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田總司之戀 作者:司馬遼太郎

一
(總司的咳嗽,不大對勁。)
土方開始注意這件事,是在“文久”改元“元治”這年的三月。
這一年,山洞里遲開的櫻花都已謝了,沒料想大清早又出現(xiàn)霜降,京畿的氣候一直不太正常。
土方試著和近藤談及此事。
“你說說看,他是怎么個咳法的?”
“這么說吧。捉一只蝴蝶,這樣合起手來把它包在掌心里,它就會‘啪噠啪噠’地撲翅膀。總司的咳嗽就是這樣的。”
“蝴蝶?”
“不,我只是打個比方?!?/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這種表達方式對近藤的思維而言并不合適。近藤想像力匱乏,正因為如此,他常對自己或他人的未來持樂觀的態(tài)度。而副長土方作為出身田舍的劍士,想像力卻豐富得過了頭。除了能吟上幾首不怎么地的俳句,他也能從只字片語之間覺察別人心情的動向。然而也正是拜其所賜,與近藤相比,土方總是從陰暗面預(yù)想事物的未來。這一次果然也不例外。
“不好說,近藤桑,那家伙搞不好是得了勞咳(肺結(jié)核)啊?!?/p>
“胡說。要說咳嗽,我也有啊。”
“那種咳嗽和你的不一樣。”
“你想得太多了。那家伙的咳嗽是老毛病,打小兒就有了?!?/p>
近藤未予理會。那個活潑開朗的沖田總司會得勞咳,根本無法想像。他只是說:
“行了,不管怎么說,有好醫(yī)生的話,叫他去看一看好了?!?/p>
近藤也好土方也好,都將沖田視作親弟弟一般?,F(xiàn)實生活中,他們二人都排行居末,從未有過真正的弟弟,因此對沖田的這份手足之情更是親切逼真。
這一年,沖田總司二十一歲。近藤勇三十一歲,土方歲三三十歲。再把井上源三郎算進來,他們四人同為天然理心流宗家近藤周助(周齋)門下的師兄弟。其中,近藤勇嘉永二年的時候做了周助的養(yǎng)子,時年十六歲;盡管如此,近藤勇并不能算是其他三人的師傅,說到底大家都還是周齋的弟子。這四人有著類似哥兒們交情般強烈的朋黨意識,他們之間的這種“友情”在同時代的其他武士之中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在此多說一句,在那個時代,根本連“友情”這個詞匯都還沒有,“友情”是明治維新之后才傳入的道德概念。那時只有強調(diào)縱向關(guān)系的“忠孝”二字,是男子絕對的道德標準。不過,“友情”在現(xiàn)實中還是存在的。尤其在上州、武州的年輕伙伴之間,這種感情色彩是非常濃厚的;只是從不被稱作“友情”“友愛”什么的。
相對的,他們將這種交情稱為:結(jié)拜兄弟。
師出同門的這四人就是如此,互以義兄義弟相待。
若論年齡,沖田應(yīng)是末弟,但他九歲入門,比起年少時學了雜流劍法、二十出頭才正式入門的土方來年資更長,故而被尊為先輩。
且說沖田總司的出身。結(jié)盟之時,為了抬高沖田的身價,近藤稱沖田是奧州白河浪人出身,這說法虛實各半。沖田本人并不曾擁有白河藩的士藉,曾經(jīng)有過士藉的是他的父親。沖田出生時,他父親身為浪人,住在日野宿的名主*(1)佐藤彥五郎家附近。土方歲三的姐姐就是嫁到這位佐藤家里去的。
機緣湊巧,佐藤這家人也是數(shù)代前從奧州移居到武州日野來的,因此對同是奧州出身的沖田一家照顧有加。沖田的父親似乎還經(jīng)佐藤家推薦,做了一陣修行師傅??墒牵瑳_田尚幼時,父親就去世了。
在此之前,沖田的母親也已亡故??梢酝浦?,他們二人都死于勞咳。
總司由姐姐阿光撫養(yǎng)長大,九歲時正式入了近藤周助門下作弟子。
阿光嫁給沖田林太郎為妻。據(jù)說她是日野宿廣受好評的美人。總司剛懂事,阿光就和丈夫一起回到娘家,擔起了扶老攜幼的責任。阿光夫婦倆為人穩(wěn)重,在近鄉(xiāng)的百姓中頗得好評,被親切地稱為“浪人先生之家”。沖田家沿襲了白河藩士的遺風,不曾沾染日野一帶亂七八糟的風氣,也許這一點更令人心生敬愛吧。
阿光的夫婿林太郎來自擔任八王子千人同心*(2)之役的井上松五郎家,那也是新選組的同伴井上源三郎的本家。由此可見,這幾人之間的關(guān)系實在是紛繁密切。
總之,作為新選組核心的近藤、土方、沖田、井上四人不但都來自日野周邊地區(qū),更在某種形式上結(jié)成了或遠或近的親戚關(guān)系。因此,按照武州的風俗成為“結(jié)拜兄弟”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沖田與同志們一起從江戶出發(fā)時,姐姐阿光親自來到道場。
“總司就托付給二位了。”
阿光將纖細的手指合在一起,誠懇地向近藤和土方求告。作為總司的姐姐,看到面容仍未脫盡童稚之氣的總司要獨自一人背井離鄉(xiāng)上京去,實在是擔心得不得了。當著近藤、土方的面,阿光鄭重其事地拉起總司的手,諄諄叮囑:
--總司啊,要以少師傅*(3)為父,土方桑為兄,你要為他們二位效力啊。
“不要這樣說啦?!?/p>
總司難為情地搔著頭皮。近藤、土方二人則肅然答道:
“我們一定待他比親弟弟更親,好好地照顧他?!?/p>
假如以他們的老師近藤周助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光景有些奇怪吧。不用說總司要受他們照顧,以竹刀術(shù)來說,近藤、土方都還及不上這個年方二十的年輕人。
總司生來就具有萬里挑一的天賦異稟。如果沖田總司有意,他完全可以自樹流派,在江戶開個道場,招收門徒。
然而,這個年輕人作為奧州浪人的遺子來到世間后,似乎完全忘記了所謂欲求是什么。
有件事頗為有趣。土方歲三的長兄為次郎雙目失明,是以將家業(yè)讓給了弟弟喜六,自己則以石翠為號,早早過起隱居的生活。他常??坎粩鄦柭纷呷ヌ皆L早年混熟的義太夫,與她唱和俳句,被人稱作“流連女郎屋的盲大少”并以此為樂,他就是這樣一個置身世外的閑散人。這位石翠對沖田打從少年時就非常喜愛,常常念叨說:
“總司那孩子,我一聽見他的聲音,就覺得悲從中來?!?/p>
--悲從中來。話雖這么說,總司的聲音并不陰沉。那么這是從何說起呢,乍看不搭調(diào),卻頗值得玩味。那嗓音,可說是明朗得過了頭,究其本性,竟不帶半點邪惡的氣息。那是過于無所欲求的天性。也許石翠感受到總司這樣的性格,出于盲人特有的敏感傷情,才會作如此表述。
--這樣朝氣可愛的沖田,到了京都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咳得叫人放不下心。
土方當然有所察覺。
--總司,你怎么這么糊涂?為什么不去看醫(yī)生?
