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里的吃喝:櫳翠庵中的一杯茶,充滿熱情與輕慢,鄙視與曖昧

茶是中華文化的血脈,也是中國人的歲月生活。一部《紅樓夢》,貫穿了喝茶的習(xí)慣和故事。上至王侯貴族,下至貧苦百姓,都離不開茶的滋養(yǎng),渴了要喝茶,待客要喝茶,聊天要喝茶,閑著沒事也要喝茶……
在眾多的喝茶情節(jié)中,最好玩的是櫳翠庵中的兩場茶話會。
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給賈府上下帶來無窮的歡樂,這其中最高興的是賈母。這個(gè)享受了半世榮華富貴的老太太,此時(shí)已經(jīng)到了古稀之年,身邊的同齡人同輩人大都已經(jīng)不在,日日陪伴她的,不過是孫子孫女而已。劉姥姥的意外到來,不僅讓賈母終于遇到了年齡相仿的聊伴兒,也打開了她被富貴限制的想象力。
賈母于是留下了劉姥姥,一邊恣意享受著劉姥姥帶給她的奉承和喜悅,一邊也誠懇熱情地招待她。她帶著她游覽大觀園,見識各種珍奇花木、精美器具,品嘗各色精致美食……

午飯后吃過茶,賈母還意猶未盡,帶著劉姥姥一路向到櫳翠庵來。
櫳翠庵里住著代發(fā)修行的妙玉——她還是在賈府建成大觀園后被賈府下帖子請進(jìn)來的。不過人雖然住了進(jìn)來,可卻從未正式出場。大觀園中的喧囂吵鬧、少男少女們的吟詩作畫都仿佛與她無關(guān),我們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現(xiàn)在賈母帶著一大群人來了,妙玉終于露面了。
眼見賈府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到來,妙玉打開山門“忙接了進(jìn)去”。賈母熟門熟路地走進(jìn)院子,直奔東禪堂而來。妙玉還“笑往里讓”,但賈母卻說,我們都吃了酒肉,不好唐突了菩薩,
“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span>
原來賈母帶著劉姥姥來這里,不是為看風(fēng)景,就是要在這里請劉姥姥喝杯“好茶”的——她以前喝過妙玉的好茶,所以要給劉姥姥展示一番。
妙玉聽了,自是不敢怠慢,“忙去烹了茶”。
“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g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xiàn)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gè)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span>
茶盤精致,成窯杯子更是價(jià)值不菲,看得出來,妙玉很有些好東西,也很熱情地招待賈母。只是,她只給賈母一個(gè)人端上茶來,完全沒有理會劉姥姥——她大概沒有能領(lǐng)會賈母的意思,當(dāng)然也許她領(lǐng)會了,卻不愿意照辦:哼,這個(gè)貧婆子是什么東西,也配用我的好茶具,喝我的好茶?

見只有自己這一杯茶,賈母很不高興,當(dāng)即就很不客氣地說“我不吃六安茶”,妙玉說我知道,我這是老君眉。賈母又問這是什么水?妙玉說,是舊年精心存下的雨水。
跟賈母說話時(shí),妙玉一直是“笑的”——我們知道這個(gè)女孩很驕傲清高,在大觀園這么長時(shí)間,從來不跟人來往。此刻對待賈母,那是相當(dāng)?shù)乜蜌獍徒Y(jié)了。
然而賈母依舊不領(lǐng)情,只吃了“半盞茶”,然后就直接遞給了劉姥姥,讓她也嘗一嘗。劉姥姥不會品茶,接過來一飲而盡,說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span>
劉姥姥這句話說完,“賈母眾人都笑起來”——賈母終于笑了,可妙玉卻不高興了。
等到其他人的茶端上來,“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泵钣瘛氨惆褜氣O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
作為主人,妙玉連句話都沒說,就走了,實(shí)在很失禮。怎么回事呢?原來她很生氣賈母將半杯老君眉給了劉姥姥喝——這劉姥姥不過是鄉(xiāng)下貧婆子而已,那么骯臟卑微,怎么配得起用她高貴的成窯盅子?喝她親手烹制的好茶?
然而,人在屋檐下,她不敢公開表達(dá)不滿,只好這樣找個(gè)理由離開。隨即,她當(dāng)著寶玉寶釵和黛玉的面,對仆人說,那成窯茶杯別收了,放在外面吧。

寶玉是有心人,他明白妙玉的心思,臨走前對她“陪笑”說,那茶杯反正你也不要了,不如就送給那貧婆子吧?妙玉想了想說,好的。然后跟寶玉解釋理由:
“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了,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span>
我覺得,更重要理由是寶玉開口請求,妙玉對寶玉很有好感,有著一絲若有所悟的情愫,愛屋及烏,她愿意把這個(gè)面子給他。
等到妙玉和寶黛釵出來,賈母也帶著眾人告辭而去,而“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笨磥砻钣癫粌H心疼自己的成窯杯子,也對賈母不太滿意。
這一場在櫳翠庵中的下午茶,賈母和妙玉互相暗中較勁,真是太有意思了。
賈母本來就是要帶著劉姥姥來品好茶的,沒想到被妙玉當(dāng)面怠慢。是的,劉姥姥固然貧寒,但此時(shí)她是我的客人,不看僧面看拂面,無論如何,你都得給予足夠的尊重。既然你不肯,那我就將自己的半盞茶給她喝,氣不死你也要惡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