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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地毯佳作】雙面

2022-09-16 22:16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 ? ? ? ? ? ? ? ? ? ? ? ? ? ? ? 一
山路的三岔口,祭祀土地神的低矮石柱旁,有簡陋的候車亭。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場所,連公車都不會準時,亭蓋長滿了蕨類植物,還夾雜幾株蒲公英。里面站的兩個人看著不同方向,暫時沒有交集。他們年紀相差挺大,一個大概四十歲另一個大概三十歲,不同的年紀容納了不同的過往。
兩人中較為年輕的一個——名叫海舟的男子抬起頭,看見不遠處出現(xiàn)人影,聽見鞭炮的震動,那是一群穿白色喪服的送葬隊伍,男人右手臂處用別針系著一圈黑紗,女人背后用別針系著一根拖到地面的白線。海舟很好奇,而另一個候車者則不以為意。那是相當(dāng)長的隊伍,為首的男孩捧著死者靈位,緊隨其后的家屬們拎著各種用紙扎成的——希冀死者在陰間使用的家具,再往后是抬花圈的人們和穿制服的樂隊。送葬的人各有心事,共同點是并不哀傷,葬禮只是一種儀式,人們因死亡之名聚集然后散去的過程。
沒多久那支隊伍消失在山路間,仿佛沒有出現(xiàn)過。
由于背包太重,海舟將其放到水泥凳上,稍微松了一口氣,他終于對另一個人開口:“喂,你知道死的是誰么?”
那個男人先于海舟出現(xiàn)在這里,他第一次轉(zhuǎn)過身來,聳聳肩膀說:“不知道——還有,我不叫‘喂’,我叫皮日休。”
“皮日休?”
“對,很酷吧,跟一個詩人同名?!?/div>
相較名字,海舟更感興趣對方只有一只左耳,右耳只剩耳洞,他說:“我叫海舟,是市里工人報社的記者?!?/div>
皮日休倚靠著畫滿涂鴉的骯臟墻壁:“要去采訪誰?”
走到馬路中間,海舟發(fā)現(xiàn)直至路的盡頭也不見行人的蹤影,他感覺自己置身于沙漠般的無人區(qū),回到候車亭里說:“不錯,我要去泥灣角,派我去采訪?!?/div>
皮日休說:“我知道那個鎮(zhèn),那附近的山里以前有座很有名的工廠,叫416號廠?!?/div>
海舟說:“最近幾年沒聽說過這種事?!?/div>
皮日休說:“五十多年前的事情?!?/div>
海舟說:“我說呢。”

六十年代末的三線工程,許多重要工廠從大城市轉(zhuǎn)移到偏遠山區(qū),416工廠就是其中之一,相當(dāng)大的規(guī)模,食堂就有籃球場大。

皮日休回想著光榮的往昔,嘆了口氣說:“可惜后來就不行了?!?/p>

海舟說:“你怎么知道的?你住那?”
皮日休說:“我不住那,我住上水屯,但我父母以前在那上班。”
海舟說:“那你對那很熟?”
皮日休說:“對,我們這幫孩子周末會去那,在那捉迷藏。”
無論海舟怎樣轉(zhuǎn)移注意力,盯著石柱上壓著的幾張雞血符紙也好,捏住落在肩膀上的蛐蛐也好,最終還是會想到皮日休的耳朵。對于被遺忘在山間遭受時間侵蝕的廢棄工廠,雖然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不是馬上就要面對的事情。
他拉開背包的拉鏈,取出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口,再擰上蓋子擦了擦嘴,對皮日休說:“不介意的話,能說說你的耳朵嗎?”
“算采訪嗎?”皮日休將領(lǐng)口的扣子扣上,凸顯自己認真的態(tài)度。
“算采訪?!焙V埸c了點頭。
“我有個雙胞胎弟弟,比我晚幾分鐘出生?!逼と招輷崦幌聝H剩的那只耳朵:“想必你能理解,一模一樣的兄弟會碰到多少煩惱。最初父母都不能分清楚我們,小時候我們還會互換衣服,做扮演對方的游戲。類似照鏡子,有一次我模仿他咬筆頭,卻沒意識到他是從我這學(xué)來的?!?/div>
海舟說:“那后來呢?”
皮日休說:“年紀變大,性格差異越大,他開始討厭這樣?!?/div>
海舟說:“可想而知?!?/div>
皮日休繼續(xù)說:“他成績好我成績差,他越來越討厭被人誤認,甚至憎恨這種情況?!?/div>
海舟說:“的確很特別,可跟耳朵有什么關(guān)系?”
“將近三十年前,工廠快倒閉,許多人都轉(zhuǎn)業(yè)了,我父母是少數(shù)留下的。有時我跟我弟會去幫忙干活。我記得是個陰天——”皮日休停頓了一下,仿佛眼前浮現(xiàn)出往日的情景,仿佛看見了許多設(shè)備已經(jīng)報廢的車間內(nèi)部,用紅油漆刷的語錄“多快好省,加速建設(shè)社會主義”已經(jīng)褪色脫落,光線從玻璃破碎的窗格照射進去,制造了許多陰影,暗處很容易隱藏什么怪異的東西。然后繼續(xù)說:“我跟我弟在里面閑逛……”
海舟對皮日休的停頓不耐煩:“接下來?”
皮日休咽了口水說:“在靠墻的地方,有一臺切割器,像電風(fēng)扇那樣,不過防護外罩脫落了,螺旋刀片暴露在外。我弟湊上去聽了聽動靜,告訴我有奇怪的聲音,我跟著湊上去聽……”
海舟說:“然后呢?”
皮日休繼續(xù)說:“我馬上聽到震動,因為——我弟按下了開關(guān),刀片轉(zhuǎn)起來只消一下子就削掉了我的右耳,等到耳朵掉地上我才發(fā)覺?!?/div>
“就是說——你弟割了你的耳朵?”海舟感到不可思議。
“沒錯?!?/div>
“為什么?”
“我也這么問,當(dāng)時疼得死去活來,我本以為他會解釋,解釋說他以為機器壞掉了不能開,這是意外。可是他很冷靜,一邊掏出紙巾幫我止血,一邊告訴我說他討厭兩兄弟一模一樣,所以有必要區(qū)別一下。他說——以后,你一只耳朵而我兩只耳朵,一目了然?!逼と招菹热〕鲆恢熯f給海舟,等其拒絕后掏出打火機為自己點上。
海舟難以置信地說:“難以置信?!?/div>
皮日休轉(zhuǎn)移話題:“你說要去采訪兇殺案?”
海舟點點頭說:“沒錯?!?/div>
皮日休說:“什么案子?”
海舟說:“精神病患殺人案?!?/div>
皮日休吸了口煙,顯然對這種案子不感興趣,他說:“那以前還發(fā)生過一起案子,不知道你聽過沒。”
海舟說:“請講?!?/div>
皮日休似乎在消磨等車的時間,輕描淡寫地說:“是這么個事,有幾個孩子去距離416號廠有點遠的樹林里捉迷藏,等到黃昏還有一個男孩沒有找到,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叫他小明吧。等到了傍晚,其他孩子以為他先回去了,所以各回各家,但是小明并沒有回去,他失蹤了。過了幾天,警察來查找那幾個孩子問話,他們都說小明提前回去了,不同孩子的證詞互相印證,沒有矛盾。大家搜索那一帶卻一無所獲,小明就這樣變成失蹤人口?!?/div>
“不知道呢。”海舟轉(zhuǎn)過視線撓了撓額頭說。
公共汽車終于出現(xiàn),它相當(dāng)老舊,黃白兩色的外殼沾滿雨天濺上的污泥。這是海舟應(yīng)該乘坐的一趟車,皮日休要乘坐的是另一輛,他們目的地不同??匆姽嚭V廴玑屩刎?,背上沉重的包裹,而皮日休則繼續(xù)抽煙。
皮日休說:“我倒很清楚,那是416號廠廢棄后的事?!?/div>
公共汽車在遠處停下,三個瞎眼老人陸續(xù)下車,他們都背著二胡,都戴著墨鏡,是流浪藝人。最前面的老人用竹拐杖敲打試探前面的路,后面的老人則以手搭在前面老人的肩膀上,像是孩子們一個跟著一個的火車游戲,只不過整個過程格外緩慢。
皮日休繼續(xù)說:“已經(jīng)過了十多年,我猜——僅僅是猜,小明失蹤后其他孩子才意識到把他落下了?!?/div>
海舟說:“這又能說明什么?”
