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相思曲民國版】洪流·第一彈
前情提要 ①架空民國,世界觀沿用劇版 ②名字是伏筆的一部分 ③up是懶驢,可能寫得有點(diǎn)慢,可以多催催 ———————— 陸鳶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她被喧鬧的人群包圍,耳邊充斥著無數(shù)叫喊“漢奸”,“叛徒”,“鬼子走狗”的罵聲。 她循著人們怒斥的方向轉(zhuǎn)過身,目之所及,是老戲臺扮的新刑場,上面,跪了一個年長的軍人。他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身上沾著爛菜葉與塵土等穢物,一條又一條醒目的傷痕縱橫交錯,裂口處滲出大片大片的血,狼狽又可憐。可陸鳶還是能認(rèn)出他是軍人,只因他的脊梁太過挺拔,即使跪著,也像一棵倒塌的銀松。 陸鳶看不清他的臉,但莫名地,她覺得那人看見了她,甚至,沖她微微笑了一下。 槍響,夢醒。陸鳶惶然地盯著天花板,雙眼一時無法聚焦,只覺得胸口某一處,鉆心的疼。 躁動的手機(jī)將她拉回了現(xiàn)實(shí),專屬于編輯的催命鈴聲正焦急地呼喚著她。陸鳶把臉一抹,伸手接起了電話。 “喂,華子姐,你能不能別每次一大早就給我打電話,這才幾點(diǎn)啊?” “我的大小姐啊這都快中午了好嗎。趕快上網(wǎng),你的書被罵了?!本庉嬛煲腥A在電話那頭無奈地催促著。 陸鳶“啊”了一聲,喪眉耷眼地拽來筆記本電腦,同時喃喃自語地抱怨道:“罵什么啊一天天的幺蛾子這么多?!? 倚華把她的抱怨聽得一清二楚,她嘆了口氣說:“還不是因為你的主角名字。我早就說了沈不言和沈迦南同姓,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起,讀者很可能會誤會你是在給沈迦南那個漢奸洗白,你看,現(xiàn)在好了吧,果然有人借這個由頭攻擊你。阿鳶啊,你是新人作者這些問題應(yīng)該小心避開才是,當(dāng)初我讓你改名字你為什么不聽呢?” 陸鳶滑著鼠標(biāo)默不作聲,她沒辦法反駁,因為她小說里那個身披三重偽裝卻始終信仰堅定的中共地下黨沈不言,確實(shí)是以漢奸沈迦南為原型的。 她瞥向床頭擺著的一塊破損的懷表,回想起了四年前的某一天。 那天她本來要去參加一個活動,特地起了個大早,結(jié)果卻因為堵車完美地錯過了一切。啥也沒趕上的她想著來都來了,索性去附近的一條古玩街逛了逛。在那里,她遇到了這塊懷表。 老懷表這種東西在古玩街很常見,但偏偏這塊引起了陸鳶的注意。因為那懷表當(dāng)時倒扣在桌上,陸鳶一眼就看出了懷表背后的破損,是被子彈打出來的。 她好奇地拿起懷表來看,指腹摩挲了一下它印著雙魚紋樣的表蓋,守攤的老爺爺也并未阻止,于是她又得寸進(jìn)尺地按開了懷表的蓋子。 懷表的表盤碎了,指針也不走了。蓋子內(nèi)側(cè)的夾層里,躺著一張磨損嚴(yán)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面容模糊,唯獨(dú)剩下一雙眼睛還能勉強(qiáng)看清,在一片混亂中炯炯有神地目視前方。陸鳶認(rèn)出了他,杏眸一圓,驚訝問道:“這是,沈迦南?” 守攤的老人微微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笑道:“呦,居然還有年輕人能認(rèn)出來。沒錯,這就是沈迦南?!? 沈迦南在漢奸中的知名度不算低,但更多人熟悉的還是他在七十六號任職時與七十六號行動處處長李擁的那張合照里,衣冠楚楚,陰戾冷酷的模樣。這樣堂皇光明的眼神,很難讓人相信是出自于他,如果不是陸鳶為了畢業(yè)論文翻天覆地地找資料時偶然看到了一張沈迦南廣埔軍校時期的照片,她可能也認(rèn)不出來。 但這張照片,明顯不是他在廣埔時拍的。