脫的一切。我再一次出庭的時候,也在監(jiān)獄的Rahil看到我了,在我?guī)е備D往出走的時候,背后一直傳來她聲嘶力竭的喊聲,我聽得出來她是在問約納斯在哪里?約納斯怎么辦。

奇怪,出現在我腦海里的第一印象不是我應當怎么同他解釋,而是真好,真好,Rahil沒有拋棄約納斯 ,天底下的媽媽不都總是絕情寡義的樣子。我又一次想到那天的奶油蛋糕,香甜可口,還帶著母親的味道,可能我窮其一生也無法企及的味道。警察邀請我和吵鬧的Rahil一起來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因為羞愧而不太像往常的自己。在市場上,在賣飲料的過程中,我總像一個斗士,隨時準備著和人干架,因此我總是拿出最大的氣勢,說話粗筆而大聲,生怕別人會因為我的身軀過于弱小而嘲諷欺負我。但是,此刻,我的聲音如此地低,我?guī)缀醪桓姨ь^看Rahil。我辜負了她的信任。我辜負了一個好母親對我的信任。她好心的收留我,給我洗澡,給我吃,給我住,所求一切不過是要我照顧好她的兒子,還在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約納斯 而已。但是我連這一件事都搞砸了,我不敢望向她的眼睛,我怕我看到絕望,還有怪責。但是在法庭上的時候,Rahil說她不責怪我所做的一切。

我聽到這些話有些釋然,畢竟我不用承擔販賣嬰童的罪名了;但我也很汗顏,Rahil是一個真正的好人??墒莾刃纳钐?,我在責問我自己,我把約納斯 賣給了Aspro,我稱之為父親母親的人把我的薩拉給了她的丈夫,我們都口口聲聲稱這樣是為了他們好,為了他們能活下去,可是這樣的我和那樣的他們有什么分別呢?本質上是沒有分別的,但是可能人們會憐憫我,因為我尚且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自己也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根本無法供養(yǎng)自己,更何談養(yǎng)大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呢?因為我的弱小,因為我的可憐,人們會同情我,人們會原諒我。可是我的內心仍然很悲傷,我不想拋棄約納斯 ,我更不想變成我稱之為父親母親的人。也許,真主再不賜予我奇跡的話,我很快就會變成那樣的人了。一聲失笑,生命真是莫名的諷刺啊。等待判決的日子里,我在監(jiān)獄過得其實很愉快。每日看著他們打打鬧鬧,有人身處監(jiān)獄也不忘向真主祈禱;有人快樂地唱歌、跳舞;有人打著慈善的名義來探望監(jiān)牢里的我們。我只是漠不關心地坐在角落里,或許在吃蘋果,或許在喝牛奶,總之我默默地坐在遠處,遠遠地看著這一切,這與我無關的光怪陸離的一切。其實,在監(jiān)獄里也還好。畢竟我身邊很多人都遵循著這樣的生活軌跡,出生在一個大家庭,長到一定年歲就進了監(jiān)獄,探監(jiān)是我們這樣的家庭的常態(tài)。畢竟在監(jiān)獄里我自己擁有一張獨立的屬于我自己的床,我不用擔心溫飽問題,甚至好一點的我能吃到蘋果啊,肉啊這些我在外面幾乎吃不到的美食。當然,監(jiān)獄里會有碩大的像蟲子一樣的蟑螂在門上爬來爬去,不過我早都習慣了。我還能看電視,是那種帶聲音帶人像直播的電視。不是那種只有聲音的老舊收音機,也不是那種從別人家里反射過來的需要自己配音的動畫片。我看到了一個在線直播的節(jié)目,我也不知是什么驅動著我,我去打了熱線電話。沒成想,我的電話居然被接通了。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這個救命的電話就是改變我命運的電話。有時候只是一個小小的舉動,真的能完全地翻轉一個人的整個人生。所以很多年后我都一直無比慶幸我打了這個電話。電話那邊的男人先例行公事地問我打來電話所為何事。當聽到我說我要起訴我的父親母親時,他似乎有些沉默,但很快他問我在哪里,身邊有傷害我的人么?這個單純天真的男人,他以為所謂父親母親對孩子最大的傷害就是肉體傷害么,他肯定以為這又是一起尋常的虐童案了。但是我的話語卻震驚有力,我說我從監(jiān)獄里打來這個電話,我想起訴我的父母。我想起訴我的父母,因為他們生下了我。