皮日休繼續(xù)說:“他們不是在樹林里捉迷藏,而是在416號廠!那里有很多房間,因為鎖設(shè)計奇特,有的房門不能從內(nèi)打開只能從外打開。小明可能藏進某間房,不小心將自己鎖在里面,他們無意間將小明一個人落在那里。他們害怕負責(zé),于是合伙編了一套謊話,將捉迷藏的地點從工廠改成樹林,這樣小明就永遠不會被找到,他們犯的錯就永遠不會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這只是我猜的而已?!?/div>
公共汽車終于駛到面前,海舟踩上臺階,遲疑一下又回過頭來說:“你很喜歡講殘酷的事情?!?/div>
等車門關(guān)上,皮日休撫摸一下左耳:“哪里,現(xiàn)實總是殘酷而已?!?/div>
到泥灣角有兩件新聞需要采訪,一件是精神病殺人事件,另一件是有位企業(yè)家為了支持國家山區(qū)扶貧的項目,買下荒廢多年被植被和動物占據(jù)的416工廠,想要改造成紅色旅游景點。購買416工廠的人叫范弗,是個房地產(chǎn)商人。兩件事有一點關(guān)系,就是精神病殺人犯的爸爸在416工廠打工,他是個水泥師傅,干點砌墻和粉刷工作。
當(dāng)報社領(lǐng)導(dǎo)問有誰愿意去采訪,其他人都不愿去那么偏遠的地方,是海舟主動請纓的。在這個紙媒?jīng)]落的網(wǎng)絡(luò)年代,又是國有單位,主編也好同事也好,對于社會新鮮新聞什么的不感興趣。整天刊登某某會議召開、某某領(lǐng)導(dǎo)作出重要講話之類的報道多輕松,只需要在市區(qū)內(nèi)走一走。他們圖清閑才考這個崗位,反正這年頭沒人看報紙,何況是機關(guān)報紙。主編立即批準海舟的申請,因此他來到這個需要轉(zhuǎn)幾趟車才能抵達的偏鄉(xiāng)。
? ? ? ? ? ? ? ? ? ? ? ? ? ? ? ? 二
前方已經(jīng)可以看到標有“泥灣角”的圓形站牌,當(dāng)海舟走到車門回頭看原來坐的位置,車門打開后他遲疑了一下,司機催促說:“不下車嗎?下一站就是終點站下水屯啦?!?/div>
確定自己沒有東西落在車上,他下了車,跟之前約定好的一樣,當(dāng)?shù)嘏沙鏊木煸诼愤叺人T谖帐植⑶易晕医榻B后,他知道對方叫張韶山,他直入主題說:“犯人在哪?縣公安局嗎?”
張韶山相貌周正,五官標致,是那種給人良好第一印象的男子。今天所長讓他接待這位市里來的記者,他提前半小時就到了車站,他說:“沒有,還留置在本地派出所,過兩天才轉(zhuǎn)到縣里,順便再給他做個精神鑒定,等走完程序就把他轉(zhuǎn)到精神病院去,接受強制治療?!?/div>
海舟說:“殺人是五天前的事?”
張韶山說:“對,案情很簡單,就是兇手爸的工友上門,兇手爸不在,兇手操起鋤頭給被害人脖子來了一下?!?/div>
海舟說:“他們都叫什么?”
張韶山說:“兇手叫劉大根,他爸叫劉井泉,被害人叫李金。”
海舟說:“現(xiàn)在方便去看一下劉大根嗎?”
張韶山說:“可以,所長跟我說了,配合記者工作嘛。”
海舟說:“聽我主編說,劉大根從小就癡呆。”
張韶山說:“沒錯,從小就癡呆,沒學(xué)會說話,嘴巴有點歪,只能哼哼唧唧發(fā)出幾個音節(jié),估計是他媽的遺傳。”
海舟說:“遺傳?”
張韶山:“劉井泉是個跛子,長得也丑,到了三十歲還是光棍一條,條件正常的姑娘都不肯嫁她,聽說他娶了一個瘋婆娘湊合著過,生了劉大根這么個傻兒子。劉大根上過幾天學(xué),但老是被同學(xué)欺負他爸就把他領(lǐng)回家了。他以前也沒攻擊過別人,只是喜歡在學(xué)校附近脫了褲子嚇唬女學(xué)生。”
海舟說:“他家這么慘,肯定是低保戶?!?/div>
張韶山說:“可不是,雖然劉大根傻,可劉井泉到底護犢子,誰欺負他兒子就找到誰家門口吆喝算賬。聽說前段時間還在替兒子張羅娶媳婦的事呢,跟人借錢,誰知道突然發(fā)生這種事。”
海舟問:“劉井泉現(xiàn)在在哪?”
張韶山說:“肯定在416號廠做工,那個工地有百十來號人呢?!?/div>
海舟說:“我正好也要去那,報道那個扶貧項目?!?/div>
張韶山說:“不急,要去的時候我送你。”
隨后海舟坐上張韶山的車,先去泥灣角派出所看劉大根——正如海舟預(yù)料的那樣,劉大根一臉癡呆,嘴角的口水不停往下淌,戴著手銬的雙手做些小動作,右腿不停抖動。看到海舟后,劉大根表情有了明顯變化,像一頭安詳?shù)囊矮F讓人感到危險,仿佛隨時能咬住獵物咽喉。直覺上感到害怕的海舟后退幾步,自然無法問劉大根什么問題,只是簡單拍了幾張照片就離開了。
接下來去劉家,由于劉家的是單獨的院落,外邊圍著一圈兩米高的磚墻,進入白天不上鎖的紅漆大門,里面是一片能晾曬谷子的水泥空地,接著就是兩層樓的房子。附近鄰居和他家至少有五十米的距離,采訪他們也只能聽到捕風(fēng)捉影的流言蜚語,沒什么有用信息。至于死者,李金是個老光棍,作為一個水泥師傅他跟劉井泉頗熟。在張韶山陪同下,他還進李家看了看,那是一棟兩層樓房,但二樓不僅沒有粉刷裝修還沒有封頂不能住人,聽鄰居說是因為賭博的關(guān)系,李金蓋房蓋到一半沒錢了,所以一直就那樣。李金就住一樓,而一樓也沒多少像樣的擺設(shè),海舟一眼就掃視了所有的東西,他的目光在床右邊的桌子上駐留片刻,那里陳列著瓶瓶罐罐。
等到中午,張韶山因為公務(wù)離開了一個多小時,海舟還獨自去事發(fā)當(dāng)天劉井泉和李金喝酒的酒館跟老板娘攀談,然后他又獨自去了一趟李金家。
忙完這些已經(jīng)是下午,張韶山開車送海舟去416工廠,足足半個小時的車程。當(dāng)海舟已經(jīng)厭倦連綿不絕的山林時,一道打開的鐵門終于映入眼簾,那既是工廠的入口,也是出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通過它無法駛向過去,不能見到昔日繁榮的景象。海舟首先注意到工廠主樓的水泥外殼,相當(dāng)巨大,一些工人正在忙碌,地上隨處可見水泥漿,它們肆意堆積不會消融。他走下車,在大樓的陰影下仰視,判斷圍繞它走一圈都不是簡單的事情。
張韶山又接到電話說有點急事,告訴海舟傍晚回來接他后驅(qū)車離去,反正他一個人也能完成采訪。海舟不喜歡這里的氣味,連續(xù)打了三個噴嚏后,向右邊的工廠樓房走去,可以看見許多高聳的生銹煙囪,那應(yīng)該是鍋爐房。
因為提前打了電話,工程項目負責(zé)人在辦公室等他,那是一位叫包則全的中年男人。包則全五短身材,因為脫發(fā)而出現(xiàn)地中海發(fā)型,戴著黑色方框眼鏡,嘴上掛著近似固定的笑容。無論多少次看過去包則全都在微笑,海舟反而對這笑容有種說不出來的反感。
落座以后,包則全一邊泡茶一邊說:“這個項目,我們范總可是投了兩千多萬,就是為了響應(yīng)國家扶貧的號召……”
聽對方滔滔不絕地說著官腔,海舟附和說:“范總真是大手筆,您大學(xué)是土木系的吧?專業(yè)對口范總才把這份事業(yè)委派給您,不知道在這個項目之前您又是負責(zé)什么的?”
包則全還是在微笑,不過顯然和之前有區(qū)別,他用鑷子夾住一個茶杯放到茶具水龍頭下沖洗,然后說:“不,我大學(xué)是金融系的,來這兒之前負責(zé)集團的海外營銷部?!?/div>
海舟立刻明白,這說明包則全肯定在集團內(nèi)受到排擠,才會從重要部門調(diào)到這種荒郊野外,跟流放都沒區(qū)別,他很識趣地停止這個話題。很快地,包則全說完一通標準的講稿以后,海舟對扶貧項目的采訪就差不多完成,只需要再去工地拍幾張照片。
海舟說:“謝謝包老板配合?!?/div>
包則全擺了擺手:“我哪里是老板,叫我老包就行?!?/div>
海舟繼續(xù)說:“那個,工地上有個叫劉井泉的水泥師傅?對吧?他兒子涉及命案,我也想順便要采訪他,就是例行公事問點問題,您不介意吧?”