“我不是勞咳啦。土方桑,不要說那么晦氣的話。”
土方勸了多少次也好,沖田只是笑嘻嘻地,并不去看病。近藤也說了他兩三次,他也只是敷衍搪塞道:
“--啊啊,這就去這就去。”
過了一陣,近藤和土方就淡忘了此事。這并非二人薄情的緣故。畢竟對于這二位百擊不倒的人而言,神經(jīng)還沒那么細致,不至于為別人的病苦口婆心反覆念叨到那般程度。倘若此時有阿光在側(cè),想必她即便是哭著求著也一定會把總司拽去就診的。
*注:
1. 名主:擔任地區(qū)行政代表的士紳。
2. 八王子千人同心:幕臣中的一個小職位。
3. 少師傅:原文為“若先生”,“若”即“年少、年輕”,“先生”即“師傅、老師”。近藤勇拜近藤周助為義父后,以試衛(wèi)館年輕師傅的身份出外授劍,故有此稱。
二
沖田總司的病情突然惡化,是在元治元年六月五日,池田屋之戰(zhàn)的那個夜晚。
當晚,在土方率領(lǐng)的別動隊到達現(xiàn)場之前,池田屋的土間*(4)、二樓、院子里,新選組只有近藤、沖田、永倉、藤堂和近藤周平(板倉侯的私生子,當時被近藤收作義子,時年十七歲)五人闖入。這五人以寡敵眾,浴血奮戰(zhàn)。周平年紀尚輕,充不了戰(zhàn)力,沒過多久手里的長槍就折了,只好退出屋外;藤堂傷了二、三個人之后,額頭上挨了一下,昏了過去。因此,在激戰(zhàn)之初,要說實際的戰(zhàn)力,二樓有近藤和永倉,樓下則只有沖田總司一個人而已。
沖田常以平青眼*(5)起式。這是種頗有難度的劍法,刀尖略為下垂,微向右傾。
由此姿勢往下一按,接下敵人的刀,旋即以電光石火之速朝上揮刀、斬下。年輕人的劍技是如此出神入化,讓人覺得敵人幾乎是被吸引到他刀下來挨斬的。
在開闊的土間可以斬擊,到了走廊則須用突刺,因為被低矮的廊頂所限,無法揮舞長劍。
沖田的突刺技更是非常高難的劍術(shù),即使在壬生道場,隊士中也沒人能接得下。
從青眼開始,將刀“唰”地朝左側(cè)一晃,“咚”地踏上一步,雙臂望前一送,刀便應(yīng)時前沖,直奔對方刺去。據(jù)說沖田的突刺分為三段。即使對方架開了第一擊,沖田的突刺招還沒用老。順勢一刀刺去、瞬息間收回、再度刺出。連串動作仿佛一氣呵成,神速無比。敵人一個個斃命在這神技之下。
屋內(nèi)的激斗持續(xù)了兩個小時。
沖田追著往里逃竄的敵人,從檐下躍入幽暗的內(nèi)庭。看不清楚腳邊的情形,一個不留神被尸體絆了一下,跌倒了。隨即站起身來。
就在此刻,忽然有種先前從未經(jīng)歷過的惡感襲來,雙膝力道盡失。有什么溫熱的東西,正從氣管的深處涌上來。他以刀拄地,支撐著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
(死。--)
總司想道。怎么會這么想呢。使這位劍客產(chǎn)生不祥的預(yù)感,究竟是因為身體狀況的異變,還是因為背后襲來的殺氣呢,不得而知。
暗中,劍鋒挾著風聲砍來,從沖田的頰邊掠過,撥亂了他一綹頭發(fā)。
沖田跳起來,擺出下段的姿勢,把刀放低了來防守。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
對手是長州尊攘派領(lǐng)袖之一,吉田實麻呂,今夜會議的主持人。實麻呂的肩頭負傷不淺,半邊身子血淋淋地好像剛從水里撈上來。他也許已經(jīng)喪失了繼續(xù)生存下去的自信。
預(yù)見到末日將至,實麻呂尋求著敵手,擺出了拚命的架式。這個男子被松陰推為門下第一人,并不僅僅因為他的學才。在某些方面,他是長州武士的典型代表。
這會兒,實麻呂想來是一副惡鬼的模樣。
對手是沖田。
當時實麻呂二十四歲。他一躍而起,揮刀從上斬下。沖田無意識地舉刀格開,隨著手腕這一抬高,喉頭的血再度上涌。非常不幸,在這個當口,沖田發(fā)生了大咳血。
呼吸被堵住了。
唇邊,嘗到了血腥的氣味。年輕人用盡僅剩的一點氣力,揮出了所謂的“無想之劍”??偹镜牡蹲陨隙?,砍在實麻呂的右肩上。
實麻呂被一擊斃命。同時,沖田大口地吐著血,也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此后數(shù)日,沖田都在隊里臥床休息??妊氖抡l也沒有告訴,只是說“那血是濺到身上的”。
為了給隊士療傷,激戰(zhàn)的次日一早,隊里就請了會津藩的幾位外科醫(yī)生來看診??偹旧砩喜]有外傷。醫(yī)生們有點兒起疑。
“這位的事應(yīng)屬內(nèi)科吧?!?/p>
醫(yī)生們把了把脈,私下嘀咕著說。于是,沒作什么其他處理,只是叫沖田服了解熱劑。看完了病,醫(yī)生們就回藩里去了。他們一定不曾料到,沖田的病是勞咳。
翌日,會津藩的公人外島機兵衛(wèi)前來探望傷者。臨走時招呼近藤:
