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可能只是回去看看的一個借口吧。

小學(xué)的時候背過的詩：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要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名詩。可我當(dāng)時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那時，人類們的親人，大多都有一個合理的歸宿。那可能是一個小土包，一個小盒子，或是一個“橫躺冰箱”（還記得秋暮指著棺材打過這樣的比喻）。只要有人記得，那他們就還活著。

我呢，親人的骨頭都不見一根。有關(guān)親人的記憶，更是哪怕一縷青煙般的朦朧虛無都沒有。
我說不上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的。我沒有因親人留下太多的悲傷。每當(dāng)我看著沃夫凝望遠方的樣子，情感有些共鳴，心理卻很難融入。

而清明節(jié)到了。

沃夫說，今年他想回去看看。沃斯也是要回去的，哥都回去，弟也不必說。沃米呢，是沃斯的兒子，自然也是要去看奶奶的。秋暮，他從來不離開沃米。至于我，沃夫說要回去的時候，他的自稱“我”里就已經(jīng)包括他自己和我了。

正好，剛剛打退反動派的一大部軍隊，想必打仗暫時是不需要的了。

較多數(shù)獸島居民并不會留戀人類社會的生活。但上級還是為各個沿海港口安置了獸島與人類社會之間的航線。這幾條航線速度很快，通往人類世界不同的港口。終點處都有駐守軍照管和接應(yīng)。全程安排有嚴(yán)密的迷彩保護法術(shù)作為主要掩護，非常安全。并且航程一般不到八小時，離人類們的航線更是遠遠的。

清明節(jié)，其實回去的獸民在視覺上比想象中的多不少。港口的風(fēng)很清涼。天還是比較黑的，因為還沒怎么出太陽。天空中沒有鳥。

“哥，我們要去看的人……我認識嗎？”小暮的聲音很小，很低，混雜了很多復(fù)雜的東西……我并不能解釋那是什么東西，但是，我猜想小暮是憶起了他與他母親上偷渡船的港口——那時的場景是怎樣？是不是也沒有鳥叫，沒有太陽呢？偷渡的他們是否曾在那時預(yù)想過他們的結(jié)局？
沃米對秋暮搖了搖頭，剛剪短不久的頭發(fā)好像又搖晃地飄遠了一些：“不，我倆都不認識。但她，是親人?！蔽置鬃蛱靹傔^完生日，和小暮一起，和我們一起。當(dāng)然，四月四日有時也會是清明節(jié)。只是今年正好是四月五日。

沃夫和沃斯都不說話——有回憶在他們腦海中打轉(zhuǎn)，像是轉(zhuǎn)個不停的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惹人心疲。而對于他們來說，記憶實在是太沉重，太珍貴了。高中年紀(jì)前的（十六歲）我的記憶卻很輕薄無力，還不如拿去換顆白菜。這時候我想他們是幸運而不幸的，我是不幸而幸運的。

沃米自然也還是不和沃斯說話的。

好像沃米還在和秋暮說著可愛的悄悄話，船就已經(jīng)到岸了。我的記憶縮短了一小截，我忘記在船上我是怎樣握上沃夫的手的。

上港口后，我們要先進外保廳。這是一個專門駐扎在人類社會的獸島部門，負責(zé)暫時保護剛剛進入大陸邊境的獸民，指導(dǎo)獸民如何保護自己。

出外保廳的首要條件是變成人形。獸島遷移后，獸民們很少會變?nèi)诵?，因此現(xiàn)在這種時候也常常會變失敗。沃米就是一個眼前的實例——他不論怎么搖晃腦袋，頭頂?shù)睦嵌溥€是不會消失。沃米的眼睛很好看，和他父親的眼神極為相似，但眼眶的形狀興許會和母親的相似一些。人形的沃米皮膚很光滑，雖然有幾個不起眼的傷疤躲在手臂后邊，但還是很干凈。全身看上去挺勻稱的，但會給人以冷漠感——這又與父親沃斯相似了?？傻拇_帥氣極了。這一點小暮最有體會。小暮繞著沃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抓著沃米的手臂，抬頭笑著。

沃夫的人形和我記憶中的大差不差。沃斯的也是。我的也是。只是歲月蹉跎，我們幾個都早已顯得老了一些，至少可以說是成熟了一些，沒有二十歲左右時那么拖沓于幼態(tài)了。

“興許，我會被孤兒院里的孩子們叫作叔叔吧?！蔽址蚵燥@苦澀地笑道。

因為沃米的耳朵，我們耽擱了不少時間。但好在，一位法術(shù)能力很強的龍軍官最后幫助沃米催化了人形。

先坐地鐵去城邊，再搭公交車回去。

其實我根本沒來過幾次這個村落，我甚至不記得這個村子的名字。沃夫顯然記得，但這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

沃夫總是特別用力地抓著我的手。他看了看我，又隱隱地吁一口氣，望向路的終點。他曾說過的那句話浮現(xiàn)于我的腦?！?/p>

沃斯看上去比沃夫還悲傷得多。他的眉頭緊蹙。從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回憶和情緒，像是熱拿鐵和冰塊一樣碰在了一起。梳理、理解、解決這些東西，這對沃斯來說，一定比攻破反動派的最高級防護程序還要困難。他內(nèi)心的悔恨太多，這只是其中之一。