包則全說:“劉老頭啊,他在西邊,出門左拐走到底就能看到他的。我也知道他兒子的事,你報道也是職責(zé)所在,我當(dāng)然沒什么意見。但是啊,扶貧工程和殺人案是兩件新聞,一樁是喜事一樁是慘事,希望報道時不要有混淆。”
海舟說:“這是當(dāng)然,我們又不是八卦報紙,就一些機關(guān)退休的老干部老職工看看?!?/div>
包則全放下手中的事說:“我陪你去吧。”
海舟覺得沒有必要,但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他說:“那再好不過?!?/div>
包則全走在前面,海舟跟在后面,他們出門左拐,穿過兩棟建筑物之間的走廊,進到另一棟大樓里。他們很快就走到包則全之前所說的位置,劉井泉應(yīng)該干活的位置,卻沒有看見劉井泉。包則全并不意外,徑直往旁邊的車間走去。他跟在包則全后面,終于在一個狹窄的過道里,他看見上了年紀的邋遢老頭,對方正倚靠著墻壁喝一瓶啤酒,包則全說:“老劉,你又躲起來喝酒啦?”
醉醺醺的老頭將瓶子放到地上,有點結(jié)巴說:“犯不著你——你管?!?/div>
“他兒子出事后,他情緒就不大好?!卑鼊t全對海舟說,然后走到劉井泉旁邊,大聲喊:“不是我找你,是市里來的記者找你,想采訪你兒子的事!”
海舟走近他:“我是報社記者,有事要采訪劉師傅。”
“記者?哦,我就是?!北话鼊t全一喊,老頭清醒不少,他摸了摸稀疏的頭發(fā)站起身來。這下海舟才發(fā)現(xiàn)老頭是個跛子,老頭不太開心地說:“要問我娃的事,是不?”
海舟不知道怎么接話,只能點點頭。
老頭面相兇惡,喝醉反而讓表情柔和一些,張嘴就是一口黑黃的牙:“真他奶奶晦氣。”
包則全攙扶著劉井泉,同時對海舟說:“看他這醉醺醺的德行,怕是舌頭都打結(jié)了,要不等他清醒一點再來?”
海舟說:“不礙事,我隨便問問?!?/div>
包則全也沒反駁,只是讓劉井泉靠著墻,他說:“那你等等?!?/div>
身材肥胖的包則全奔跑起來,一身贅肉搖搖晃晃,腰間的鑰匙串也丁零當(dāng)啷亂響。他去外邊的塑料水缸那舀了一瓢水回來,擦了擦額頭的汗,用手一點點潑水到劉井泉臉上,讓其徹底清醒。
海舟對劉井泉說:“出人命的事誰也不想,知道您老心里不痛快,可這到底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如原原本本說出來,出事那天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老頭晃了晃腦袋,甩掉頭發(fā)和胡須上的水珠,又看了一眼包則全說:“我這娃平時乖得很,別人說他腦子壞了,都是鬼話!他只是……他只是……他只是比較老實,心眼少,李金的事肯定有什么誤會。我就這一個娃,他從小就沒離開過我,抓他關(guān)起來他可怎么活?記者同志,你可得多說說這事……”
海舟說:“他平時有暴躁的時候嗎?”
劉井泉說:“很少,他小時候有次幾個狗崽子帶他出去玩,哄騙他把他綁到電線桿上,被我給逮到了,我解開繩子要揍那幾個狗崽子,我的娃還拖著我的腿不讓,他就是太老實了。這里面肯定有誤會,記者同志,我經(jīng)常在外面干活,他的媽媽又不在了,沒人管他……”
海舟說:“麻煩等一下,我開一下手機錄音,好回去整理出來?!?/div>
停頓片刻后,劉井泉咽了下唾沫:“平時我去干活,怕我那娃被人欺負,我都把他鎖家里??赡翘旌们刹磺?,我出門太忙忘了把鑰匙拔出來,誰曉得李金跑上門來擰開鎖就進去了,之后不曉得發(fā)生什么,他就死屋里了?!?/div>
海舟說:“有人說,見到那天中午你跟李金一起喝酒?!?/div>
劉井泉說:“沒錯,那天中午他找我喝酒,我經(jīng)常跟他喝酒,鬼知道他下午晃蕩去我家做什么?!?/div>
海舟說:“你妻子精神方面有問題嗎?”
劉井泉不愿親口回答只是點點頭說:“她也死了很多年嘍,剩我一個老頭子在世上?!?/div>
海舟說:“具體多少年?”
劉井泉想了一下說:“應(yīng)該是二十年前,沒錯,就是二十年前?!?/div>
海舟說:“劉大根突然發(fā)作有什么征兆嗎?比如打雷下雨的時候,比如受強光刺激的時候,就是碰到某種情況,就突然發(fā)作。”
旁邊的包則全插了一嘴說:“精神病發(fā)作哪里可能是有原因的,有原因就不叫精神病了?!?/div>
劉井泉搖搖頭:“沒有,附近的狗崽子丟他石塊他也只是躲著?!?/div>
因為看過警方的詢問記錄,劉井泉說的事海舟基本上知道,張韶山告訴他,因為劉井泉的回答很明顯在袒護兒子,所以采用度不高,但海舟還是得例行公事地問完問題。等問完之后,他按照業(yè)內(nèi)規(guī)矩掏出對折四次的一百塊錢,插到劉井泉胸前口袋里說:“勞煩劉師傅了,一點心意,拿去買條煙吧?!笨吹郊t色鈔票劉井泉咧開嘴苦笑,連連點頭說:“要得,要得,你這記者真厚道。”
采訪完畢,海舟又跟隨包則全返回辦公室,把劉井泉留在原地。在辦公室里隨便閑聊十幾分鐘后,海舟說:“難得來這里一次,我想順便參觀一下這座紅色地標。對了,如果耽擱得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這里借宿一晚?”
包則全半開玩笑地說:“這種廢棄工廠全國多得是,都在山溝里,不過現(xiàn)在確實有些獵奇的小年輕喜歡這些,抖音上不少人拍這種短視頻,海記者不會也想順便拍幾條,好漲漲粉絲數(shù)吧?”
海舟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笑了笑:“不要見怪?!?/div>
包則全滑開手機看消息:“請便吧,這里有多余的床位,湊合著是能對付一晚上的?!?/div>
海舟說:“多謝老包?!?/div>
包則全抬起頭又馬上低下頭繼續(xù)看手機,顯然不把接待海舟真當(dāng)回事:“我還有事,就不陪同了,有什么問題來找我就成。”
“好的?!睂Υ撕V蹧]有絲毫介意,走到門口后又轉(zhuǎn)過身問:“對了,我進門的時候,遠遠看見有間房冒煙,那是干什么的?”
包則全敲著屏幕打字回復(fù)別人微信消息,心不在焉地說:“那啊,是焚燒垃圾的焚化爐,我們產(chǎn)生的垃圾就地處理,也是為了環(huán)保嘛。”
海舟說:“原來如此?!?/div>
海舟出門后右拐,繼續(xù)在工廠內(nèi)漫游,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早上的事情,他想到這里就是皮日休被弟弟割掉耳朵的地方,心情變得郁悶。他像下潛到深水區(qū)一般感到了壓抑肺部的窒息感,他繼續(xù)深入建筑物內(nèi)部,多數(shù)門都是鎖死的,少數(shù)幾扇門因為鎖壞了而洞開。他沿著向下的樓梯往地下室走去,因為光線太暗不得不打開手機燈,穿過曲折迂回的走廊。當(dāng)他走到一排有數(shù)字標號的門前時,他終于停住腳步,從1號門走到10號門,然后又返回7號門前,看著門把手上的蜘蛛網(wǎng),他松了口氣,感覺上浮到水面可以重新呼吸。
這時,他接到一通電話,屏幕顯示是女朋友打來的,他猶豫之后按下靜音沒有接它。接著點開軟件準備錄下一條視頻,鏡頭下破舊的一切搖搖晃晃,畫面因為手機老化功能不好而卡頓。
到了傍晚,他去跟包則全道別:“因為有事,還是不在這過夜了,今天多謝老包幫忙,以后到市里我做東請客?!?/div>
包則全說:“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客套話說完后,海舟拎著背包走到鐵門那,因為一個小時前打過電話通知說采訪完畢,張韶山已經(jīng)在那等他。
等到發(fā)動車駛出一段距離,張韶山首先說:“那么,明天就回虔州?”
海舟回頭透過后窗看夕陽下的工廠輪廓,有點悵然地說:“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可不得回去?!?/div>
張韶山說:“不過啊,劉大根的案子有點變化。”
海舟說:“什么變化?”
張韶山說:“劉井泉在老婆的事上撒謊了,不過對案子本身沒影響,他的老婆不是瘋癲的流浪女,而是他花錢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一直關(guān)在家里。以前這種窮地方,很多老光棍為了傳宗接代都這么干。我今天有事就是這事,外地抓獲了一個老人販子,他供詞里有跟劉井泉的交易,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從浙江拐來一個女高中生賣給劉井泉,這種年代久遠的事不好追責(zé)?!?/div>
海舟說:“以前窮苦地方多,很多類似的慘劇都不可能認真追究了??杉热粍⒋蟾麐尣簧?,他為什么生下來就癡呆?”
