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野
這是一條熟悉的路。
湖南省西部的一個小城市，國道穿城而過。在這邊，有數(shù)不盡的山巒，倘若站在某一座山的山頂上，眺望四周，眼里除了山還是山。
故而，這里的路也不直。國道沿著山腳，彎彎曲曲，扭成了一條長蛇。馬路邊上沒有綠化帶，是臨街的自建樓，高的大概四五層，矮的就只有一兩層了。這些自建樓大多沒有什么美感，甚至顯得丑陋。有的墻面裸露著紅磚，有的正立面只有死板的防盜窗……
這不稀奇，因為我小時候，在這里住過今年，當(dāng)時如此，現(xiàn)在也如此，無非是房子多了幾幢。故地重游，覺得這么多年沒有白發(fā)展。
?
沿著馬路走下去，可以走到一個火車站。那個火車站最熱鬧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那時的火車還開的很慢，聽母輩說，上一趟長沙要七個小時。那時的火車也幾乎每一站都停。后來幾次鐵路大提速，這些小火車站就沒落了，大概也就用作“臨時停車”。到了“高鐵”時代，就連普快車都沒落了，大概沒人會記得小站了吧。
古舊的墻壁，很多地方都是水漬。墻面腰以下是綠色的油漆，一些地方早已剝落。地上慢慢地鋪陳開一層灰，但是又布滿了腳印?；炷列薜脑屡_雨棚，掛著白底黑字的鐘——那鐘似乎是壞了，一動也不動，也沒人來修。
看樣子我到的時間不算太晚。列車恰好停在站里，我匆忙上了車。綠皮的普速車顯得很擁擠，地面是有些潮濕的鋼板，一不小心就會摔跤。在車廂的兩頭是更加狹窄的洗手間、開水間，到處都是銹跡?？礃幼舆@車有些年頭了。
與這古舊的裝潢格格不入的是，在車廂里有一些新裝的顯示屏，展示著光怪陸離的畫面。當(dāng)然我無心于此，印象里這種東西總是摻雜著廣告。
現(xiàn)在的普速車是坐不滿的，很多位置都有空余，以至于硬座可以橫著躺下來。普速車的硬座都是面對面的，中間有一個小桌子。到了黃昏的時候，就有乘客開始泡方便面，也有人在車上買盒飯，還有吃粽子的、吃苞谷的、吃大餅的。一時間，整個車廂都彌漫了雜七雜八的味道。
?
到了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便醒來了。我感覺我是在北方——隔著窗戶向外面眺望，是遼闊的平原，平原里偶爾有幾棵樹，但是都落光了樹葉。我在南方的話，是很少看到樹木落光樹葉的。待到天更亮一點的時候，我察覺到外面的平原蒙了一層淡淡的雪。不深，一點也不深，看上去只有一兩毫米。這一望無際的雪景，進一步認我實錘了這是在北方。
枯黃的燈光照著過道，風(fēng)聲、腳步聲、打鼾聲掩蓋不了車輪與軌道奏響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
看了看手表，大概到了早上八點多的時候，我確定天已經(jīng)全亮了，盡管窗外并不是很亮。密密的烏云交織出巨網(wǎng)，把太陽的灼熱與人間阻擋開來。
我找乘務(wù)員買了一份早餐，平淡無味的白米粥、半個咸中帶苦的咸鴨蛋、兩枚不大的蔥卷。
就在我吃早餐的時候，列車開過了一個站。紅色的燈箱寫著站名，放置在車站主建筑頂上，如同國內(nèi)絕大多數(shù)火車站一樣。那也是個不大的火車站，可能是鄉(xiāng)鎮(zhèn)的站，也可能是小縣城的火車站。但是有一點不一樣——我看不懂這個站名。
那個站名是用奇怪的筆畫和部首拼出來的，絕不是常見的漢字，以至于我一個字都認不出來。再者，在那些大字下又有漢字的小字，但是我看不清。
我覺得，這是一個民族地區(qū)的火車站，因為印象里在一些地方會用當(dāng)?shù)孛褡逦淖謥頃鴮懡ㄖ锏拿帧２贿^我學(xué)識有限，也看不出來那是什么文字。
據(jù)我所知，南方壯文老字也像漢字，京族的喃字也像漢字，還有就是西夏文、契丹文之類的了。我覺得那也不是朝鮮的諺文，或者日本的平片假名，因為這兩種我不至于認不出來。
總之，這一奇怪的文字，讓我稍有不解。
?
