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葵》(2)
第一幕 易小冉
一
陳重獨自走在黑暗中,緊緊握著腰間刀柄。
他的刀是一柄修狹的彎刀,像是晉北人所用的窄弧刀,刀刃裹著隕鐵冶煉的硬鋼,足以斬斷拇指粗的鐵筋而不損分毫。他從五歲開始跟著父親學習刀術(shù),自負在帝都武官中是一流的強手。
但是現(xiàn)在,這些都不能令他安心。他知道危險在逼近,只是不知道從哪個方位,什么時候。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條小街。夜色深沉,他看不清周圍的景物,四周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里。可頭頂又是朗月晴空,星月光輝傾瀉下來,一地水銀般的亮。他的身體僵硬,正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他感覺到背后有冰冷的東西刺著他的脊椎骨,可是他不能加快速度,不能轉(zhuǎn)向,更不能回頭。他只能看著前方,一株巨大的樟樹的枝干橫過整個小街,像是森嚴的大門,密密麻麻的枝葉在地上投射濃重的陰影。
“真像是一場夢魘?!彼谛睦锏吐曊f。
他強行壓下各種騷動的念頭,像是怕心底這些悄聲的話被人聽見。
他看著自己的腳踏進了樟樹投下的陰影中,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在他背后說,“是緹衛(wèi)六所都尉洛河山洛大人么?”
那并不是他的名字,可是壓在身上的重負忽然解脫了。陳重終于能夠轉(zhuǎn)身,看見背后的景物,和一個站在矮墻陰影中的人。
是他在問話。
“是我,你們終于還是來了!”陳重脫口而出。
“緹衛(wèi)所的人,早該想到這樣一天吧?”站在陰影中的人聲音低沉,卻不蒼老,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感情,“拔你的刀?!?/p>
“天羅也不殺不拿武器的人么?”
“不拔刀我也會殺你?!?/p>
“你為什么不過來?”
“我如果動手你更沒有機會?!?/p>
“狂妄!”陳重聽見自己喉嚨中擠出來的暴喝,他猛地矮身,肩膀微側(cè),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對方?jīng)]有動,他的身體忽然凝固了,變得像是石頭。
兩人默默地相對,空氣中只有一個叮叮當當?shù)穆曇?,細碎伶仃。那個聲音來自陳重的佩刀,佩刀的刀鍔中有個小小的空腔,里面有一粒中空的銀珠,佩在身上行走的時候,銀珠撞擊著空腔,會發(fā)出優(yōu)雅清越的聲音。陳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華麗的設(shè)計是何等愚蠢,叮叮當當?shù)穆曇舯┞读怂奈窇?,他的手在抖,一陣一陣的,像是隨時會失去力量。
“喝呀!”陳重吐氣發(fā)聲,想要強行鎮(zhèn)住自己的手和心,“來呀!”
對方依然沒有動,沉默地站在黑暗里,陳重竭力瞪大眼睛,可是看不清對手的面容。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起了細風,頭頂?shù)恼翗渖弦蝗~飄落。
對手終于動了,他走出陰影,逼近了陳重。他的步伐并不快,不帶什么壓力,平平淡淡的如同散步。陳重竭力想看清他容貌的一絲半點,可是對方略低著頭,也不看他,于是長而散亂的頭發(fā)把一切都遮了起來。
那頭發(fā)在月光下亮白如銀!