“近藤桑,有點事……”
二人走進別室,外島悄聲道:
“沖田君該不會得了勞咳吧?!?/p>
在那個時代,勞咳可說是不治之癥,一旦發(fā)病,連家人都會嫌棄。熟諳世理的外島機兵衛(wèi)考慮到近藤身為全隊責任者的諸多不便,才特地壓低了嗓門: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京都有位醫(yī)生擅長診這種病的?!?/p>
外島又補充說,自己可以會津藩的名義先和那位醫(yī)生打個招呼,那樣會比較好說話。
“有勞了。”
當時正忙著照料傷員,屯營的景象好似修羅場。再者,近藤和外島都不知道沖田大咳血,也就沒把這當作什么大事。
池田屋之變過后數(shù)日,近藤和土方都為善后處理忙得團團轉(zhuǎn),根本沒空去過問沖田的病情。
沖田獨自臥病在床。
過了整整十天,他感覺有所好轉(zhuǎn),咕容著爬起身來,試著在營內(nèi)略為走了一走,便對朋輩說“我出去一下子”,打起精神出門了。
別人并沒有問他去哪兒。沖田的神態(tài)是那么明朗自然,還有什么可問的呢。
沖田出了屯營,立刻就放緩了腳步。
他朝四條大街走去。
到了路口朝右拐,可以看見街道遙遠的對過,東山的頂上,浮著好似山峰那么大的一朵夏云。沖田沿著暑日當空的四條大街前行。
路過神社,他就到樹蔭底下休息一會兒;路過茶店,他就坐下來歇歇腳喘口氣。
到了南北向的烏丸大街了。
四條大街對面,東側(cè)一角有蕓州廣島藩的藩邸,隔壁是水口藩的藩邸。
(外島機兵衛(wèi)殿是說,水口屋敷再朝東,黑色板墻的那一家吧。)
沖田是來看醫(yī)生的。如果告訴近藤和土方,只會害他們擔心,那可不合沖田的心意。于是,他瞞著旁人自個兒出來了。
那位醫(yī)生名叫半井玄節(jié),用外島機兵衛(wèi)的話來說,雖然在町里當醫(yī)生,卻是某個門派的傳人、獲得了“法眼*(6)”地位的人物。
(怎么辦呢?)
沖田在門前躊躇起來。小伙子從小就怕見陌生人,到現(xiàn)在也沒能克服這個毛病。討厭看醫(yī)生,也多少和這有點關(guān)系。
黑板墻的墻腳圍著竹籬,從墻邊可以看見青葉楓的新葉長得十分茂盛。透亮的綠映著陽光,沁潤著沖田的視野。沖田在武州長大,看見京都的草木是如此之美,打心眼里喜歡得不行。
少年時,曾要姐姐阿光讀唐詩聽。記得有誰曾經(jīng)寫過歌詠五月都城新葉的詩篇。此時,憶起那些辭句,沖田不禁抬手蒙住眼睛。詩里頭的情景是那么鮮明地展現(xiàn)在面前,幾乎要刺痛他的雙眼。
就在此時,出其不意地從背后傳來人聲?;仡^看時,有一位姑娘,帶著個婆子站在當?shù)亍?/p>
“您有什么事嗎?”
姑娘問道。一定是被沖田擋了路,進不了門。沖田從她的模樣看出,她應(yīng)該是半井家的人,剛剛從外頭回來。
“不,沒、沒什么!”
沖田慌慌張張地朝祗園社方向快步走開,可才走了二十來步又停住了腳。他回過身,朝門口張望。
姑娘還站在那里,朝這邊看著,略有些詫異的神色。
沖田低下頭,行了一禮。
姑娘見這情形甚是有趣,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趕緊正色,頷首還禮:
“--請進吧?!?/p>
沖田趕緊跑了回來。他對自己的荒唐舉動也不由得心生嫌惡,于是帶著一臉不高興的表情走過姑娘身邊,進了門。不過,他立即覺察到自己的失禮。姑娘正沖著他發(fā)愣呢。
“我是來看病的?!?/p>
沖田說。
姑娘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瘦削的臉龐,下巴頦兒尖尖的;她的唇形姣好端麗。
“是這樣的,請恕我冒昧打擾。會津藩公人外島機兵衛(wèi)殿大概已經(jīng)和先生提過我的事了吧。--我姓沖田。那個,名叫總司?!?/p>
說著“名叫總司”時,沖田笑了,那笑容好像突然綻開的陽光一樣燦爛。真是個像孩子一樣的人哪。姑娘想著,眨了眨眼以示會意。姑娘名叫小悠,是半井家第二個孩子。她哥哥名字怪怪的,叫做礦太郎,據(jù)說正在大阪,在緒方洪庵的醫(yī)塾里進修荷蘭醫(yī)術(shù)。
沖田被帶到門診室里。
半井玄節(jié)從里屋出來了。按照近來的風潮,醫(yī)生也改了裝束,蓄起了頭發(fā)。這個人五十來歲,目光炯炯有神,乍一看不像醫(yī)生,倒有幾分像是堂堂大藩的家老。
“我從外島桑那邊聽說了你的事。你是會津藩的家臣吧?!?/p>
不是的,雖然和會津藩有點關(guān)系,但我只不過是藩主松平中將屬下、屯扎在壬生的新選組浪士一員而已--沖田想解釋,但沒逮著機會。外島之所以作那樣的介紹,大概也是考慮到新選組在京都的名聲實在是不怎么地。
“什么,吐了血?”