倒霉的事情來了，大概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的火車停了。停在茫茫原野之中，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乘務(wù)員說是火車頭除了點故障，正在檢修，要我們稍安勿躁。
有些人罵了乘務(wù)員兩句，說自己要趕著做事情，這下可好，不知道要晚點幾個小時。也有人抱怨自己運氣不好。
大概又過了兩個小時，火車上的氣氛越來越不好了，這個時候乘務(wù)員一一打開車門，說可以下去透透氣，但是不要跑遠了。一些人連忙沖下去，有的抽起了煙，有的跑到路邊就地小便。還有一些人，就是純透透氣了。
考慮到我沒有什么行李，我也跟著下了車。我不敢跑遠了，就沿著火車往火車頭的方向走?；疖嚭荛L，走了兩三百米，才走到火車頭那里。幾個乘務(wù)員也在車外的路邊，他們不允許我們進入火車頭。這我也能理解，畢竟我們既不會修火車，也不會開火車。
我倒是找了一個乘務(wù)員問了問題：“我們下一站是哪個？還有好遠？”
他說下一個站是“蒙格”，但是我之前沒聽說過蒙格這個地方，也不知道蒙格在哪。于是我繼續(xù)問，但是乘務(wù)員好像很不耐煩，又繼續(xù)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四下的平原不是田野，而是荒原，荒得連樹都沒有幾棵，更沒有村舍的影子。
?
果然，火車一停就停了一宿。大家手機沒有信號，也上不了網(wǎng)、打不了電話。有的人擔(dān)心“下一班列車會追尾”顯然也是多余的，乘務(wù)員說在這條鐵路線上跑的只有他們這一趟車。所以連路過的車都沒有。
車務(wù)人員也已經(jīng)和警方、前后站及其它鐵路部門匯報過了。一方面自己試圖修理發(fā)動機幾次都失敗了，一方面等待的警方和前后站救援人員都遲遲沒有到來。
車上的氣氛焦躁起來，有幾個沒有素質(zhì)的人用卑劣的言語辱罵著車務(wù)人員。還有幾個人擔(dān)心自己的行程。
就這樣，又過了一天?，F(xiàn)在情況更加明朗了——火車上的食物短缺，并且供電和供暖也短缺了。火車上自帶的盒飯已經(jīng)消耗殆盡，乘客們自帶的食物又不足。被困在這里的這一天多的時間里，火車上是平均分配盒飯的，而且是無償贈送。但是有的乘客不服氣，因為他們“身體壯”“飯量大”，所以索要更多的食物。還有的乘客希望可以購買更多的盒飯，比如購買十盒，想趁早準(zhǔn)備好接下來的食物。但是不允許，賣盒飯的說，一份也不能賣，只能按人頭分配。
故而，有的人就開始吵起來了。還有幾個乘客相互之間吵起來了，甚至開始搶奪食物。幾個最早動手搶奪的，都被乘警抓到火車第一節(jié)車廂那邊暫時看起來了。但是，還是有幾個人蠢蠢欲動。
?