孤兒院里的孩子不算特別多，但他們都在院子里玩。我們走了進去，孩子們無一不看向我們。
“柳哥！”有幾個比較年長的孩子認出了柳青狼。那幾個孩子個個都很高，身上的稚氣也都還沒完全褪去。他們手里都拿著高中的教輔練習(xí)。

他們很熱情，先是擁住了兩個“柳哥”，然后又招呼了我們幾個陌生人，很快大家認識起來。
“黃頭發(fā)？你是外國人嗎？”有一個孩子問小暮。

秋暮搖搖頭：“不知道?！?/p>

“為什么不知道？”

“……”

“是不好的事嗎，對不起，我們不說這個了。”這個孩子其實很有禮貌。

但其實秋暮的家鄉(xiāng)，應(yīng)該是發(fā)生了巨大戰(zhàn)亂的地方。秋暮興許是會說現(xiàn)所在國語言的混血兒，亦或是其他可能。

沃米悄悄對我說：“這個孤兒院里的孩子，個個心理都比我想象中的健康啊?！?/p>

我笑著對沃米說：“這就是院長們的功勞了?！?/p>

老院長跟我們說過的那個接班人來了。

她叫竹萃，扎著長辮子，皮膚白皙，衣著樸素，簡單別致的秀麗。比柳青狼小好幾歲，正是花枝招展的年紀(jì)。也是從孤兒院里成長來的孩子。柳青狼說，她和老院長很像，冷靜、溫和、善解人意。她也繼承了老院長的意志。她本來有機會前往城市里生活，但她遵循了內(nèi)心的選擇。

她指了指一間屋里：“她在里面?！?/p>

一個小小的骨灰盒，是這位親人的歸宿。這個小東西不精致，甚至有些掉漆。但金錢放在這樣的盒子里還會發(fā)光，更何況親愛的她呢？

帶來的吃的突然感覺重了一些。

有吃的，還有燒了香。竹萃早就來和她說過話了。感謝她的養(yǎng)育，她的教育，她的鼓勵。

沃夫來跟她說說話，他是目前這里最大的孩子。感謝她的養(yǎng)育，她的培養(yǎng)，她的溫柔。

沃斯來跟她說說話，他是最讓老院長操心的孩子。感謝她的養(yǎng)育，她的忍耐，她的理解。

我也來跟她說說話，我是沃夫的伴侶，是院長培育沃夫才讓他擁有的我。感謝她的養(yǎng)育，她的開明，她的可愛。

沃米來跟她說說話，他是沃斯的兒子，雖是沃斯闖禍的結(jié)果，但他的父親得到了院長的寬恕。感謝她的養(yǎng)育，她的寬容，她的高尚。

秋暮來跟她說說話，他是沃米最親密的人。雖然不認識她，但如果能真的打照面，秋暮一定會很受院長的寵愛。感謝她的養(yǎng)育，她的博大，她的慈祥。

很安靜。遠處村子里去掃墓的放炮聲都隱隱傳來了。但在我們看來，空氣更應(yīng)該是凝固的。
老院長還活著。有人記住她，也有人傳承她。

短暫地下起了綿綿春雨。

傍晚，秋暮和孩子們在院子里玩，沃米也在外面。我看到他們兩個輕輕地抱在一起。

“狼哥哥人的模樣也很帥?！?/p>

“不，我更喜歡你的可愛。”

我自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偷窺者，結(jié)果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被偷窺的那一個。

沃夫和沃斯本來在里屋說得正歡?？伤麄儸F(xiàn)在卻在我背后。

“你們聊完了？”我向后一扭頭，抱著胸問。

“不，只是沃斯想看看他兒子?！蔽址蚧卮?。

“他，喜歡那個人類?！蔽炙拐f。

“你反對嗎？”我問。

“不，他愿意為這個人類治愈自己，這很好。有點……像我。”沃斯緩緩地說。

我不知怎么說，但我看到沃夫閉上了雙眼。

“都是，過去的事……”

村子里的夜空也并不明亮。在現(xiàn)在的人類社會，連村子里都是明燈滿片的，天上就看不到星星了。一點也不好看。但對我來說，只要和沃夫一起，那就沒關(guān)系；而對沃夫沃斯來說，這個孤兒院是永遠的溫馨之地。

孩子們在嬉戲。歡樂的笑聲惹得現(xiàn)任的院長發(fā)笑。竹萃一手抓著另一手臂，輕輕靠在門邊。她的裙擺輕輕隨晚風(fēng)飄動著。那鮮艷而黯淡的顏色，與兄弟倆的目光會合，涌現(xiàn)了過去的那些明夜。

在那些晚上。她的裙擺輕輕隨晚風(fēng)飄動著，明月繁星下的，是被拾起的回憶。


“歐陽，請你永遠記得我，我就是你的親人。”


——《小狐游記-2》隱藏手稿，尚未出版。




時間線：秋暮登獸島的第四年的四月五日。
（主線目前時間線：秋暮登獸島的第三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