問診時聽說這種情況,玄節(jié)吃了一驚,便問:
“在什么地方、什么場合下發(fā)生的?”
沖田有點犯窘。
“是在道場。”
“哦?!?/p>
“在練劍的時候?!?/p>
“啊啊,練劍的過程中嗎?!?/p>
“是的?!?/p>
總不見得對醫(yī)生說,自己是在池田屋挨個兒砍人,最后斬殺吉田實麻呂的時候吐的血吧。
“我年輕的時候,也練過劍道。”
半井玄節(jié)生于因州鳥取一位藩士的家里,后來到了京都,做了世代行醫(yī)的半井家的養(yǎng)子。他說的練劍道,大概還是指在鳥取時候的事。
“那可不成啊。尤其是對像你這種體質(zhì)的人而言。戴著滿是灰塵發(fā)霉的竹面罩、在昏暗的道場里練劍,對你這樣的身體沒有好處。就算你再怎么有練劍的天資也好,還是趕快停止吧?!?/p>
“是?!?/p>
“藥我會開給你,但最緊要的是,你得在通風良好、沒有陽光直射的地方,好好臥床休息。如果能遵守這一條,我給你藥。如果做不到,給你藥也是白搭。如何?”
“哎哎,”
沖田微微一笑。心里知道,看樣子是做不到的了。
“我會好好睡的?!?/p>
(不錯的小伙子。)
玄節(jié)想著。女兒也到了當嫁的年齡。以前雖然并不曾留意過,最近自己卻一下子開始著眼于現(xiàn)下世間的年輕人了。玄節(jié)以類似于女人挑選和服花樣時的眼神打量著沖田。不過,貿(mào)然打聽家庭出身可行不通。
“奧州會津是怎樣一個地方呀?”
“那個我也不太清楚?!?/p>
“啊啊,對了,你是常駐江戶的御定府*(7)的人嘛。不過,就算你在江戶長大,你的籍貫也還是瞞不住別人的。你說話還有些奧州口音。”
確實如此。
沖田本應(yīng)說一口清楚流利的江戶語的,但不知為什么還是繼承了雙親的奧州口音。其實他在父母身邊的時間非常有限,盡管如此,卻不知在腦海何處,深深銘上了印記。
辭別時,沒能見到那姑娘的身影。沖田覺得有一點失望。
不過,沒見到她,也令他稍稍感到安心。因為,應(yīng)該怎樣對待異性,沖田畢竟還不甚明了。
*注:
4. 土間:房屋底層未鋪設(shè)地板的土地的房間。
5. 平青眼/青眼:青眼指劍道中的中段姿勢,劍尖指向?qū)Ψ窖劬Γ黄角嘌鄣膭ι砀咏轿恢谩?/p>
6. 法眼:武士時代授予醫(yī)師、畫家、儒者等的榮譽稱號。
7. 御定府:指受藩里委任常駐在江戶的人。
三
“總司那家伙,不大對勁?!?/p>
入秋后的一天,土方對近藤說。
每五天就有一次,沖田會獨自離開屯營,沿著四條大街朝東去。途中遇到隊里的人,也只是朗然一笑,卻不肯說自己去哪里。
“難道說……?!?/p>
近藤聞言有些動容。想起阿光的囑托來,這個臉可丟不得。
“難道在祗園啦二條新地什么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搭上了?”
“可他總是白天去的?!?/p>
“也有‘晝游客’一說的。”
“可是,近藤桑,那家伙好像討厭女人。我在江戶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
“歲三,你也真是,一說到總司的事情就帶成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人嘛,既然生為男人,哪有討厭女人的?真有那種怪物的話,看著都礙眼,給我斬了去。歲三,總司只不過害怕女人而已。他還是孩子嘛?!?/p>
“你也一樣呀,一提起總司,就一葉障目。那家伙都快二十一了呀?!?/p>
“哈哈,時間過得可真快呀,歲三!”
近藤說著,摸了摸鼻子。
這兩人覺得,阿光托付的,就是“那方面的事”。阿光要是知道了,定會覺得這二人也靠不住,而傷心流淚的吧。
轉(zhuǎn)眼到了十月中旬。京都是個四季分明的都城,東山的群峰隨著各季不同變幻出各種顏色;神社、寺廟的年中祭祀活動正在進行,往來于大路小道的行人似乎也都被新季的色彩感染。季節(jié)鮮明的交替令人印象深刻。
一天午后,土方見沖田又要出門,便叫住了他。
“總司,等一下。你上哪兒去?”
沖田的神色好像在說:麻煩啊。不過,年輕人還是很會說些天真無邪的謊話的。
“我去看紅葉?!?/p>
“哦,去哪里看紅葉?”
“清水寺。”
這一句倒是實話。土方聽了,故意說:
“我也一起去?!?/p>
說完,不懷好意地看著沖田。沖田的表情果然頗為狼狽。于是,土方琢磨著,沖田要去的并不是清水寺。
“行了,那我們走吧?!?/p>
沖田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土方走出了壬生屯營。
從京都的八阪塔登上三年阪,一下子樹蔭蔽日,頓覺通體涼爽。
從三年阪出來,再沿著從松原方向來的清水阪上行。
“我說,總司,”
土方問,
“真的是去清水寺嗎?”
“是真的呀!”
沖田賭氣道。
“總司,不要瞞我?!?/p>
土方邊走邊說,
“我可是受了阿光的囑托啊。倘若你出了事,我非切腹謝罪不可,你明白嗎?京都的妓女雖然嘴甜,骨子里卻都很壞。”
“是這樣嗎?!?/p>
沖田輕輕呼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應(yīng)著。
沿石階拾級而上,眼前就是朱漆的仁王門。石板路繼續(xù)往高里延伸,上到盡頭是華奢的八腳西門,幾經(jīng)星霜,古樸巍然。
二人登上了著名的清水寺舞臺。
舞臺下方是斷崖。一眼看去,觀賞紅葉還為時尚早,只看見滿山谷的楓葉,層層疊疊。
朝西望去,天高地遠,西山群峰若隱若現(xiàn),皇城浪檐一覽無遺。
“真想不到哇!”