張韶山說:“這就不知道了?!?/div>
海舟說:“這件案子,我覺得還有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李金去劉家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張韶山說:“我得回去查一下記錄?!?/div>
海舟說:“還有,采訪飯館老板娘的時候,對那天劉井泉跟李金一塊吃飯的事,我問了不少問題,有一個是之前你們沒問的?!?/div>
張韶山說:“可那天中午,這兩人在隔間吃飯,老板娘也不知道他們聊什么啊?!?/div>
海舟說:“不錯,但你們沒問他們當(dāng)天喝了什么酒?!?/div>
張韶山說:“這有什么可問,當(dāng)天李金雖然喝了酒,但是沒喝醉,下午碰到熟人還能跟人聊天?!?/div>
海舟說:“老那板娘說,他倆只點了一瓶啤酒,她覺得這兩個酒鬼小氣,居然還自己帶酒,劉井泉帶了用雪碧瓶裝的酒。”
張韶山說:“那又怎樣?”
海舟說:“兩人吃完飯走到門口的時候,老板娘聽見李金夸劉井泉帶的酒很好,然后出門。我想起在李金家看到一個雪碧瓶,覺得可能是李金出酒館后讓劉井泉把剩下的酒給他,劉井泉就把雪碧瓶給他了。我也去了趟李家,也找到了那個雪碧瓶。”
張韶山說:“你的意思是?”
海舟說:“沒什么,就是覺得有些細節(jié)不太對勁,劉大根今天一見我也有點不太正常。”
張韶山笑了:“他本來就不正常。”
海舟說:“不,他今天表現(xiàn)的是一種不正常里的不正常。”
張韶山說:“你肯定很喜歡看偵探小說吧?在這種鄉(xiāng)下地界殺人通常動機簡單手法也簡單,動機要嘛是欠錢了要嘛被戴綠帽子了,手法則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居多?!?/div>
海舟說:“喜歡,最喜歡江戶川亂步?!?/div>
張韶山說:“我就說嘛?!?/div>
海舟說:“我要明天中午才走,走之前能再去看劉大根嗎?”
張韶山說:“當(dāng)然?!?/div>
? ? ? ? ? ? ? ? ? ? ? ? ? ? ? ? 三
到了鎮(zhèn)上,海舟在張韶山介紹下,在一家叫日暮賓館的地方過夜,他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小時候養(yǎng)過的一只黑貓,那只貓皮毛深黑、瞳孔呈琥珀色、右耳朵有缺口還有喜歡吃沙丁魚,他特別喜歡它。后來黑貓突然失蹤了,他欺騙老師請病假去尋找卻沒找到,之后張貼尋貓啟事也毫無結(jié)果,這成為他的心結(jié)。
他夢見自己在尋找那只黑貓,夢中的時間估計是春夏之交,紅褐色的天空下漂浮著許多蜻蜓。在詭異的夢境中,突然下起來的紅色雨,海舟眼前浮現(xiàn)出各種廢棄家具成堆的山丘,山丘上有無數(shù)只黑貓。而在紅褐色的天空中,有一群雨燕在盤旋,他佇立在下面腳踩著一臺破洗衣機。而在高處,一臺彈簧都跳出來的破沙發(fā)上,坐著一個黑衣人,他對下面的海舟說:“喂,你在找你的貓嗎?它就在這里,你可以領(lǐng)回去,但是得從遍布山丘的成百上千只貓中找出來。記住你只有一次機會,若是沒有選對,你就會變成貓群中的一只貓?!焙V坶]上眼再睜開凝視遠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對黑衣人說:“不用去一只只檢查了,你就是我走丟的黑貓,喂,你變成人形連尾巴也不藏好?!?/div>
次日早上,從噩夢醒來后海舟呆呆地望著窗外陳舊的街道,這里不比日新月異的城市,即便經(jīng)過很多年也不會有變化。頭腦昏沉下,他揉了揉太陽穴,對回想起黑貓的事感到沮喪。
之后他連早飯也沒有吃,拎起一個裝有雪碧瓶的塑料袋,首先去了鎮(zhèn)上的招財酒館,接著去了南洋酒行,最后去了大寶酒家。等他從大寶酒家出來,先左右轉(zhuǎn)動脖子,嗅了嗅衣領(lǐng)確定自己一身酒氣,然后才去派出所。
在派出所,張韶山捂住鼻子問海舟:“你喝酒了嗎?一身酒氣。”
海舟說:“沒有,死前李金到底穿了什么衣服?”
張韶山說:“深藍色的工地裝。”
海舟說:“果然,跟我外套一個顏色?!?/div>
說罷,兩人再次走進拘留室,和上次完全不一樣,這一次劉大根遠遠瞧見海舟呆滯的目光就兇惡起來,等他近前,劉大根不顧手上的鐐銬,不顧面前的鐵欄柵,猶如一條惡犬撲了上去直接撞在鐵欄柵上,利爪一般的手還是略微探出指向海舟的咽喉,很明顯想要掐死他。即便相隔甚遠他還是戰(zhàn)栗地踉踉蹌蹌后退,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扼住咽喉似的,差點絆倒在地,他抑制住恐懼,喘著粗氣對一旁也感到愕然的張韶山說:“我明白了!”
張韶山說:“你明白什么了?”
海舟捶著胸口說:“明白他為嘛殺李金了,出去再說,讓他冷靜冷靜?!?/div>
等退到門外,海舟脫掉外套,對自己身上的氣味流露出惡心的表情。而旁邊的張韶山點著一根煙叼住,再點一支煙遞給海舟:“這什么情況?”
海舟冷靜下來,擺擺手表示不抽煙說:“有些精神病患者平時很溫和,只有遇到特定的環(huán)境變化才會發(fā)作——比如打雷下雨,才會變得不可控,劉大根就是這樣?!?/div>
張韶山吸了口煙,似乎察覺到異常說:“等等,你的意思是?”
海舟說:“精神病犯罪之所以不受法律制裁,是因為他們沒有管理自己行為意識的能力,是不可控的??扇绻苷莆詹』及l(fā)作的特定條件呢?”
張韶山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有人利用劉大根殺了李金?那這就不是意外,是謀殺!”
“原先我只是猜測,劉大根看見我身上的外套就有點異常,我原想這就是觸發(fā)他攻擊的條件,可這范圍太大。我想會不會需要多個條件同時成立,才會刺激到他?!焙V圩叩揭慌詮牡孛媪嗥鹚芰洗?,取出雪碧瓶說:“這就是那天劉井泉和李金喝的怪酒,味道很特別,那天問完酒館老板娘,我又去了趟李金家拿到這個,他家窗戶本來就沒鎖。今天早上,我去鎮(zhèn)里的酒館打聽,打聽到第三家,那家老板認出了這瓶酒的味道,是蛇酒!”
張韶山說:“蛇酒?”
海舟說:“不錯!老板說是金錢白花蛇加亂七八糟的材料泡制的烈酒,全鎮(zhèn)就他家有。劉井泉案發(fā)前去那打了整整四斤的蛇酒,所以我打了二兩潑灑在外套上,接下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div>
張韶山說:“你幾時覺得劉井泉有嫌疑的?”
海舟說:“現(xiàn)在,看到劉大根的反應(yīng)后。”
張韶山說:“那之前呢?”
海舟說:“之前只是隱約覺得不對勁,主要兩點,劉大根看到我的反應(yīng),飯館老板娘的證詞?!?/div>
張韶山說:“就因為這個?就因為覺得不對勁?”
海舟說:“沒錯。既然要驗證這種不對勁,只需要藍色外套跟蛇酒,你也答應(yīng)配合,那又何妨一試呢?”
張韶山說:“可是劉井泉為什么要這么做?那可是他獨生子!”