銀珠在空腔里瘋狂地跳動,聲音越來越緊,像是陳重的心跳。
風勢大了起來,漫天樟葉翻滾著下墜,對方的步伐仍舊不緊不慢。當一片葉子從陳重眼前斜斜滑過的瞬間,他聽見了金屬破風的聲音。那聲音銳利得像是足以貫穿腦顱。
樹葉落地,陳重看見眼前有金屬光芒極快地一閃。
他覺得雙眼木木地痛了一下,然后眼前完全黑了下去,整個身體后仰,沉重地倒地。
他知道自己死了,他死的時候那個孩子距離他至少還有三丈,那件武器從他的兩眼中間直貫進去從后顱穿出。而他的刀還在鞘中,他沒有拔刀的機會。
孩子說對了,他先動手,結(jié)局根本沒有懸念。
寂靜。
陳重聽見了清亮亮的水滴聲,眼前微微亮了起來,能看見周圍的景物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側(cè)頭看著旁邊的同伴。他的同伴和他一樣跪在高臺下,恭謹?shù)匕粗侗?/p>
陳重打量自己腰間的刀,那是一柄沉重的鐵刀,刀頭厚重,適合在戰(zhàn)場上劈開甲胄,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刀鍔并沒有空腔和銀珠。
他們所在的是一間巨大的殿堂,中央是九層高臺,四周環(huán)繞著十二具濯銀鑄造的人像,每個均是站立,手捧銀盤,大殿穹頂上落下的水滴準確地打在銀盤里,發(fā)出清亮的滴答聲。聲音有先有后,混雜起來像是一場微微細雨。
九層高臺是以純黑色的玄武巖壘起的,像是一個巨大的尖錐突起,指向穹頂。而穹頂?shù)母叨雀鼊俑吲_四五倍,上面以濯銀嵌成三大主星、九大輔星和漫天的幾乎所有星辰。隨著時間,整個穹頂以北天極為軸心,緩慢地旋轉(zhuǎn),對應(yīng)著真實的星空。
高臺最頂上端坐的白衣人收回了手。他的手原先按著木匣中那顆瞪大眼睛的頭顱。頭顱的雙眼之間有一道創(chuàng)痕,直貫入腦,和腦后的創(chuàng)痕相通。
“真是絕麗的刀術(shù)啊,天羅的刺客?!卑滓氯说穆曇舾吆淠澳銈兌伎匆娏嗣??”
“都看見了,只是依舊看不清他的相貌?!标愔睾退耐辇R聲回答。
“教中的秘術(shù)可以復(fù)讀新死頭顱的記憶,天羅的刺客們知道。他們總是避諱露出面容,就算在即將被殺的人面前。他們是生活在黑暗里的鼴鼠,永遠不愿意暴露在陽光下。”白衣人說。
“天羅已經(jīng)對緹衛(wèi)伸出了手,就得想辦法。”白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白發(fā)鬼’,那個刺客,我希望能盡快看見他落網(wǎng)。天啟城里關(guān)于白發(fā)鬼殺人的故事已經(jīng)流傳得太多了,無知的人把他看做妖鬼之流,說只要被他盯上,一定逃不脫,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殺死他,因為他本就是一個鬼魂。如此下去,風聲鶴唳,不是辦法。我們要有些行動來振作信心?!?/p>
“是!”高臺下的兩個人齊聲回答。
出了觀象殿,重新走到陽光下,陳重深深吸了口氣。他身邊的同伴停下腳步,摸出腰間的手帕擦了擦汗。剛才他大約是強行忍汗,這時候放松下來,汗水大滴大滴地涌出。
“我以為晉安你勝過我的?!标愔匦πΑ?/p>
“我在緹衛(wèi)的資歷比不過子儀兄,初次面見大教宗,能忍住不出丑已經(jīng)滿足了?!逼咝l(wèi)長蘇晉安微笑著回應(yīng)。
蘇晉安是一個瘦高的中年人,大約三十歲出頭,瘦削的面頰乍看起來說不上漂亮,可是一笑起來,淡淡的一抹胡須讓他看起來落拓隨和。陳重和蘇晉安同級,是緹衛(wèi)五衛(wèi)長,資歷還要老一些,卻并不太知道這位同僚的過去,只是隱約聽他自己說來自晉北的八松城,以前是個低階的小軍官,曾經(jīng)流浪過很多的地方。天啟城里只有蘇晉安叫他子儀兄,因為陳重閑來無事喜歡寫幾行小詩,偶爾也有佳句流散出去,被坊間歌伎傳唱,這時候當然不便署“大胤武官緹衛(wèi)五衛(wèi)長陳重”的大名,就起了一個別號陳子儀。
“當時大教宗是否看了我們一眼?”陳重猶豫著,“就是有這種感覺。”
“嗯!”蘇晉安點頭,“雖然大教宗始終用麻布蒙眼,但他按住洛都尉的頭顱時,我看見他微微抬了一下頭,不知道怎么就覺得他的目光穿透麻布和我對了一瞬。然后我就覺得自己走在那條小街上了,像是附在洛都尉的身上了,子儀兄也是一樣的吧?”