土方大聲贊嘆。這個男人極少用如此率直的語氣說話。土方俳號“豐玉”,從在故鄉(xiāng)時開始直到現(xiàn)在,一直都背著別人吟些不入流的詩句,這個沖田是知道的。
“雖說在江戶也總聽人感嘆清水如何如何,到了京都后,這還是頭一次來。還得多謝你扯謊哄我來?!?/p>
“我沒扯謊嘛。”
沖田皺起一對濃眉,郁郁不樂地反駁。
“我知道。你的清水呀,是更多脂粉氣的所在吧?!?/p>
(哈。--)
沖田面露喜色。心知土方還沒看出什么來。
“我們到谷里頭去吧?!?/p>
二人踏著結(jié)滿厚厚青苔的石階,一步步下到山谷的那片楓之海中去。
在楓林中走了走,沖田拐彎抹角地引領(lǐng)著土方,二人出了林子,來到了音羽之瀧。
“啊啊,這就是以水音聞名的音羽之瀧吧。不過,真的是這兒嗎?”
雖然叫“瀧”,卻并不是什么天然瀑布。只見楓枝掩映的巖石上,鑿有導水的凹槽,從槽里落下三股細細的水流,好像銀線般墜落。
“就是這兒呀?!?/p>
“啊,失言了。我在關(guān)東時,想像著這音羽之瀧的模樣。我還以為,名氣那么響,必定是轟轟烈烈直落九天的飛瀑呢?!?/p>
“土方桑的想像力呀,總是這樣的。”
沖田“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說什么?!”
“不,沒什么。我聽說,講究茶道的京都人為了點茶,特地來這音羽之瀧汲水。他們說,這里的水寧靜柔和。所以,瀧并不一定只有轟轟烈烈才好呀?!?/p>
“喔喔,原來如此。”
音羽之瀧前有家茶店,門前掛著深藍色的布簾,小方凳上鋪著緋色的毛氈。
沖田若無其事地走進去坐下。土方也跟過去,和沖田并肩而坐。他可不知道沖田的用意。
茶屋的小侍出來招呼客人了。她穿著伊予白底碎花的和服,背著紅色的帶子,還系著紅色的圍裙。土方一眼看去,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少女。
看樣子,她和沖田已經(jīng)滿熟絡(luò)的了:
“今天還是吃年糕嗎?”
少女親切地笑著問。
(哈--,就是這個女人吧。)
土方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這少女,連一點細節(jié)都不給放過。稍覺安心了些,畢竟,京都音羽之瀧小茶店的婢女,比起最近一陣,江戶的神社寺院里頗為興盛的茶水屋的女人,似乎更加安全無害。
(果然是總司的作風啊。真是孩子氣。)
土方心情轉(zhuǎn)好了。
“怎么,總司,你每次跑來這里,都只是吃年糕嗎?”
“哎哎。”
“真是古怪的家伙。對了,你最近好像突然不喝酒了,難道改吃年糕了?”
“酒啊……”
那是半井玄節(jié)叫戒了的。
沖田眼里掠過一絲陰翳,但立刻又恢復(fù)了明快的表情:
“雖然說是能喝一點,但本來就不愛喝嘛?!?/p>
“所以就戒了嗎?!?/p>
土方皺了皺眉,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來,
“總司,最近你頭痛不痛?”
“沒有?!?/p>
“沒覺得發(fā)燒嗎?”
“沒有啦?!?/p>
“胡說。看你老是咳成那樣。”
“那個只是習慣嘛。我容易有痰,到了京都,水土不太適應(yīng),所以覺得痰多點而已。”
“是嗎?!?/p>
一下子,二人都靜默了。
忽然間,太陽從云背后露出了臉。透過茂密的楓葉,有幾縷陽光傾瀉下來,落在土方腳下,畫出渾圓的光圈。土方見狀,詩興大發(fā)。
“此情此景,可以來上一首!”
他急忙從腰間取下筆筒,把寫詩的小本子拿了出來。
沖田不作聲,四下里張望著。沒多久,他雙頰一紅,便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有五、六個白衣女尼從茶店門口走過。這時,沖田好像才松了一口氣,再度抬起眼來。
女尼們朝瀧邊走去了;瀧口處立著一位姑娘。姑娘彎著腰,提著衣袂,伸出雪白的手臂,拿著舀子在汲水。
還有個婆子侍立在旁。
二人都沒瞧見坐在茶店里頭方凳上的沖田。
沖田第二次去半井玄節(jié)家時,在玄關(guān)處遇上了正要出門的姑娘。姑娘手里提著個木桶,黑漆刷得?亮?亮的。
--啊,您好。
沖田趕忙鞠躬打招呼。
姑娘也略欠了欠身作回禮,便朝院門口走去,到了大門畔的灌木叢邊時,忽然停了下來,回過頭說:
--上次,我從父親那里聽說了您的事兒。您每天都好好地睡覺休息了吧?
不愧是醫(yī)生的女兒,連問的話都像她父親。不,與其說是問訊,倒更像是找個話茬兒。
“嗯,”
沖田瞧著姑娘手里的桶。姑娘見狀,把桶提到身前,解釋道:
--每到了逢八的日子,都要用這來點茶的。
婆子在催著了,她只好匆匆離去。
“我想打聽個事,”
沖田好奇心起,趁半井玄節(jié)給看診的時候問道,
“在京都,點茶都是用木桶的嗎?”
“木桶?”
玄節(jié)嚇了一跳,
“這話從何說起呀?”
“沒什么,只是看見令千金……”
沖田說起剛才的所見,玄節(jié)聞言大笑。沖田還是頭一次見這位醫(yī)生露出笑容。
“是這么一回事……”
玄節(jié)解釋了一番,沖田這才知道,原來有逢八之日去音羽之瀧汲水點茶的習俗。當時沖田便暗自尋思,按照京都人的生活規(guī)律,想必連汲水的時刻都是固定的。于是,到了下一個逢八的日子,沖田去了音羽之瀧,想碰碰運氣。
小悠果然來了。
不過沖田沒在瀧旁和她相會,而是坐在茶店里,遠遠地看著瀧口的她。并且,還不是正大光明地凝望,而是偷偷摸摸地從暗地里張望。
這會兒也是如此。
一旁的土方舔著筆尖,專心致志地想他的詩。忽然得了一句妙語,不由得笑了,轉(zhuǎn)過臉來說道:
“有了!”