海舟說:“那是你的責(zé)任,我不過恰巧發(fā)現(xiàn)疑點,可我不知道真相?!彼F(xiàn)在想跟蹤報道,估計多待幾天主編也會批準的。
有的時候,真相之所以石沉大海,并非藏在多么難以抵達的所在,而是就在人的眼前,只不過像視線內(nèi)的一株庭院里的車菊草、一顆球場邊的羽毛球,一條人群中的流浪狗,位于人通常視而不見的盲區(qū),因此容易被忽略。
他不識數(shù)。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他只能咿咿呀呀發(fā)出語氣詞。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他在學(xué)校門口對女生脫褲子。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他殺人了。
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嘛。
有的時候,常識像雪崩一樣裹挾著許多細節(jié)將真相掩埋。猶如一個亂作一團的毛線團,現(xiàn)在海舟出于某種巧合間把線頭理出來,接下來整理出一條直線就是警察的事了。
聽海舟說完,張韶山被羞恥情緒所折磨,如果不是海舟,他們的疏忽差點導(dǎo)致一樁錯案?;氐睫k公室后,他注視窗外的目光變得堅決,在心里發(fā)誓同樣的錯誤絕對不要再犯第二次。之前一直把陪同海舟采訪當(dāng)成工作的他,也開始真的對這位有點慵懶、有點敏感還有點神秘的記者感興趣。
兩天后的中午,海舟又去派出所辦公室,問張韶山調(diào)查進展。在路過派出所外面的一堵紅磚墻時駐足停留,上面密密麻麻張貼著許多尋找啟事,時間跨度很大,最早的一張都是二十年前的了,上面的圖像和鉛字早已模糊不清。有尋人啟事、尋物啟事、尋貓啟事,其中一張很不顯眼,上面是一張男孩五官已經(jīng)模糊的黑白照片,下邊寫著——
周強,13歲,穿白色襯衫和黑色短褲,額頭有三角形疤痕,戴著一條銀牌彌勒項鏈,身高大約為1.4米,于2003年7月27日在雞公山西坡走失,望知情人聯(lián)系民警或者本人,聯(lián)系電話……
再往下的內(nèi)容被另一張尋狗啟事給蓋住,所以看不到了,海舟盯著那張黑白照片,不到一分鐘就往派出所內(nèi)走去。而在辦公室,張韶山剛好去日暮賓館買外賣回來,他拎起裝有盒飯的還沒來得及拆開的塑料袋說:“我買了盒飯,不介意的話一起吃點?邊吃邊聊?!?/div>
海舟也不客氣,坐在一把轉(zhuǎn)椅上說:“好啊?!?/div>
張韶山說:“嫌熱的話,我可以開一下電風(fēng)扇?!?/div>
海舟說:“有勞了?!?/div>
打開立式電風(fēng)扇后,張韶山吃起一份番茄炒蛋蓋飯,而海舟吃起一份咖喱牛肉蓋飯。此時,一只蒼蠅從紗窗開口飛出,一只蛾子從紗窗開口飛入,卻不會給人這里可以隨便進出的錯覺。
張韶山挑開蓋飯里的蔥段說:“有新情況,聽他們工友說,李金最近借了一千塊給劉井泉?!?/div>
海舟夾起一塊牛肉說:“一千塊?不太可能為了一千塊殺人啊?!?/div>
張韶山說:“別急,別的地方有重要的消息?!?/div>
海舟說:“什么消息?”
張韶山說:“劉井泉老婆,劉大根他媽還活著!當(dāng)初她沒死,只是找到機會逃走了!劉井泉對外說她死了?,F(xiàn)在那個人販子被抓,那邊的同事摸底受害者信息,在浙江找到了她,她真名叫徐彩鳳,現(xiàn)在有別的丈夫跟兒子。”
海舟說:“那她逃走為什么沒報警?”
張韶山說:“這類事吧,各種稀奇古怪的狀況都有,有的警察上門解救,卻發(fā)現(xiàn)時隔多年后被拐少女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里的生活,愿意跟買的人過日子了。有的就是真瘋了的。還有徐彩鳳這種,即便逃走也不聲張,悄悄回歸正常生活的。因為她父母在乎閨女名聲不想這種事外傳,而且她被劉井泉打怕了——刻骨銘心地怕他,怕到不敢舉報,按照當(dāng)初的刑法真舉報劉井泉也判不了幾年,萬一他出來再報復(fù)自己怎么辦?”
海舟說:“也是。”
張韶山說:“還有一點,她自己沒說,但是可以猜得到?!?/div>
海舟說:“因為劉大根?”
張韶山說:“沒錯,即便把劉井泉送進牢里,那當(dāng)時還未成年的劉大根歸誰養(yǎng)?這個自己被強奸生的癡呆,她愿意照顧嗎?”
海舟看著搖頭的電風(fēng)扇陷入沉默,他拆下隨一盒菊花茶飲料的吸管,將其伸進電風(fēng)扇的防護網(wǎng)里,讓連續(xù)旋轉(zhuǎn)的葉片切吸管,葉片不夠鋒利,轉(zhuǎn)速調(diào)到最高的情況下依然切不斷,以至于他想伸小拇指進去。此刻,兩個人都流汗了。桌上的飯盒底部殘留著油膩的渣滓和骨頭,氣味吸引來蒼蠅,它們落在濃稠的醬汁上然后不停做搓手的動作。
張韶山打破沉默說:“所長托浙江那邊的同事詢問了徐彩鳳,她提到出逃前一天的晚上,劉井泉又打她了,揪住她頭發(fā)拖到院子里打,結(jié)果劉大根突然沖出來咬了劉井泉胳膊一口。劉井泉接著就把劉大根關(guān)屋里,平常劉井泉都會把她鎖另一間屋里再去睡覺,這次他卻疏忽沒有上鎖,當(dāng)晚,她就跑了?!?/div>
海舟說:“我猜這跟劉大根的事有關(guān)?!?/div>
張韶山說:“對,特意提醒了一下那邊的同事,讓他們問了藍外套和蛇酒的事情,她一開始記不太清,如果不是特意問她,不提示她沒想起這兩點,過了好一陣她才確定那天劉井泉穿了藍外套,喝了蛇酒?!?/div>
海舟說:“就是說,這件事刺激了劉大根,讓他碰到穿藍外套而且有蛇酒味的人就會攻擊。”
張韶山說:“劉大根的記憶力有問題,思維能力也有問題,最直接的判斷是通過色彩和氣味。在他腦子里,一個穿藍外套有蛇酒味的人毆打過媽媽后,媽媽就消失不見,這強化了他對這種人的攻擊性?!?/div>
海舟深吸一口氣:“那接下來,只要確定劉井泉的動機了吧。”
張韶山說:“不錯,那個雪碧瓶上應(yīng)該有劉井泉和李金的指紋,靠著這個和其他證詞足夠逮捕劉井泉的了?!?/div>
海舟說:“打算怎么訊問他?”
張韶山說:“下午你就知道了?!?/div>
等到下午,劉井泉被帶到派出所,張韶山?jīng)]有直接問話而是讓他去拘留室看一看劉大根。到了門口,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劉大根的手銬被解開了,被允許在室內(nèi)自由活動,他正拿著張韶山給的蠟筆與白紙畫畫,他很認真也很安詳,像個憨厚的孩子完全沒有昨天的攻擊性。
海舟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張韶山說話,張韶山故意說:“馬上要把他轉(zhuǎn)到縣里去了,有什么想跟他說的就進去好好聊聊,他肯定舍不得你,你也肯定舍不得他吧?”
劉井泉是突然被從工地那帶過來的,他心情忐忑,面色很不好,摸了摸后腦勺稀疏的白發(fā),正常的那條腿先后退,然后瘸的那條腿跟著后退。他說:“哪個親爹舍得娃娃的,有勞同志費心。”說完之后,他接著往前走,等著張韶山給他開門。
可張韶山完全不著急,他說:“等等,去看他的時候,需要你按照我們的要求來,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應(yīng)該能配合吧?!?/div>
劉井泉連想都沒想,條件反射地點頭:“沒問題,當(dāng)然沒問題?!?/div>
滿意地點了點頭后,張韶山對在旁邊房間里的同事錢皓喊:“錢皓,把東西拿過來吧。”
錢皓拎著一個塑料袋走過來,他是比張韶山早三年入職的前輩,長著一張不茍言笑的國字臉。他從塑料袋里面取出一件藍色外套,上面洋溢著劉井泉再熟悉不過的蛇酒味,他把外套遞到張韶山手里,也沒說什么就又轉(zhuǎn)身回去。但錢皓又在門口停下幾秒,回過頭來看著海舟,他覺得這位記者似曾相識。
張韶山舉起藍色外套,露出微笑說:“需要你穿著這件衣服進去,這點小事應(yīng)該沒問題的吧?”
看到這件藍色外套,劉井泉幾乎直接癱倒,他說:“非得這么整?”
張韶山認真地說:“非得這么整?!?/div>
看見張韶山堅決的目光,劉井泉只得伸手接過外套非常勉強地往身上披,而張韶山則往前幾步走到門口,一副要擰開門把手開門的樣子。劉井泉則像在沼澤跋涉一樣,短短幾步的距離仿佛另一個世界般遙遠,他透過門口的窗戶注視里面溫和的劉大根,像是注視一顆滴答響的定時炸彈,額頭滲透出一層汗珠。汗珠沿著他遍布褶皺的面孔滾動,在稀疏的胡茬上稍作停留,最終滴落在能倒映人影的地面瓷磚上。
就在門開了一條縫之際,劉井泉一改剛才的溫順,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目光瞬間變得兇惡,他一把把身上的藍色外套扯下來,狠狠摔在柱子上。接著他一把推開張韶山想要逃跑,可一個瘸子又能跑多快,張韶山馬上制服了他。幾乎是半強制地,張韶山和另一個民警把他帶去審訊的房間。這個過程海舟不能參與,只能在辦公室等著。
和另一位專注于工作的同事不同,錢皓幾次抬起頭看海舟,對于電腦上需要整理的數(shù)據(jù)文檔不甚關(guān)心。
終于,錢皓忍不住問:“海記者,你初中是哪讀的?”
