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短篇

? ? 文字|鄉(xiāng)村網(wǎng)絡(luò)基礎(chǔ)建設(shè)

? ? 封面|Mirko Blic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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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廿七，春分。

?????? 雨連下了五日，寒氣未消。如霧細(xì)雨，呼嘯間漫過竹嶺。遮天的、明凈的綠影交橫摩挲，濤聲颯颯，好似云雨翻騰。根根竹子自綠云垂下，那青翠落到地上，碎成滿目花草?；ú蓍g有條泥濘的小路，小路上有個行人。

?????? 行人兩手夾在腋窩，瑟縮著，腰桿卻挺得筆直。他低著頭，看著草鞋陷入爛泥，又看著腳踝帶出石子。

?????? 風(fēng)，大了。竹影撲面。正午的春雨同黃沙樣打在斗笠，其中混入幾聲鳥鳴和兩片窄葉。

?????? 風(fēng)，大了。風(fēng)中傳來響亮的馬蹄聲，馬蹄又踢出風(fēng)來。等行人抹干鼻尖的泥水，土路已復(fù)歸清冷。行人無言，只并著蹄坑前行。

?????? 土路往前兩里多，全是竹林，竹林盡頭是柳湖。

?????? 柳湖小，周邊也只五個村子，卻名傳天下。名聲不來自湖中風(fēng)光，而來自名相柳舒。也因為他，小湖出了六篇詩文、四篇策論、一位忠臣，皆可傳世。

?????? 每年季夏柳相誕辰，各地文人墨客、達(dá)官顯貴不辭山水，相聚島中。或吟詩作畫，或鞭辟時政，或把酒投壺。為表崇敬，他們還將島上竹林砍伐漸盡，栽上楊柳。五年前又修了個小亭，那年來人最多，八根立柱題滿了字。周圍村莊見年年如此，心思活絡(luò)之輩便在湖邊建了酒家，四季開張三日，竟也得賺。

?????? 酒家是個水榭，棕木灰瓦，門簾向路，后廚臨湖。屋外四面圍有走廊，廊邊是馬棚。棚里已栓了匹白馬，行人看得分明，還未走近，便聽得湖中鴨群的嘎嘎聲。他冷抖數(shù)下，從腋窩抽出手來。

?????? 門，是敞開的。行人進(jìn)門便正對上一雙眼睛。眼睛黑白分明，很亮。而且這種亮絕不同春泉，更像枯樹雪原中半埋的銀箔。

?????? 眼睛的主人是個青年。屋內(nèi)三排桌椅，他坐在最內(nèi)、最中間那桌，面朝門口。青年著一襲環(huán)帶金勾云紋白衣，衣服透濕，沾了不少泥點(diǎn)。散發(fā)，鬢角在滴水，滴在他的手掌，手掌搭著劍柄。長劍鞘口一體，木革相合，推出的那一指白刃慌得人眼疼。

?????? 這樣的劍可謂利，算不上是好。這樣的人可畏，但更可悲。

?????? 青年的腦袋追著行人一路拖行的泥線，從店門轉(zhuǎn)到木桌。來人四十好幾，戴斗笠卻沒披蓑衣，黑、瘦、矮，還瘸。他落了座，便將單刀擱在桌上，彎腰捋瘸腿的泥。單刀無鞘，刃灰而柄裹布，布頭垂落。這個全身除了灰就是黑的人，眼睛卻柔得像細(xì)絨。

?????? 這樣的人，可怖。

?????? “掌柜的？”聲音大而沉。

?????? “來啰來啰。”后廚簾子被掀開，出來一竹竿樣的小二。

?????? “爺，溫的酒。那魚還在做，您歇息片刻?！?/p>

?????? 小二將三缸巴掌口的瓦罐給青年捧上，轉(zhuǎn)頭來問行人：“客官，來點(diǎn)啥？”

?????? 行人沒有回答，只是盯著青年。青年也沒有說話，扣住酒罐使力一仰，眼睛卻下瞄行人。

?????? “你喜歡喝酒？”