沈迦南入學(xué)廣埔時只有十九歲,還沒畢業(yè)就上了東征的戰(zhàn)場,而后負(fù)傷退伍,去了日本,一邊療養(yǎng)一邊讀大學(xué)。 那這張年齡稍長的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是在他叛變前,還是在他叛變后? 陸鳶思緒微顫,向老人詢問道:“您是怎么得到這個懷表的。” 老人回答道:“我的父親以前在沈家做傭人,沈家倒臺的時候,順了些東西走?!? 陸鳶眼光一亮,追問道:“那您父親有沒有說過,沈迦南是個什么樣的人?” “沒怎么說過,只嘟囔過一句‘沈先生不像叛徒啊’?!? 陸鳶思索片刻,說:“老先生,我想買下這塊表,請問要多少錢?” 老人答:“本來也賣不出去,你要的話,六塊錢拿走吧?!?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陸鳶都沒有再想起那塊懷表,她要忙畢業(yè)的事,還要找工作,沒有精力去追尋那虛無飄渺的歷史塵影。直到她在找工作一事上接連碰壁,斷斷續(xù)續(xù)上了幾天班,最后窩窩囊囊地蹲回家里去時,她才又想起了那塊躺在書柜上的懷表。 她捧著懷表,盯著破損的表盤思考了一會,對自己說:“要不,寫小說吧?!? 于是《泥沙俱下》便誕生了。故事主要描寫了沈不言與李擁兩個正反人物,最初都是共產(chǎn)黨人,但一個在艱難的時局中選擇堅定信仰,不惜舍棄身后名也要守住暗線陣地,另一個卻為了給自己謀取虛名,不惜賣國求榮。 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廣受好評,陸鳶成了小有名氣的新銳作家,可她心中,仍時常惴惴不安。 陸鳶根正苗紅,讓她為漢奸說話,這事她做不出來,可她筆下的正派人物又確實(shí)脫胎于沈迦南,原因只是一句毫無根據(jù)的“不像漢奸”。從事實(shí)來講,的確可以算作洗白,這讓陸鳶很是矛盾。 她有點(diǎn)后悔自己當(dāng)初決斷的草率,要是多查查資料,多找?guī)讉€參考,興許就沒那么多麻煩了。 社交網(wǎng)站上各種各樣的攻擊詞條占據(jù)了陸鳶的視野,她神色漸漸凝重。如果不能正確地回應(yīng)爭議,她的小說作家之路可能會就此中斷。 朱倚華在電話那頭給了一個辦法。 "你趕快發(fā)個vb澄清一下,就說沈不言這個角色是多方參考的結(jié)果,同姓只是巧合,讓大家不要過度解讀就行了。" 陸鳶氣窒一瞬,沒有回話。 她不想為了這件事欺騙讀者。 心煩意亂地草草答應(yīng)了倚華,陸鳶掛掉電話,闔上電腦,把自己摔進(jìn)了枕頭里。 遇事不決,蒙頭大睡。 許是前一夜做了噩夢,這一個回籠覺她睡得香甜安穩(wěn),醒來時,她舒坦地哼唧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早安。” 一個陌生的低沉男聲突兀地出現(xiàn)在她的房間里。陸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翻坐起來,只見床尾處,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一把黃花梨椅子上,鷹隼般銳利的雙眼深沉地凝視著她,禮貌地向她問候道:“好久不見,陸雅欽女士?!? 陸鳶呆若木雞,想也沒想,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疼,不是夢。 陸鳶舌橋不下,捂住被自己打疼的臉,木訥地瞥向那個面容熟悉,聲音卻很陌生的男人,心中有了猜測。她試探著問道: “你是?” “沈......迦南?!? 陸鳶點(diǎn)點(diǎn)頭,她沒有注意到沈迦南語句中的細(xì)微停頓,只是確定了一件事:是穿史,不是穿書。但還有一件事她沒弄明白,為什么他叫她陸雅欽?難道是魂穿,這副身體的原主叫陸雅欽,而且和他認(rèn)識? 