只見沖田的兩眼癡癡地望著瀧口汲水的姑娘。
“總司!”
“哎?”
沖田慌忙回過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
“那詩,--作好了?”
“什么呀??茨阕罱掷锕謿獾模瑳]想到你拿這種眼神盯著人家的姑娘。”
“是嗎……”
沖田害了臊,趕緊揉了揉眼睛。這下子連土方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啊哈哈,再揉也沒用??!”
沖田天真無邪的性格,從小到大也不見改變,土方正是喜歡他這一點,才被逗得開懷大笑。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土方的笑聲驚動了那姑娘。她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了沖田。
(這不是沖田樣嗎--)
“原來您來了呀!”
姑娘站在瀧邊潮濕的石階上,離這邊不過五個門扇的距離。因此,雖然語聲不高,卻聽得清清楚楚。
“阿婆,正好,我們也休息一下吧?!?/p>
姑娘招呼著婆子,二人便走進茶店來。
這一來,沖田慌得手足無措。
土方轉(zhuǎn)開視線看著別處。作為一名武士,這會兒要是偷偷摸摸地向沖田打聽姑娘的來歷,未免太失禮了。
小小的茶屋張著葦簾,本來有些陰暗;但這姑娘一進來,就好像綻開了一朵鮮花,一下子滿堂生輝。
“我也要一份饃。”
姑娘吩咐道。
其實土方雖然坐了有一陣子,卻還什么吃的都沒點。肚子不餓,不想吃年糕;又不好酒,所以也犯不著特地要酒來喝。聽見姑娘那么說,便跟著朝小侍道:
“給我也來一份饃好了?!?/p>
小侍“噗”地笑了。姑娘和婆子對視一眼,也緊抿著嘴兒,強忍著不笑出來。搞得土方莫名其妙。
不一會,一盤年糕被端到土方面前。
“什么呀,這不就是年糕嗎?”
土方有些忿忿然。他并不知道,“饃”是京都的女孩兒家用的詞兒,指的就是年糕。
“噯,就是年糕嘛!”
土方側(cè)著臉兒,聽小侍這么說,也沒了轍,只好吃起這“饃”來。
趁這工夫,姑娘慇勤地和沖田搭話:
“沖田樣。您走到這么大老遠的地方來,不要緊嗎?父親不是說過,您最好多睡覺、多休息嗎?”
(奇怪呀。)
土方一邊嚼著年糕,一邊尋思。好像沖田在自己和近藤都不知道的地方,過著另一種生活。
“哎哎……”
沖田的臉又紅了,
“我想,有時可以出來換換心情……”
“平時都好好地睡覺嗎?”
“是,一直都在睡?!?/p>
(這都說的些什么呀?)
土方心想,昨天不是還和我一同出巡,去了祗園車道,斬了三個從櫛屋太兵衛(wèi)那里敲詐攘夷軍費的浪人嗎?
姑娘聽了沖田的話,挺高興的:
“那可太好了。這樣的話,您就可以時不時地來這音羽之瀧換心情了?!?/p>
“哎哎,時不時地……”
沖田默然半晌,終于鼓起勇氣說道:
“每到逢八之日的這個時候,我會來的!”
“--”
小悠不說話了。這姑娘何等機敏,一聽就全明白了。
之后,是令人難堪的靜默。土方從側(cè)面看去,害羞的紅潮正爬上姑娘雪白的脖頸。
婆子先站了起來。
姑娘也跟著站起來告別,朝沖田深深鞠了一躬,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給土方也鞠了個躬。其實她只要點個頭也就夠了。
沖田和土方沿著清水阪往回走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看來不等回到壬生,天就該黑了。
土方在路旁的茶屋借了一盞提燈,把印籠留下為當。
“老爺爺,這提燈,下個逢八的日子還給你?!?/p>
“逢八的日子?”
“不,不是我來還。叫這個年輕人來還燈好了。對吧,總司?這個人每到逢八之日,就會跑到清水來換心情?!?/p>
土方促狹地笑著,
“其他的日子嘛,整天都在睡覺!”
一路走著,土方已經(jīng)把沖田的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你去看醫(yī)生了嗎?”
“嗯?!?/p>
“真的是勞咳嗎?”
“不是的!”
薄薄的暮色中,沖田一下子仰起臉兒,斷然否認道。他不想讓同伴為自己的病擔心。更要緊的是,他生怕土方他們會不知輕重地寫信去告訴姐姐阿光。阿光人在遙遠的日野,倘若知道了,不知會急成什么樣。
“我只是太疲勞了,再加上感冒老也好不了。沒什么別的。”
“真是那樣就好?!?/p>
土方并不相信沖田的話。如果僅僅是感冒,怎會那樣三天兩頭地跑去看醫(yī)生?
(果然是勞咳。)
“你什么都不和我商量,這可不好?!?/p>
“我什么都和你說的呀!”
“那么,你看上那姑娘了?”
“哪、哪里!--那么……”
“怎么?”
“那么好的姑娘,怎么會看上我這樣的人呢。”
“話不能說得那么絕呀,總司?!?/p>
二人才走過清水阪的一半,土方抬起若有所思的雙眼,朝前方望去。京都城就在腳下。雖然阪上還挺明亮,城里頭天黑得早,已經(jīng)點起了燈。星星點點,鑲嵌在街衢之間。
“總司,你看,京都秋暮,華燈初上的一刻,多美啊。每次都讓我覺得,活著真好。來,總司,我們也把燈點上吧?!?/p>
“好的!”
沖田抱著燈蹲下來,用燧石打火,拿小木棍引著。火苗“呼”地著了,沖田拿著木棍,把燈籠里頭的蠟燭點燃了。土方低頭看著,開口說道:
“那個姑娘,你可以娶她。是個好姑娘,和你很般配。我去和她父親談?wù)劙??!?/p>
“才不要呢!”