?????? 青年沒有回話。

?????? “酒是個好東西?！?/p>

?????? 行人目光挪向價牌，解了腰間的葫蘆。

?????? “他喝的，來一葫蘆。再熱三碗茶吧。”他說著，手探入懷中……

?????? 是銅板。

?????? 他把銅板盡數(shù)掏出，一枚又一枚地排好。

?????? 三人聚精無聲，都在數(shù)銅錢。

?????? 一枚、兩枚、三枚、四枚、第五枚……

?????? 而錢不夠。

?????? “茶只要一碗罷，葫蘆務(wù)必裝滿啰。”

?????? “好勒好嘞?！?/p>

?????? 小二咧著嘴將銅板攬入衣兜，轉(zhuǎn)身進(jìn)后廚。

?????? 雨漸漸大了，不時從推窗跳進(jìn)幾滴，鴨聲也合在了一處。

?????? 片刻，店外又響起密集的馬蹄聲。馬嘶咿率，進(jìn)來九人。

?????? 打前頭的三人青衣彩紋，頂珠腰玉的，膚色較白。三人中又算領(lǐng)頭的最為俊美，高，官容清朗，鳳眼長眉。打后的六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個個目珠精亮，攜槍帶劍。

?????? 領(lǐng)頭的似笑非笑，進(jìn)門便向白衣青年拱手搖了兩下子。他把聲音提得長而媚：“見過葉三少爺?！?/p>

?????? 手下眾人先是一愣，后又大笑，也學(xué)著拱手拜拜，口呼葉三少爺。直到九人分五四，在葉三少爺左右桌椅坐住，笑聲才小些許。

?????? 此時，小二把著木托盤出來，剛想將魚遞上，卻被一青衣公子哥的肥短手拽回：“有啥好魚好肉的統(tǒng)統(tǒng)端上！不慮價錢?！?/p>

?????? 小二見眾人衣著不菲，又聽胖短手的如此吩咐，圓眼都要噴出光來：“醒得醒得，廚房剩的一兩條小魚不興宰，這就給公子蒸梅肉去?！?/p>

?????? 公子哥里又一個窄眼睛的，用香帕把半邊桌子抹了兩遍，卻是奪過燒魚：“上著一碟吧，再網(wǎng)個五條。蜜餞熱茶的速速送來。”

?????? “誒，爺，這是那公子……”

?????? “你個泥腿子小廝，在柳湖做生意，反倒不識得柳相子孫？”小眼睛大喝，反手往身旁指去。

?????? 領(lǐng)頭的柳公子接過碗筷，嘆氣悠悠道：“大魚失了性命，這小魚茍活又有啥意思呢，也煮了罷。噢，魚，是葉三少爺?shù)拿?？弟兄們?shí)在饑餓啊，我想以三少爺?shù)男貞?，會與朋友個方便吧。不對，兩天前是葉三少爺，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是葉家老爺啦。恭喜，恭喜啊。”

?????? 手下眾人哄笑震屋，又連稱葉老爺。

?????? 小二被這一嚇，也諾諾稱“葉老爺”，給行人上了酒茶。

?????? 行人聽得搖頭，系上酒壺，蓋了斗笠，提刀出門。

?????? 柳公子卻沒笑，擰著茶杯眇向葉三少爺?shù)溃骸疤珷敔斶@湖里，屬魚最好吃，特別夏天網(wǎng)來的，可惜當(dāng)下是春分時日。不過現(xiàn)宰現(xiàn)烹，也新鮮滑嫩得很呀。這李二小姐不也愛魚嗎？還養(yǎng)了幾尾鯉魚。我想，她，是很清楚的?！?/p>