她拿不定主意,警惕的目光審視起面前的男人,問:“我們認(rèn)識?” “現(xiàn)在還不認(rèn)識,以后會認(rèn)識的?!? 沈迦南聲音平緩,十分從容。自始至終他只在陸鳶扇自己的時候有過些許的情緒波動,其他時候,都像一口長滿青苔的老井。 這回答莫名其妙,透露著一股廢話文學(xué)的味道,陸鳶無語,陷入了沉默,氣氛一下子僵住了。沈迦南對此倒是毫不介意,他用晦暗地目光凝視著陸鳶,直到陸鳶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才終于有了動靜。 他站了起來,一步步靠近陸鳶。 陸鳶頓時失措,忙不迭地喊了聲“別過來!”見沈迦南并未止步,她更加慌張,左顧右盼尋找防身之物。 她在床頭柜上,看見了一把轉(zhuǎn)輪手槍。 來不及多想,她撲過去把槍攥在手中,騰身而起,站在床上用槍口抵住了沈迦南的額頭。 “別過來!再靠近一步我就開槍了!” 陸鳶握緊槍托,雖然雙手顫抖,表情卻十分堅毅兇狠,可惜她過于柔弱,這幅雛鷹炸毛的模樣只能讓人感到可愛。 沈迦南面無表情,仍然專注地望著陸鳶。 是的,專注,一種超脫一切的專注,專注到即使陸鳶就在他身前,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像在眺望遠(yuǎn)山。他觀察了陸鳶一會,說: “你還不會用?!? 陸鳶沒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沈迦南的手已經(jīng)如巨蟒般咬了上來,擒住她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擰。 “啊!” 陸鳶痛呼,手槍在她的慌亂中掉進(jìn)了床單,連同她自己也一起跌倒其上。 恐懼浸滿了陸鳶的身體,巨大的力量差距宛如一把屠刀橫架在她的脖子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威脅的她忍不住渾身發(fā)抖??缮蝈饶喜⑽蠢^續(xù)施壓,而是松開陸鳶的手腕,彎腰撿起了手槍。 在陸鳶詫異的眼神中,他把槍身橫過來給陸鳶展示,耐心地講解道:“這是擊錘,按下去,對準(zhǔn)目標(biāo),就可以射擊了。” 然后他食指鉤住扳機(jī),將槍身一轉(zhuǎn),槍托朝前遞給了陸鳶。 這番操作屬實(shí)令陸鳶一頭霧水,她想不明白,怎么會有人主動把武器交到一個差點(diǎn)打爆他腦袋的人手里,還特地講解了一下該怎么正確的打爆。 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槍抓了過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握住。 陸鳶知道,沈迦南敢把槍給她,就一定有防備之策,但她不能放過那一絲渺茫的安全感來源。面前的這個人太過可怕,如果他真的是如史料記載的那般,那么他的手上起碼有幾百條人命,而他目前的所作所為,幾乎證實(shí)了那些傳聞所言非虛。 陸鳶有些絕望地想,至少,必要的時候,她可以用這把槍解決自己。 沈迦南感受到了陸鳶的絕望,眼瞼微垂,向后退去,回到最初的那把椅子旁邊背對陸鳶負(fù)手而立。 “陸姑娘,我知道你還有很多疑問,但我們沒有時間了。我想和你做個交易,你陪我做三件事,我告訴你,回到原來世界的辦法?!? “你知道我是穿越來的?” 陸鳶脫口而出,震驚不已。 沈迦南沒有回答她,而是繼續(xù)說他自己的話: “你放心,這三件事既不違背道義,也一定是你做得到的?!? 這番話看似是令陸鳶安心,實(shí)際卻封死了她拒絕的退路。陸鳶對沈迦南棉里藏針的手段很是討厭,她面露不悅,嗔問:“我有得選嗎?” 沈迦南欣然微笑,道:“沒有?!? 他撂下一句“把衣服換上”,走出了房門。陸鳶怒不可遏,低吼著空揮兩下拳頭,在房間里徘徊了兩圈才屈服下來,看向那放在床邊的一套衣裙。 是很普通的一套學(xué)生服,白色上衣,藏青裙子,用料樸素,做工扎實(shí)。