“我……我喜歡你?！?/p>
突然一個溫柔的女聲出現(xiàn)在我耳旁。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長長的硬座椅子邊上多了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女孩子。她留了短發(fā)，穿著白色的短袖衣，身材有些豐腴，并不算消瘦。
我看著她的面龐，有一點點熟悉，但是我想不起來她是誰。正當(dāng)我想更仔細地看她時，她轉(zhuǎn)過了頭。我這才為自己這樣失禮的舉動感到內(nèi)疚，這樣近距離直接盯著女孩子的臉看應(yīng)該是不禮貌的吧。
可是，可是我還是想不起來她是誰。
她可能是我的同學(xué)，剛好和我一起乘這輛車？還是，和我一起上車的？
是不是和我已經(jīng)關(guān)系比較好了，然后想進一步拉攏關(guān)系？
我細細思考，但是越思考，頭越疼。像是被人用鈍器敲腦袋似的?，F(xiàn)在的我，實在是想不起她是誰了。感覺有點像《你的名字》里立花瀧的劇情，就是這么想，也想不起一個看似很熟悉的人的名字。
她說她喜歡我很久了，今天才敢向我表白。我和她尬聊著，畢竟我不知道她是誰，這能不尬嗎？她說我有毅力、有勇氣，是個靠得住的人，她說她希望和我在一起。
從表白，到牽手，再到相擁，仿佛只用了十分鐘不到。但是我敢肯定她不是陌生人，我是認識她的，如果她是陌生人，我肯定早就把她推開了，興許還要罵一頓。但是她是我的熟人，我卻不知道她是誰，這才是我最尷尬的地方。
但是我要假裝出知道她的樣子，不能讓她知道我不知道她是誰。
既然她夸我?guī)拙浜迷?，我也夸了她幾句，她似乎很高興。如此攀談了幾十分鐘，我才知道，她打算和我一起逃離這里。
或許是心有靈犀，她和我的想法出奇一致：現(xiàn)在火車上已經(jīng)有相互搶奪、吵架的苗頭了，如果救援隊還不到，火車上的食物越來越少，大家肯定會開始打架、搶東西。到時候，乘務(wù)員和乘警也管不住。再然后，這里會越來越殘酷。我們年輕人，尤其是她這種女生，肯定不是車上“社會人”的對手，被搶劫、被打，都是很有可能的。所以，最好趁早，一起逃離這列火車。
?
收拾好自己的個人物品，清點了食物和錢，穿上大衣，我和她溜下了車。只要找到村莊，我們就可以報警，就可以花錢購買食物，就可以尋求村干部的幫助?？偙却诨疖嚿系人酪?。
不得不說，外面要比車廂里冷上不少。她穿著白色的短袖衣、藏青色的長裙，外面再裹上一層長長的軍綠色的棉襖。一下了車，她就急忙扣上扣子，然后系上圍巾。
算不上冰天雪地，天空中飄落的雪也很小，地上的雪也只有淺淺的一層。但是呼出來的每一口氣，都在空中化為淡淡的薄霧。
我們拿著行李，就這樣“跑路”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信任這樣一個剛剛才締結(jié)關(guān)系的“女朋友”，主要是我自己也想逃離列車。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走，總比有一個人陪著要差。我和她似乎并非什么熱戀，而是相互有個照應(yīng)。
就這樣走了好遠，到了快天黑的時候，我們還是沒有找到村莊。我和她相互擁抱著，裹在一起勉強睡了一覺。到了第二天天亮，兩個人又累又餓，繼續(xù)往前走著。
雪還在稀稀落落地飄著，在昏黑的天地間描繪著白色的畫卷。時不時，北風(fēng)還要呼號而過，生怕這世界過于死寂。而我和她就這樣走著，我打心底覺得內(nèi)疚，我對不起她，因為我們這樣走下去，一直沒有找到村莊。我有時候后悔，我應(yīng)該攔著她，一起在車廂里等待救援。有時候又不后悔，說不定，這個時候列車里已經(jīng)出了幾場命案了呢。
就這樣一直走，似乎沒有盡頭。
本文根據(jù)景育昨晚夢境改編。景育到了秋冬季就老是做奇怪的夢。歡迎各位解夢大佬解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