海舟愣住了,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說:“我是虔州三中畢業(yè)的?!?/div>
錢皓把手從鼠標上挪開,點點頭說:“我是本地人,當(dāng)初我就在泥灣初中讀書,那時候還很熱鬧,一個年級六個班,每個班五十多人。到現(xiàn)在吧,泥灣初中學(xué)生越來越少,現(xiàn)在大家都有錢了,都去城里買房,人口外流得厲害,現(xiàn)在一個年級只有三個班,每個班四十人不到……”
海舟打斷他說:“時代在發(fā)展嘛,誰都想往城里跑。”
錢皓說:“突然說這個是想起一件事,應(yīng)該是初一那年暑假發(fā)生的,過去這么多年我都差不多忘了……算了,你忙你的吧,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div>
疲倦的海舟點點頭,也不再問。隨后兩人沒再說話,錢皓繼續(xù)整理文檔,海舟則從背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繼續(xù)寫這次的報道。等到下午三點,橘色的光線沿著門框照射進室內(nèi),神色有點疲倦的張韶山出現(xiàn)在門口,昏沉的光線拉長了他的影子。他略微停頓,接著以有點沙啞的嗓音宣布:“他全部招了?!?/div>
盡管在意料之中,但在場的人多少覺得不寒而栗,因為這樣看來對劉井泉而言,與其說劉大根是血脈相連的兒子,倒不如說是一把刀子、一把錘子、一把鋸子那樣的工具,他冷酷地使用這件工具并且打算冷酷地拋棄這件工具。
和證據(jù)所表明的一樣,劉井泉利用兒子,設(shè)下陷阱等李金中招。案發(fā)當(dāng)天他確定李金穿的是藍外套,就請李金一起喝他帶的酒,約李金下午去他家一趟商量事情。之后他故意在門鎖上留下鑰匙,在劉大根房門旁放一把鋤頭,他自己則離開去和別人打牌,接下來就只需要等待李金一步步走進死亡的圈套。
至于動機,是很俗套又很現(xiàn)實的理由,為了錢。
416工廠改造的項目負責(zé)人包則全貪污工程款,李金跟包則全有過節(jié),前段時間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包則全貪污的事,想要舉報但又害怕,所以他告訴了好友劉井泉想鼓動他一起舉報。劉井泉出賣朋友,跟包則全說能給他三十萬的話,他有辦法能夠讓李金永遠閉上嘴。
就在這時,錢皓接到一個電話,接完以后他對張韶山說:“416號廠那邊的人舉報,包則全跑了?!?/div>
張韶山立即轉(zhuǎn)身:“趕緊讓所長跟縣局報告,他要往外逃就一條路,得趕緊去高速路口堵他!”
在另一個地方,包則全正在逃亡,他雙手緊握方向盤駕駛著一輛路虎飛馳在蜿蜒的山路上。劉井泉被帶走他就知道情況不妙,他立刻開車離開工廠。不像警匪片里計劃周詳?shù)耐雒跬?,他沒有槍械,也不知道該逃往哪里,更沒有接應(yīng)他的同伙,他因為迷茫而有點精神恍惚。曾經(jīng)他是老總范弗的得力助手,他本以范弗視自己如手足,可沒想到一次生產(chǎn)車間事故后,范弗希望他出來承擔(dān),許諾等風(fēng)頭過了再提拔他。他答應(yīng)了,結(jié)果被當(dāng)做替罪羊,貶到這種窮山溝里再無翻身之日。自暴自棄的他開始貪污經(jīng)費,卻又被李金發(fā)現(xiàn),慌亂無措下他接受劉井泉替他殺人的提議。他是個盲目的惡人,每一次犯罪都沒有事先預(yù)謀,像是在沼澤中般越陷越深。
而這種盲目的惡,才是世上惡出現(xiàn)的普遍形式。
回想起劉井泉告密的午后,懊悔感如海潮彌漫包則全的內(nèi)心空洞,當(dāng)時是下午五點,工地下班的時候。窗外刺目的陽光照在地板上形成耀眼光斑,這塊菱形的光斑正好覆蓋在他身上,他不覺得熱,沒去拉上窗簾。他隔著辦公室看著對面丑陋的老頭,一只蜘蛛從天花板上分泌透明絲線下垂,兩人分別身處于一明一暗之中。
包則全思慮再三說:“你跟李金不是朋友嗎,為什么跑來告訴我?”
劉井泉撓了撓頭上稀疏的白發(fā),咧開嘴露出兩排歪歪扭扭的臟牙說:“我需要很多錢,包老板有錢,而且肯定愿意為了這事出錢?!?/div>
包則全說:“就這么簡單?”
劉井泉說:“對?!?/div>
包則全說:“既然你能出賣他,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會出賣我?”
沒喝酒的劉井泉格外清醒,他口齒清晰:“瞧您說的,干了這一票咱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出賣您沒好處,還會把掙到的錢賠光。殺頭的買賣有人做,可賠本的買賣沒人做,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包則全說:“按你說的,讓你兒子干掉李金,估計他只要送進醫(yī)院關(guān)幾年就能出來。可他到底是你的兒子,你真的舍得?”
“當(dāng)然不舍得,我可就這一根獨苗?!眲⒕艘幌卤亲?,那只下垂的蜘蛛剛好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伸手掐斷絲線看著蜘蛛墜落,踩上一腳說:“所以說包老板,你得加錢,二十萬不夠得三十萬,這樣我才對得起我的娃?!?/div>
當(dāng)日的情景在腦海中浮現(xiàn),眼眶泛紅的包則全懊悔的不是雇兇殺人,也不是貪污公款,而是懊悔沒有把劉井泉滅口?,F(xiàn)在,困獸猶斗,遍布血絲的眼球盯著車燈照亮的遠方,他的嘴角依然掛著一絲僵固的笑容。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xiàn)一輛車橫在路中央,很明顯是要攔截他。他咬了咬牙,用力踩油門加速,看著儀表盤上飛快往右拐的指針想一口氣闖過去。對面的張韶山驚呆了,但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隨著劇烈的碰撞與摩擦,刺耳的聲音響徹上空,現(xiàn)場只剩下一輛車門被撞歪的白色汽車。里面的張韶山頭陷在膨脹的充氣防護墊里,看上去一動不動。一場車禍后,路面殘留下幾條輪胎刮擦的黑色痕跡,路面上已經(jīng)看不到包則全那輛路虎的蹤跡。
包則全逃走了嗎?
視線停留在公路上會這么覺得。
張韶山死了嗎?
視線短暫停留在張韶山身上會這么覺得。
當(dāng)視線移動到旁邊的稻田。
不,包則全沒有逃走。
當(dāng)視線繼續(xù)停留在張韶山身上。
不,張韶山?jīng)]死,只是受了輕傷。
包則全的車沖到旁邊的稻田里,碾過一片就快成熟的稻子,受損的車前燈一閃一閃,他受傷但意識清醒,還推開車門試圖步行繼續(xù)逃跑。但是走到玉米地邊的時候,被短暫昏迷并且額頭輕微擦傷的張韶山給追上,按倒在地上并且銬上手銬。直到這一刻,他扭曲的面部仍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北京時間晚上八點五十四分,兇案主謀包則全落網(wǎng),這距離他出逃僅僅過去了三個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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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四
第二天早上,陰霾的天空下起小雨,淅淅瀝瀝仿佛沒完沒了,海舟因為天氣降溫加了一件衣服。正在他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賓館之際,額頭包扎著紗布的張韶山突然打電話告訴他,劉井泉主動提出要海舟采訪自己,海舟有點詫異,劉井泉跟導(dǎo)致其落網(wǎng)的自己能有什么可說的呢?他本不想去,但張韶山說他覺得劉井泉可能還隱瞞了一點東西,或許他去一趟有幫助。
因此他還是去了一趟,地點就在第一次看劉大根的拘留室。石灰皮有點剝落的蒼白空間內(nèi),二者分隔在鐵欄柵兩邊,海舟站在上次的位置上,注視著對面佝僂身體并戴手銬的男人。這一切仿佛是時間重疊的情景重現(xiàn),只不過上次對視的是兒子,這一次對視的是父親。
海舟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很正式地說:“劉師傅,你為什么要利用兒子去殺李金?”
劉井泉說:“為了錢?!?/div>
……
接下來海舟連續(xù)問了幾個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的問題,而劉井泉也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當(dāng)海舟說:“你對兒子有什么想說的?愧疚嗎?后悔嗎……”
劉井泉一臉不解:“有啥愧疚的?”
海舟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劉井泉伸手揩了揩鼻子,隨手把墨綠的鼻涕甩到鐵欄柵上,再摸了摸衣角把手擦干。他打個噴嚏說:“我沒啥子愧疚的,昨天我說我都是為了錢,你旁邊的警察問了一句要錢有啥用,我沒說他也沒繼續(xù)問。我就想著今天找你說說,說我弄這筆錢有啥用,想讓你寫進報道里?!?/div>
海舟困惑起來:“你要錢是為什么?”