我并沒有注意到牢房里很多人都在觀看這場直播,我的聲音在電視里響起的時候,很多如我一般的小孩子都歡呼起來,他們爭相告訴其他牢房的人,我們這里的贊恩上電視了,快看啊,甚至有人還將床單制作的旗子懸掛起來了。再一次上庭之前,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過來探望我。我一直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為,所以此刻我還是很嘲諷地對她說,你的悲傷期過了么?我望著這個女人憔悴蒼白的面容,心里劃過一絲不忍心,畢竟我的薩拉也是從她肚子里掉出來的肉,薩拉沒了,她應當也有難過吧。但很快這不忍心也煙消云散了,我確認我再也不會對這個女人產生哪怕一丁點的同情和不忍了。她對我說,上帝拿走你一樣東西,她必定會再賜給你一樣東西?,F在她又賜給我一個女兒,我想給她取名薩拉。我有些作嘔,這個惡心的女人,毒害了一個薩拉還不夠么,還要再生一個女孩子出來繼續(xù)送人,繼續(xù)年紀輕輕就死掉么。這樣的生活對她來說還不夠么?我沒有壓抑我的惡毒,我眼含淚水地對她說,你這個禽獸,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⒍具€不食子,禽獸尚且知道護犢,可我們這些螻蟻一般的人呢。說來好笑,我們不能,我們也不愿意。我們還不如禽獸呢。我將來也要成為這樣的人么,這是多么讓人絕望的一個真相啊。我以為我會長大,我會受人尊敬。
在法庭上,我控訴我稱之為父親和母親的人。我想我的聲音雖然少年氣十足,但一定鏗鏘有力,因為這些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我請求法官讓我稱之為父親母親的人不要再生孩子了,法官似乎以為我們這樣糟糕的情況怎么還會繼續(xù)生孩子呢。但顯然,他低估了窮人們的思維,他們可能以為孩子會幫助他們改變貧困的生活。但沒想過,假如不能改變,那這些惡性循環(huán)的后果由誰來承擔。
我又一次問到,那她肚子里這個能不生么?不能,那這個孩子自從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她的命運,她很小的時候就要被鏈子鎖住腳,以防她到處亂跑;長大點要和兄弟姐妹一起去街上賣蔬菜汁,晚上一大家子擠在一起睡的橫七豎八;再長大點就需要幫忙帶孩子,做家務,直到到了年齡就送給一個比她要大很多的男人做老婆。我已經預見到了她的整個人生。
直到此刻,我都不知道我們如何跳出這個荒誕的怪圈??赡苁且驗槲覜]讀過書,我從來沒想過讀過書會有什么不同。雖然我拼命地想讀書,每每我看到面包車載著上學歸來的孩子,我就無比羨慕,可是我只能送煤氣,送蔬菜,送各種各樣的貨。我不知道我狀告父母的訴求會引起怎樣的后果。但是我聽說警察們根據我和Rahil給的線索破獲了一起偷渡案,解救了很多沒有戶口的人。其中也包括約納斯 。我想Rahil應該圓滿了,最終兒子又失而復得。過了一段時間,警察讓我去拍照,我還是如往常一樣冷著臉,又無所謂的樣子。我無所謂的樣子總是帶著不自知的愁悶。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吃過太甜的東西吧,我聽說吃甜多的小孩臉上總是帶著甜甜的笑容。我也喜歡那種笑容,可是我沒有那樣溫暖的笑容。我縱容我思緒游走的時候,警察對我說,贊恩,開心點,這不是給死亡證拍照,這是給身份證拍照呢。身份這個詞一劃過我的腦海,一根神經被點亮似的,一點點,一點點,腦海里細細密密的網都被身份這個詞包圍了,它們歡快地跳起舞來。下意識地,我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當我看到我身份證上的照片時,我才發(fā)覺原來一個人笑起來這么好看啊,比板著臉孔肅著整個眉眼好看多了。感謝那個電話,感謝一切好心的人,我現在有了身份。我也搬到一個我夢想中的天堂。我可以吃飽飯穿暖衣。我可以上學。我甚至有閑暇時間去喂鴿子。感謝這一切!愿所有的孩子都能如我一般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