沖田好像生氣了。他站起身朝前走去。
沖田并沒把自己是新選組員的事告訴那位姑娘。她父親半井玄節(jié)也還不知道內(nèi)情,看樣子還一直以為他是會津藩士。
(這怎么說得出口?)
沖田并不是為新選組隊士的身份感到自卑。但這個敏銳的年輕人知道,京都人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以什么樣的眼神來看待新選組的。
京都城里的人,從來就對幕府的差人沒什么好感,因為京都畢竟是千年王城之地。相對地,他們比較偏袒與幕府作對的長州派。一年前,長州藩發(fā)覺了這一點后,更有意識地在京都收買民心,在祗園等地作了大量投資。而新選組雖以鎮(zhèn)護王城的名義駐扎進京,在池田屋之變中,卻將其本質(zhì)暴露無疑,致使京都盡人皆知,新選組乃是幕府的爪牙。因此,不少人設(shè)法袒護被通緝捉拿的長州藩士和浪人,甚至涌現(xiàn)了拚死保護長州藩士的義俠。事變之后,奉行所不得不為此頒布告示,嚴令禁止京都居民窩藏逃犯。
(這種事,會把玄節(jié)先生嚇著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知道。)
沖田的心思,土方并不明白。近藤也不會明白的。他們二人,在天地之間只把新選組的大業(yè)當作生存的唯一意義,甘心為之拚命效死。即使沖田把所想的解釋給他們聽,他們也不會理解的。
四
“是嗎?”
土方帶回的消息,使近藤大感意外,
“說起這個,會津藩的外島機兵衛(wèi)殿確實跟我提過那醫(yī)生的事。原來,總司已經(jīng)背著我們?nèi)ミ^了呀?!?/p>
“他大概不想讓我們擔心?!?/p>
“那么結(jié)果呢,不是勞咳吧?”
“還不清楚。那小子,好像不想告訴故鄉(xiāng)的阿光。對啦,另外還有件好事。”
土方把音羽之瀧的那件事告訴了近藤,“我們再稍微看看情況,差不多的話,你去和對方說說看如何?”
這說法看上去不免操之過急,但這幾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伙伴自有他們的原由,別人是不知道的。
原因是沖田的家世。沖田死去的父親直到晚年才得了總司這唯一的兒子。原本他已經(jīng)對得子不抱希望,所以才認了林太郎作養(yǎng)子,把阿光嫁給他。
父親臨死之前,囑咐阿光說:“等總司長大了,就是沖田家的當家人了。讓他回家鄉(xiāng)去,守著祖墳,繼承咱家的香火,這樣我死也瞑目了?!?/p>
當然,這是過去傳宗接代的習俗。雖然說既無家產(chǎn)也無田地,但身為嫡親長子,還是有守護祖宗牌位的義務(wù)的。
因此,父親給這唯一的兒子起名叫作“宗次郎”?!白凇?,是“宗家”的宗;顧慮到有入贅的女婿在,所以在“宗”之后加上“次郎”兩個字。一個“宗”字,寄托著亡父的期望。不用父親說,阿光也會替他完成這一期望的??雌饋硎羌笫拢鋵嵆淦淞恳簿褪堑瓤偹鹃L大,成了家之后,阿光把佛堂里的牌位傳給他而已。
宗次郎到了成人的年紀,行過元服之禮后,從阿光那里聽說了這件事,覺得過意不去:
--別這樣嘛。
沖田家又不是什么堂堂正統(tǒng)的名門望族,何況已經(jīng)有了義兄林太郎在,一定要叫宗次郎繼承家業(yè),實在是沒什么必要。這個細心的年輕人為了對得起阿光和林太郎,不知何時開始,拋棄了父親給起的“宗次郎”之名以避嫌疑,自己改名為“總司”。(沖田總司生平研究學者、住在大牟田市趣訪町的醫(yī)師森滿喜子氏曾專門去過麻布專稱寺的沖田家祖墳,見到了沖田總司的墓碑,碑上的名字仍是沖田宗次郎。)
這件事,近藤、土方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發(fā)現(xiàn)沖田和小悠的事時,二人都看得非常頂真。以新選組隊士的身份來看,這二人的計劃似乎是管得太寬了:他們商量著讓沖田盡快成親。從年齡上來看沖田似乎還小了一點,不過,按照尋常世道,這個年齡討老婆倒是再正常不過的。倘若沖田能娶了那姑娘,就能生個孩子,傳宗接代了。
“行,我到那醫(yī)生家去說這事兒?!?/p>
近藤是個言出必行之人,當即翻了翻黃歷,見次日恰好是上上大吉。于是計議停當,便早早地就寢了。
五
第二天清早,半井家里發(fā)生了一起小小的騷動。
不知為什么,壬生新選組的局長近藤勇親自登門,說是有事想和當家的面談。
半井玄節(jié)兼任著西本愿寺的侍醫(yī),之所以能獲得“法眼”這一醫(yī)家最高的官位(雖然這個稱號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淪為虛名了),也是因為有這層因緣。近藤上門時,他正準備去西本愿寺出仕。
“先請進來吧?!?/p>
作為一位醫(yī)生,玄節(jié)還是頗有膽量的。雖說壬生的浪士隊長來此,不知要出什么難題,但他相信自己還能架得住。
說到難題,玄節(jié)有他自己的預(yù)想。他估摸著會是關(guān)于西本愿寺的事。
當時,西本愿寺屬于擁立宗政主務(wù)的一派,長州領(lǐng)屬寺院出身的僧人很多;而且,自從本愿寺遷到京都以來,就和朝廷保持著深厚的關(guān)系,比起尊王派來,尊王過激派的色彩更濃烈,作風接近長州派。因為西本愿寺有窩藏長州人的嫌疑,新選組還曾經(jīng)闖進去搜查。(順帶提一筆,東本愿寺屬佐幕派。當初,德川家康為了削弱本愿寺的勢力,在德川初期就將本愿寺一分為二,成立了東本愿寺這一別派。自那時起,東本愿寺就和幕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京都成為整個政局的中心后,東本愿寺宛然是王城中佐幕派的一方國土。幕末政治斗爭益發(fā)激化,京都城里的東本愿寺門徒甚至喊出了“跟著天朝走還是跟著本愿寺走”的口號。因此,維新之后,東本愿寺不得不向朝廷奉納大量的資金,日子很不好過。)