劉井泉說:“為我的娃?!?/div>
這下海舟的思緒有點混亂——利用兒子殺人是為了錢,可是弄來錢又是為了兒子?這像是怪異的邏輯閉環(huán)。他走近一步說:“這是什么意思?”
劉井泉說:“為了給我的娃娶老婆呀,不然我要是一蹬腿他一個人可怎么過活呀。他跟我一樣,鎮(zhèn)上的女的沒哪個肯嫁他,這可愁白了我的頭發(fā)。也為了劉家的香火傳下去,我想著給他買個老婆,最好是聽話的越南老婆,跟人打聽人家說至少要二十萬呢。他媽的,我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這么多,當(dāng)年我買他媽才花了一千三百塊,是賣了好幾頭豬湊出來的……”
不光海舟,連后面站著的張韶山也目瞪口呆,眼前這個老頭仿佛在說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為了傳承香火,就可以去買牲口一樣買老婆。海舟按捺不住憤怒說:“你兒子都關(guān)精神病院了,怎么娶妻?”
劉井泉說:“我打聽過,只要關(guān)幾年觀察說不會傷人就能放出來,他本來就不會無故傷人,我雖然是為了抱孫子,但也是為了他好。包則全那三十萬,我打算二十萬給大根買個老婆,還有十萬給他存著。我尋思大根也許能生個健康男娃給他養(yǎng)老送終,萬一我孫子要買老婆,這十萬就能派上用場……”
海舟愣住許久說:“你為什么覺得他能生正常娃娃?”
劉井泉說:“我爺爺跟大根一樣,數(shù)都不認識,可我太奶奶花了一頭驢的錢給他租了個老婆,生的我爹就腦子好使,我家隔幾代就出個大根這樣的?!?/div>
這下海舟明白過來,劉大根的癡呆是遺傳自父系的隱形基因,他說:“為什么昨天不說,今天對著我才說?”
劉井泉摸著手銬呢喃道:“你是記者,能寫報道,我想讓外邊的人明白我的苦心,不容易啊,我這個做爹有多不容易……”
看著一副可憐表情的老頭,和上次里面的人想攻擊外面的人不同,這次反轉(zhuǎn)過來,海舟幾乎想沖上去,把手伸過鐵欄柵,給這惡到極點所以不覺得惡為惡的家伙一拳,但想到張韶山在場只能控制住情緒。他瞟了身后的張韶山一眼,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張韶山握緊拳頭正控制和他一樣的沖動。
這樁案子總算塵埃落定,劉井泉和包則全落網(wǎng),等待法律的審判。但不管怎么樣,劉大根的悲劇早已注定。他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是人口交易促成他的降生,可是人一旦出生作為人的權(quán)利就不該被剝奪。出于畸形而且扭曲的愛,父親不僅把他當(dāng)做傳續(xù)香火的工具也把他當(dāng)做殺人的工具,而母親不愿和他相認。
唯一值得慶幸的地方,或許是由于天生缺陷,他意識不到這些吧。
當(dāng)天下午,額頭包扎著紗布的張韶山開車送海舟去公交站。兩人一路上說些關(guān)于李金遇害案的感想,等到看見公交站牌時,海舟略微感到興奮,他看著后視鏡里張韶山的雙眼說道:“馬上就要再見了啊,很高興能認識你,有時間來市里我請你吃飯……”
張韶山注視著后視鏡,搶過話說:“是啊,一些事情還沒完全搞清楚,可馬上就要說再見了,挺舍不得你的?!?/div>
海舟說:“李金的案子不是搞清楚了嗎?你立功了?!?/div>
張韶山說:“不是這件事,是另一件事?!?/div>
海舟說:“那是什么事?”
張韶山說:“錢皓跟我說……算了,到底無關(guān)緊要,單純是我對一句謊話好奇心作祟而已。”
海舟說:“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說謊的,甚至很多都是無心的,比如你問我現(xiàn)在幾點,明明是早上八點零一分,我卻可能直接說現(xiàn)在是八點,這樣的謊話并沒有任何惡意?!?/div>
張韶山說:“是啊,就像我女朋友微信問我在干嘛,我在蹲馬桶的話也會不好意思而撒謊,說在打游戲。對于案子之外的生活,很多事說謊或說實話都沒有關(guān)系,弄清楚或沒弄清楚也沒關(guān)系。跟案子無關(guān)的話?!?/div>
海舟說:“是啊?!?/div>
距離站牌還有幾十米,汽車緩緩減速,兩人也停止交談。站牌那里現(xiàn)在沒有候車者,空蕩蕩的,干凈的路面上看不出車輪碾壓過的痕跡。在山林中總是會有聽到鳥叫的錯覺,他們同一時間產(chǎn)生了錯覺,不過海舟以為是杜鵑,張韶山以為是布谷鳥。
? ? ? ? ? ? ? ? ? ? ? ? ? ? ? ? ?五
這幾天感覺無比漫長,海舟的時間觀念開始混亂,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次出現(xiàn)在三岔路口上,祭祀土地神的低矮石柱旁,站在頂蓋長了蕨類植物的候車亭里。他也再次看見了皮日休,不,是和皮日休很像的人,除了服裝外其他的幾乎一樣,連耳朵也一樣少了一只右耳。無論他怎樣轉(zhuǎn)移視線,目光最終都會回到對方耳朵上,他難以抑制自己的沖動。
他試探性地問:“不好意思,你是皮日休嗎?”
對方顯示出狐疑的神情:“不是,你認識他?”
海舟看著地上的煙頭,那可能是皮日休幾天前扔下的,他平靜地說:“有過一面之緣。”
“哦,我是他弟,我叫皮日息?!睂Ψ降木栌兴尚福骸澳闶鞘裁慈??為什么認識我哥?”
“我叫海舟,是市里一家報社的記者,跟你哥在候車時見過一次?!彼僖淮巫晕医榻B。
“那你是采訪完要回去嘍?”皮日息拿出薄荷味的口香糖取出一條,遞給海舟等其拒絕后剝掉包裝紙,送進自己嘴里咀嚼起來。
“是啊,剛在泥灣角采訪完,爸爸利用精神病兒子殺人的案子,也去了一趟416號廠采訪扶貧項目?!焙V勖嗣^發(fā),拈下不知何時粘上的蒲公英種子,將其輕輕吹起。
“416號廠?我父母以前在那里上班,我對那很熟悉,很大的地方?!逼と障械卣f。那座工廠是被時代淘汰的地方,讓他感傷,但也僅僅是感傷,他說話時沒有注意到海舟心不在焉的樣子。
“可以理解。”海舟沒興趣比較兩兄弟對工廠的印象,他有興趣比較的是兩兄弟失去右耳后,耳洞的切口有何差異。
這時,有一個收廢品的男人吃力踩著三輪車經(jīng)過,鏈條與齒輪咬合的聲音有點刺耳,車上堆著生銹的金屬、滿是油污的塑料桶以及泡過水的書籍。這個男人喜歡走下坡路,當(dāng)然,返回的時候下坡路也就變成上坡路。因為無聊,海舟喝光剩下的一點礦泉水,然后把瓶子扔到路上去,果然,那個收廢品的男人停下三輪車,撿走瓶子再繼續(xù)上路,繼續(xù)制造鏈條與齒輪咬合的噪音。
“可以的話,能否說說你的右耳?”第二次問這個問題,海舟顯得從容,絲毫沒有被動的感覺。
“唔,可是可以,也不是什么秘密?!逼と障]有撫摸僅剩的那只耳朵,咀嚼幾下口香糖,吹出一個泡泡,等泡泡破碎以后說:“你認識我哥,不知道他跟你說過什么,總之,我們的感情很特別。作為雙胞胎,小時候真是連性格差異也沒有,別說爸媽,我們看著對方也會覺得在照鏡子?!?/div>
海舟說:“后來呢?”
皮日息說:“上學(xué)以后,我開始討厭這種一樣,可他卻依然喜歡,我故意換掉發(fā)型、口頭禪,他也換掉發(fā)型、口頭禪,想繼續(xù)和我一樣,可我越來越受不了……”
“然后呢?為什么你只剩一只耳朵?”海舟本可以接替他,繼續(xù)講他在工廠利用切割器的葉片割掉皮日休耳朵的事情,然而他沒有。
皮日息說:“我比他晚出生幾分鐘,可我讀高一的時候他才讀初三,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海舟搖搖頭。
皮日息說:“初中他的成績很差,整天就知道打老虎機和看武俠小說,還逃課去網(wǎng)吧看黃片。按理說他根本考不上重點高中,那時候考不上重點高中的話只能去廣東打工,在流水線上做計件算錢的活。可我爸媽不想他那樣,他們想辦法讓他留了一年級?!?/div>
海舟說:“你的意思是,中考是你……”
皮日息說:“不錯,中考是我請了幾天病假替他考的,所以他進了我在讀的重點高中。我很討厭這樣,可是又不敢違逆爹媽,等考上以后他恬不知恥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說我跟他這輩子不可分離?!?/div>
海舟說:“我明白了?!?/div>
皮日息跳過工廠的事,他說:“后來由于突發(fā)的變故,他的右耳被切了,我原以為這樣就能區(qū)別開來,他一只耳而我兩只耳嘛,很好辨認?!?/div>
海舟說:“然后呢?”