?????? 柳公子說著，筷子捅入魚身，把翻起白嫩魚肉夾進(jìn)嘴里。他邊狠狠咀嚼，邊盯著葉三少爺?？此菃蕷鈽?，柳公子簡直快活得發(fā)抖。

?????? 一眾手下也附和著談起魚來，吃過什么魚啊，什么魚好吃啊，更甚還有說：即刻跳湖里撈一條上來的。

?????? 而葉三少爺只是喝酒，喉頭喝疼了，眼睛喝直了。

?????? 酒愈喝愈暖，夢也愈喝愈真。

?????? 暖得筋骨酥軟、烈火澆頭。真得親人愛人友人，仿佛還在身邊，圍坐著，對視著，談笑著，談笑著推來劍柄。淚眼看不真切，笑聲卻是那樣的快樂。

?????? 可惜桌上只有劍刃，照盡亂發(fā)的利劍，而無半點(diǎn)葷素。可惜。

?????? 所以葉三少爺又灌了一口酒。

?????? 死亡，他并不恐懼，他只是哀傷。哀傷中沒有自己，全是別人……

?????? 葉三少爺灌完陳酒，甩手丟去，錦袋掏出，將一顆珍珠彈入行人茶碗，余數(shù)連袋拋給小二，利劍嗆啷出鞘，步向春雨。

?????? 柳公子笑了，比年豬還響：“葉老爺！江家要?dú)⒛?，再逃四十里又能如何？一品堂的天字殺手且不論，在座的輕功好手便有三人。你我既相識一場，莫如學(xué)項王慷慨吧，也算一家團(tuán)聚了。不要把寶駒跑壞啰，我可喜歡得緊！”

?????? 風(fēng)葉雨搖，聽得門外一聲駿馬嘶鳴，柳公子眾人皆搖頭輕笑，也不查看，只催促小二快上酒菜。

?????? 眾人吹捧間，雨更大了，湖天蒼蒼、雨雷隆隆。

?????? 店中暖，店中鬧，店外如江，店如舟……

?????? 雨幕中，一人影推開店門，讓溜須拍馬的杯筷一冷。

?????? 那出門的行人，竟又拖著一道泥線坐回位子。他挑出珍珠，把涼掉的茶水倒在手上，倒在刀上，細(xì)細(xì)搓洗。如此之后，碗里也不剩什么了。他又把碗接到嘴里。春雨順著他的額頭、他的臉頰、他的鬢角、他黝黑的皮膚匯到他的厚嘴。喝完，放下，出門，碗里反而多了大半的茶水。

?????? 他喝下去了沒？

?????? 小二心頭一緊追出門去，十匹高馬一匹未解，其中一匹白的咬著韁繩。店門正對的竹林外，躺著葉三少爺?shù)氖w，已經(jīng)冷了。尸體的白衣全是泥漬，渾身發(fā)酒味，臉上蓋著斗笠，手里攥著劍，劍刃斷成兩截。掀開斗笠，三少爺人首相離，面容安詳，剛上了紫血的嘴唇掛著笑意。

?????? 見小二出門，酒家也罵罵咧咧地跟出兩人。才走出六步，他們突然扣住胸口，似嘔似咳。不過三息，身子也痙攣著啪地一響栽到泥路。

?????? “交出解藥！”

?????? 店內(nèi)接而一陣哐啷亂響，伴著一聲凄吼，奔出個老者。

?????? 但不過三步，他手腳便打起擺子，再五步，也抓著胸口倒了地。他右手前伸，老臉疼得猙獰扭曲，蒙了深紫的眼睛死瞅著小二。

?????? 小二也沒回頭，竟還從三少爺尸身上扒拉出一塊“李”字玉佩。他暗自警惕，卻聽得雨幕中遙遙呼道：“收了他的玉佩，就莫要把他們埋在一起啰?！?/p>

?????? 小二運(yùn)功望去，行人淌著泥水，影影綽綽。一只幼鴨從湖中飛出，嘎嘎追去。

?????? 春雨新芽，林間白綠朦朧，湖風(fēng)冷，風(fēng)中歌道——

?????? “歸去罷，歸去罷?！?/p>

?????? “山重重，水曲曲。”

?????? “歸去罷，飛花爛漫草搖搖?！?/p>

?????? “歸去罷，黃沙騰逐月茫茫?！?/p>

?????? “留下罷，留下罷?！?/p>

?????? “狂風(fēng)萬里行，它不攜塵煙吶……”

發(fā)上來前，也改了有二十來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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