(反正是來找麻煩的。)
玄節(jié)這么想著,進了客堂。
讓玄節(jié)大吃一驚的是,大名鼎鼎的近藤出人意料地謙遜其辭,甚至還露出了微笑(這倒讓人心里頭有點發(fā)毛),與玄節(jié)打招呼的口氣,簡直慇勤得過了頭。
“這廂有禮了,近藤殿。”
于是,玄節(jié)也表示出寬厚的態(tài)度,按照法眼的禮數(shù)迎接近藤。
不過,近藤與京都人不同,他不打算在寒暄上費太多周章。身為一名劍客,又是關(guān)東人,近藤在低頭行禮的時候,已經(jīng)把說正事的辭句一層層地打好了腹稿。
于是,禮節(jié)完畢,近藤便有如泉涌般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個人到了場面上,就一反平素寡默訥言的作風,措辭莊重多彩,語聲明朗鏗鏘,極富感染力。土方則與之相反,與其在正式場合拋頭露面,還不如在私底下席地座談時的表現(xiàn)來得精彩。近藤這個武骨之人,卻能發(fā)出演說家那樣動聽的語音,確是種不可思議的才能。
然而,對玄節(jié)而言,近藤舌端吐露的每一句話,都是令人震驚的重槌。最后,聽到自己的患者沖田總司乃是新選組隊士這一事實,玄節(jié)再也無法把持平素的寬厚態(tài)度,終于亂了方寸。光是有這么個患者,就足夠在本愿寺那邊引來諸多麻煩。更何況,眼前這個大牌的武士,以他的雄辯之才、謙恭之辭,替手下提出要娶了女兒去。
“--不、小女……”
玄節(jié)開了口,卻還沒想好下文,只得從懷里取出面紙來,送到唇邊作出拭汗的樣子。對方的態(tài)度看似寬松,要想個合適的理由來拒絕可不容易。
--如果扯個謊,說女兒已經(jīng)定了親,也許就能唬過去;但是,近藤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眼睛。
那目光,好像直刺入心里去。
玄節(jié)不由得沉默了。主客之間,不快的空氣慢慢地沉淀。近藤仍以劍客特有的眼光注視著玄節(jié),似乎將對方表情每一分細微的變化都貪婪地攝入眼簾。而且,這種貪婪的目光還不僅僅單純出于好奇,而是察言觀色、立時應(yīng)變出招的凌厲目光。即使在與劍無緣的座談之中,近藤的眼神還是那么令人生畏。
“您意下如何?”
近藤輕聲問道。那語氣,簡直就像是斗劍之時,從對手的青眼起式中看出了出招的破綻。
對方的答覆如何,其實近藤已經(jīng)了然于胸。只是提個醒兒,確認一下,也好就勢鳴金收兵。
“不行呀,我家小悠……”
玄節(jié)終于開了口,
“老朽就這么一個女兒,相親還不到時候;而且,既然是醫(yī)道世家,也還是希望她像醫(yī)家之女的樣子,即便要嫁人,也要嫁給本業(yè)同僚的后進小輩。近藤大人,這是老朽為父的一點愚癡,讓您見笑了?!?/p>
“我明白了?!?/p>
不一會兒,近藤起身辭別,離開了半井家。
回到屯營后,近藤將對方的答覆告知土方,當即把沖田叫到自己居室來。
對沖田而言,這件事不啻是晴天霹靂。雖說近藤和土方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已經(jīng)偏離了原來的軌道,離沖田的本心,早已差了十萬八千里去了。
沖田一想到這二位長兄不知對半井玄節(jié)和小悠說了些什么,就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再也不能去半井家了……)
一個閃念,驚出一身冷汗,濕透衣衫。比起害臊來,“和小悠的事怕是完了”的不祥念頭,更使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總司,還是算了吧?!?/p>
近藤和顏悅色地勸道。他是不是完全誤會了?
“你想想看,半井那個人,不是西本愿寺的醫(yī)生嗎?俗話說‘瓜田不納履’,作為新選組的干部,卻出入那種人家,隊里不會沒有人說閑話。再加上為了敵城的姑娘神思恍惚,那就更不知傳成什么樣了。所以,還是像個武士那樣,放棄了吧,好嗎?”
“不是這樣的!”
沖田睜圓了雙眼,激動地分辨道。
“不,你什么都不用說?!?/p>
近藤微微一笑,抑住他的話頭,
“我也不是木頭人。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p>
“不,不是這樣的!我只想能遠遠地看著她就好了,我只想……”
千言萬語要傾吐,到了唇邊,卻失了詞句。
近藤仍然帶著笑容,注視著沖田。
(你的事,可是你姐姐托付給我們的啊。)
他朝沖田頷首,意味深長。
沖田再也說不下去了。無語之間,竟不知那驀然涌上、就要奪眶而出的,原來正是眼淚。
沖田惶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從滴水檐邊直跑出庭院去。
這天傍晚,沖田一個人去了清水山內(nèi)的音羽之瀧。
小小的茶店早已打烊,門窗都已緊緊閉上。
太陽也已經(jīng)下山了。
沖田呆在瀧旁。即使等上一夜,思念的那個人也不會到來。因為,今天,并不是逢八的日子。
盡管如此,沖田還是默默地蹲在那里。
輕靈的水花,已將肩頭濡濕。
從佛堂那邊傳來晚課的誦經(jīng)聲,懸崖上的內(nèi)院也漸漸亮起了燈。沖田仍然蹲在瀧旁,時不時抬起手來,以肌膚感受那從高處墜下的涓涓細流。她,也曾經(jīng)這樣作過。
一盞提燈漸行漸近,在沖田身旁稍停。那是當值巡山的僧人。
“您辛苦了?!?/p>
僧人問候一句,便轉(zhuǎn)身離去。
虔誠的信徒,會專門在夜間到瀧旁拜謁。僧人一定以為,這年輕人即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