皮日息說:“他的傷口用棉紗包扎起來,像是畫向日葵的梵高,如果戴上帽子叼上煙斗就更像了。父母揍了我一頓,但我很奇怪,養(yǎng)傷的時候他卻一直很平靜,完全沒報復(fù)我的意思,直到他拆掉繃帶那天晚上……”
海舟已經(jīng)大概猜到他要說什么,可還是問:“他做了什么?”
皮日息回想起那個知了叫個不停的夜晚,他說:“他拆掉繃帶那天晚上——我記得是夏天,很熱。他趁著我睡覺,拿剪刀剪掉了我的右耳?!?/div>
海舟說:“他這么做,是為了繼續(xù)跟你一樣吧。”
皮日息說:“不錯,他就是這么解釋的,他說既然他只有一只耳朵,為了繼續(xù)一樣,我也應(yīng)該是一只耳朵?!?/div>
“原來如此。”海舟這下覺得可以理解。他想,皮日休對雙胞胎弟弟有種偏執(zhí)的依賴感,如果是皮日息因為意外失去了右耳,為了保持一樣,皮日休也會割掉自己右耳吧。他繼續(xù)問:“那么后來的高考呢?”
皮日息舉起小拇指掏了掏左耳,他說:“還是我替他考的,不過這次,所有的考卷我都交了白卷?!?/div>
海舟說:“結(jié)果怎么樣?”
皮日息說:“還能怎樣,沒考上大學(xué)他只能去打工,臨走前一天他揪住我的衣領(lǐng)死死瞪住我?guī)追昼姡冶疽詾樗嵛?,閉上眼等著拳頭落在臉上,可最后他卻松手說‘那就順你的意吧’,接著摔門離開。從那以后,我們就盡量避免碰面,即便是看望父母也錯開時間?!?/div>
海舟不知道該說什么,可出于禮貌又不得不說些什么,想了很久才勉強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他不是個好哥哥,你也不是個好弟弟?!?/div>
“或許吧。”皮日息說,他吐出咀嚼得沒味道的口香糖殘渣,用包裝紙裹上隨手扔進不遠處的草叢。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他繼續(xù)說:“也是在泥灣角,十幾年前有個男孩失蹤了,你聽過么?我不記得他叫什么,就叫他小華吧,當(dāng)時小華去捉迷藏,結(jié)果再也沒有回家……”
“你是不是想說,他們是在廢棄的416號廠捉迷藏——”海舟打斷他說,“結(jié)果小華不小心把自己困在里面,比如只能外面開鎖的倉庫。其他孩子忘了他,之后大人問話,他們害怕承擔(dān)責(zé)任而串供說謊,將捉迷藏的地點修改……你是這樣猜測的,對吧?”
“你知道這件事啊?!?/div>
“知道,不過你這都是瞎猜?!?/div>
這時,海舟等的公交車終于在路的盡頭出現(xiàn),黃白兩色的外殼上沾滿雨天濺上的污泥,海舟無法確定是不是上次搭乘的那輛車。而皮日息要乘的是下一趟車,他要去的是另一個地方。
皮日息搖了搖頭:“的確,我只是猜測而已,不過,你對我猜測的猜測是錯的。我認為其他幾個人沒有遺忘小華,是他們合伙將小華關(guān)在工廠里,比如倉庫。他們就是兇手,捉迷藏這個游戲就是陷阱?!?/div>
海舟不耐煩地說:“荒謬,他們的動機呢?”
皮日息說:“至于動機,估計是很常見的校園欺凌吧,這樣就能解釋,為什么其他孩子的證詞沒有瑕疵,像是寫過幾遍草稿沒有矛盾?!?/div>
公共汽車在海舟面前停下,隨著一陣噴氣般的聲音車門打開,他沒有馬上登車?!澳愀绲牟聹y已經(jīng)夠惡意了,可是你更加惡意,你們不愧是兄弟呵?!焙V巯胍@么說可沒有說出口。
司機開始按喇叭催促了,沒有告別,海舟直接走上車,再次坐到最后面的角落里,整個車廂里只有他和司機。車慢慢行駛起來,他把背包放在膝蓋上,緊緊地握住。等到車發(fā)動以后,猶豫、糾結(jié)、矛盾,復(fù)雜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讓他的靈魂打上死結(jié)。即便筑起遺忘的堤壩,可沉重的往事猶如泛濫的洪水將其擊垮,淹沒他此刻的內(nèi)心。
終于,海舟點開手機軟件,靜音播放一段視頻,里面是手機燈光照射下的幽暗環(huán)境,正對著蜘蛛網(wǎng)覆蓋的7號門。拍視頻的人試圖擰開門鎖發(fā)現(xiàn)做不到,于是趁著外面工地水泥攪拌機轟鳴的時候撞了一下,可門卻巋然不動,他接著拿出一根鋼絲伸入銹蝕的鎖芯終于撬開7號房門,隨著灰塵散開,一具孩子的骸骨赫然出現(xiàn)在視頻中,拍視頻的人伸出手,撿起最顯眼的銀牌彌勒佛項鏈。視頻到這里結(jié)束,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按下刪除鍵。
隨后,海舟顫抖著拉開背包的拉鏈,伸手到深處,就像屠夫掏出滿是血污的動物內(nèi)臟一般,取出一條細鏈。躺在他攤平的手掌上的,是一條褪色發(fā)黑的銀牌彌勒佛項鏈。
一種劇烈的痛苦襲來,他的雙手按住頭,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在腦海一幕幕再現(xiàn),在回憶中呈黑白色,仿佛是一部剪輯混亂的過時電影。
多年以前,那時海舟家還住在下水屯,他就讀于泥灣初中,直到初二上學(xué)期他才跟隨做生意的父母搬去虔州,多年沒有再回過故鄉(xiāng)。在初一那年暑假,某個陽光洶涌的午后,街上的柏油路面因為酷熱而軟化,上面躺著一只中暑暴斃的飛鳥。周強帶著包括海舟在內(nèi)的四個男孩外出,去雞公山西坡的樹林。他們是同班同學(xué),周強經(jīng)常欺凌他們?nèi)?,輕則肆意謾罵,重則拳打腳踢,敲詐他們的零花錢或者唆使他們?nèi)ネ灯渌瑢W(xué)的東西。那天在樹林里,周強吩咐其他人去抓一種罕見的銀殼甲蟲,他喜歡做標本。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酷熱的天氣伴隨知了的鳴叫讓人想要發(fā)瘋,口渴和焦慮折磨著所有人。當(dāng)周強揍完最矮小的一個同學(xué)出氣后,他向其他男孩吹噓,說起自己幾個月前抓到一只黑貓的事,那只貓右耳有缺口,他詳細描述如何用水果刀完整地剝下一張毛皮,如何剜除兩顆琥珀色的眼球泡進裝福爾馬林液的廣口瓶,如何把剩下的殘肢斷體拋入下水道。
在那天,是海舟提議去416工廠進行冒險,是他告訴周強地下室第7號門里藏著海軍用的羅盤表,也是他等周強進去后突然把門鎖上。他不顧門后不斷的捶打與謾罵,冷靜地回過頭看著其他男孩,以食指抵住上下唇發(fā)出輕輕的噓聲,其他男孩的目光先是惶恐,隨后又不約而同流露出贊許,一場沒有提前密謀的合作就這樣展開。
大腦卡住一下,像沒有信號彌漫雪花的電視熒幕,許久才恢復(fù)正常。這次的旅程,是因為海舟得知416工廠改建的消息,意識到多年前的罪行將隨著改建重現(xiàn)天日,他必須回來一趟銷毀掉罪證。他在工廠利用閑逛的空檔找到遺骸,看到遺骸的一刻,他發(fā)覺當(dāng)初刻骨的恨意已經(jīng)消散,因為死亡隔絕彼此,他三十歲并且還會繼續(xù)衰老,周強卻永遠停留在十三歲。他沒感慨太久,用附近找的蛇皮袋裝斂骨骸,趁沒人看管投入垃圾焚化爐,看著火焰吞噬一切。他唯獨留下這條項鏈,卻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
因為海舟的旅程,一樁本會下沉到遺忘深淵的罪行上浮曝光,而另一樁本會上浮曝光的罪行卻下沉到遺忘深淵,對錯的天平在他心中搖擺不定。他盯著倒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倒影,他覺得自己有兩副面孔,無所謂黑白,行走在灰色領(lǐng)域深處已經(jīng)迷路,他由于疲倦而暫時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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