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秋
?“ 向前看齊?!???他莫名其妙想起這個場景。當(dāng)時他是廠子里的工人,在開表彰會,他被拉上去搞主持。是一個晚上,講臺上燈向下斜照到前三排工人,照出一片白塵,前兩排胸上別著大紅花,后面還有很多人埋在黑暗里?,F(xiàn)在他不在開會,他在山坡上。太陽正當(dāng)頂空,太陽大地亮得灰黃。面前一片白花花的墳看得一清二楚,沒有墳在黑暗里。 枯黃色的秋天,枯草從墳地爬上山坡。 亮的灰黃的右邊出現(xiàn)一個黑點,一個人慢慢挪過來。他讓了讓身子給那個人空出一個位子。 那個人在他身邊坐下,問:“來看誰的?!?“中杰?!?“咱倆都認識的中杰有九個?!?“王中杰?!?“有四個姓王?!?“西槐的那個?!?“西槐有兩個王中杰?!?“以前在煉鋼廠的那個?!?“哦,他呀。怎么死的?!?“臥軌。那段鐵軌是他親手練的,也可能不是。我不清楚。但肯定是他特意挑的。” 那個人向外呼氣:“哪個墳。”那團氣散在深秋里。 他瞇起眼把每個墳頭細細認過一遍,舉手指向東北,又慢慢轉(zhuǎn)向正北,手在額上抵了一會兒,又鄭重地指向正北邊。 “那個方向全是墳,你在指哪個?!?他把手放下,去懷里掏煙盒,抖出最后一只煙:“你樂意把哪個墳當(dāng)做他的,隨你了?!?那個人皺著眼看著那一片墳:“那一片全歸他了?!?他打開打火機蓋子:“不行,一個墳才更有分量。他不能是一堆墳?!憋L(fēng)很大,打不出火來。他的手攏在打火機旁,一下,兩下,還是打不出來。他張著嘴,舌底壓著煙,半天說不出話。他瞇眼盯著打火機好一陣子,鼻子嘆出一陣長氣,把打火機收進兜里。 “別抽了,外國專家說會加速衰老。” 他抽著身子笑了兩聲?!霸鄹墒裁床粫夏?,”他干抽著煙問,“你是來干啥的。” ??“碰巧路過。他什么時候死的。” 他把煙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可能是上個月,也可能是去年。我不清楚。你怎么樣?!?那個人依舊在找中杰的墳:“前幾年吃了些苦頭,后來經(jīng)商去了,破產(chǎn)了,躲債回來了。”那個人盯住一個墳:“他什么時候下崗的,九六年嗎?!?他吐掉了煙:“八年了?!彼⒅鵁熆戳藭?,發(fā)覺這是最后一支煙,又把煙撿起來,撣掉上面的土。 那個人收回了皺著的眼,摩挲著胡渣下巴瞟向右邊更遠的墳:“他的爹娘呢?!?“早死了?!?“他的老婆呢?!?“被他殺了?!?“啊,”那個人恰巧打了個哈欠,“他的孩子呢。” “和他一起臥軌了?!?他把煙別上耳朵,肘子抵在膝蓋上:“他老婆說去深圳打工,一去就不回來了,還常寫信管中杰要錢,年年要。你也知道他下崗后落魄的厲害。他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去深圳找他老婆打算一起打工,結(jié)果他老婆和其他男人好上了。他一錘子解決了她,逃回來,把表賣了買了幾個蘋果給兒子,吃完后一起臥軌了?!?“怎么才買幾個蘋果呢。他的表不是日本表嗎。咱還在工廠的時候他常炫耀呢?!?“被偷了,”他亮出手腕,“他手上的是便宜貨,日本表在我這兒。我一開始沒認出他來,他頭發(fā)全白了。當(dāng)時他在撓頭,可能是在撓虱子,撓得很用力,頭皮一層都撓紅了,那一瞬露出了表,然后我就想中杰給我們看過的日本表也長這樣,所以我就拿上了。下了公交扭頭望回去才發(fā)現(xiàn)是他。我和他對上眼了,他大概發(fā)現(xiàn)我了,從前面擠到后座上拍后窗,他大概喊得很大聲,但我不知道他說了什么。那輛車是灰色的,這很奇怪,灰色的公交我只見過一次。我記得清楚,九七年,冬天,天陰,但沒下雪。我是在前山口下的車,旁邊有家水泥廠剛著過火,房子外邊熏得黑。路還沒修,黃塵被車子帶起,我眼睛被沙子糊上了。后來幾次到那里沙子黑房都沒變,但就是再沒見過灰色的公交車了。我站在路邊上看著他拍著公交車后窗,張大著嘴在喊什么,但我聽不到他的呼喊。我就這樣子看著他被公交車帶走的?!?“那他后來有來找你嗎?!?“不知道,我不清楚。我對很多事情都不清楚。那天以后我就下鄉(xiāng)了?!?深秋的天藍得可愛,涼氣擁在身邊,貓頭鷹的叫聲蕩在空中。 “你給他帶了什么?!蹦莻€人問。 “雞架,半壺二鍋頭,另一半我喝了?!?“你怎么不把表賣了給他買點更好的?!?“我得帶到下面去還給他?!彼褵熑∠聛恚瑑筛笂A著,嘴向外呼氣。 “我給他帶了串鞭炮,”那個人掀開大衣露出鞭炮,“他喜歡熱鬧?!?“你腦子也有病,到時候咱下去了,他得揪著咱領(lǐng)子說:‘零零年的事兒我還記得呢……" 那個人笑了兩聲。 他又說:“我現(xiàn)在感覺我像是當(dāng)年頒獎似的,咱倆坐這么高,看著這一片墳密密麻麻的。當(dāng)時我只看得清前排工人的臉,現(xiàn)在每座墳都看得清楚。” 天藍的愈發(fā)可愛,一直藍到發(fā)灰。 那個人低下頭去,繼而揚起臉,抿著嘴向四周張望一陣,吸了一口氣,又斷斷續(xù)續(xù)的嘆出。光在濕紅的眼里打了一圈,像是吐出濃痰似的啜起一陣大笑:“墳倒是看得清楚??!” 他抽動著身子,也開始笑,先是笑兩聲,接著放肆的笑出聲來,拍著大腿一直笑,笑出眼淚來:“只有墳看得清楚??!” 他們的笑聲在曠野里響徹,一直飄,一直擴,直到覆蓋整個華北平原,一直響上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