“一樣,像是被夢魘壓住似的,不能轉(zhuǎn)身不能回頭,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等著那個殺手出現(xiàn)。”陳重這么說著,微微哆嗦了一下,立刻強行克制住了。
“大概是密羅幻術(shù)的一種,大教宗讀出了洛都尉的記憶,再以幻術(shù)施加給我們?!碧K晉安嘆了口氣,“大教宗親自施術(shù)讀取頭顱里的記憶給我們看,大概不抓住這個白發(fā)鬼,我們的回復(fù)不會令大教宗滿意的。”
“嗯?!?/p>
兩個人說著已經(jīng)走到了天墟宏偉的門穹下,恭恭敬敬立在兩側(cè)的辰月教年輕教徒像是一排華美的木偶,披著銀線織繡星辰的黑色禮服,臉上白凈得沒有血色,一眼看去分不出區(qū)別。
他們一起躬身表示了對兩位緹衛(wèi)長的送行,可是這份禮遇卻并不令人覺得享受。
陳重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身回頭,看了一眼門內(nèi)漫長的石甬道。這條路在濃密的樹蔭下一直延伸進去。他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沒有多說話,拉了拉蘇晉安的衣袖,一起走出了天墟。
“子儀兄也注意到了么?里面是個迷宮。”蘇晉安站在塵土飛揚的街上,低聲說。
“是的,我進去的時候以步伐衡量了距離,我的步伐不大不小,每走一步都是一尺七寸。所以盡管里面曲折幽深,可是我用步子還是可以量出地形。但是我在門口回頭,才發(fā)現(xiàn)單是那條甬道的長度就和我估算的完全不同??雌饋砥呤砷L的距離,我卻走了六百五十三步。”
“子儀兄也是第一次來?”
“是啊,我是陛下登基那年出仕,一直就為大教宗收集情報,算來也有七年了,可還是第一次蒙這樣的恩寵。大概大教宗召見的人還不是我,而是晉安你。緹衛(wèi)一共七所,我們幾個衛(wèi)長都是原先手下就有一撥人馬,不過換個名字,只有晉安你的七衛(wèi)是憑空新設(shè)的,可在短短六個月之間已經(jīng)剿滅了七名天羅殺手,這個紀錄即使前三衛(wèi)也望塵莫及啊?!?/p>
“收集情報是子儀兄的長處,殺人這些事情,也許我們更加合適吧?”蘇晉安淡淡地說。
“真是一條可怕的路?!标愔厮坪跏锹唤?jīng)心地說。
“也許再走一次,又不是六百五十三步了,是一千六百五十三步,或者六千五百三十步,或者……永遠走不到頭。我聽說有一種密羅的迷陣,可以讓人在里面走一輩子,走的人似乎也不必回頭?!碧K晉安這么說的時候依舊笑笑,扯動他落拓而陽光的唇須。
“是個不想讓人再回來的地方?!标愔氐吐曊f。
“今晚有空一起飲酒么?說說那個白發(fā)鬼的事,大教宗指明要緝捕他,這事情可不容易。如今這個殺手在帝都里是大名鼎鼎啊。”
“好。”
“那在酥合齋,入夜了各自去,先去的自己飲酒,后去的要結(jié)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