床邊還擺了一雙這個時代不太常見的黑色馬丁靴。 “至少不是什么奇怪的衣服?!标戻S自言自語,不情不愿地?fù)Q上沈迦南為她準(zhǔn)備的衣服。那把手槍,被她藏在了裙子的口袋里。至于沈迦南為什么知道的她身材尺碼這個問題,她只當(dāng)是“陸雅欽”的緣故。 沈迦南離開房間后徑直走到電話旁,撥通了一個號碼。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紅鳶在我手上,想救她的話,今晚十點(diǎn),逝水影院,我要十根金條?!? 換好衣服后,陸鳶走出了房門。 她從旋轉(zhuǎn)樓梯上走下,沈迦南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看報,傍晚的夕陽為他鍍了層暖橘色的光暈,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他聽見陸鳶的腳步,把頭抬了起來。 逆光中,陸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覺得他好像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很久。 “先去吃飯吧?!鄙蝈饶险f。 陸鳶有點(diǎn)懷疑自己的耳朵,歪頭“哈?”了一聲,問道: “這算第一件事?” “對” “那剩下兩件是什么?” 沈迦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陸鳶身前深情地俯視著她,說: “吃飯、逛街、看電影,我想讓你陪我做得就這三件事?!? 他用比新聞聯(lián)播還正經(jīng)地語氣說出了比聊齋志異還離奇的話,陸鳶聽得瞪大了眼睛。這驚訝轉(zhuǎn)瞬化為憤怒,她咬著后退兩步,堅絕地說出了: “我不干。” 沈迦南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輕輕問了,“為什么?” “我不做誰的替身,也不會和一個漢奸,一起走在街上。” “替身?” 沈迦南反問出聲,神情很是詫異,還有一些受傷,如果不是陸鳶意志堅定,恐怕也會被他迷惑,誤會那份真情是對她的。她接著說: “我不是你認(rèn)識的陸雅欽,我叫陸鳶,不管你之前和她有什么過往,都別把我當(dāng)成是她,我不想和一個漢奸有什么情感糾葛。” “原來你叫陸鳶.......” 沈迦南低聲呢喃,這句話陸鳶沒有聽清,也沒有在意。她無心探究沈迦南的情史,只想盡快脫離他的控制,就算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她也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情。 “長官,車備好了?!? 在他們雙雙陷入沉默的尷尬時刻,一個年輕的男聲闖了進(jìn)來。沈迦南的秘書推門而入,沖沈迦南行了個軍禮。 陸鳶看見他的臉,驚訝地大叫一聲: “阿時!” 沒錯,那位秘書長得和陸鳶現(xiàn)世的親弟弟陸時長得一模一樣! 陸時也很驚訝,準(zhǔn)確地說是驚喜,他沖陸鳶喊道: “雅欽同志,您還記得我??!” 陸鳶愣住,如遭雷擊,她遲疑探問: “你叫我什么?雅欽,同志?” 她難以置信的目光由“陸時”轉(zhuǎn)向了沈迦南。這個世界里,只有一種人會以同志相稱。 沈迦南并未看她,像是在逃避她過于炙烈的目光。陸鳶凝視著他,眼眶里竟隱隱有了幾分熱淚,她聲帶顫動,緩緩問出一個: "你是?" “好了。全時,你先下去等我們?!? 沈迦南打斷了她,把秘書支開,來到陸鳶面前,嚴(yán)肅地說: “不管你猜到了什么,都不要說出來,更不要告訴任何人。我需要你做得,只有剛剛說得那三件事?!? 陸鳶這次沒有反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沈迦南,說: “好?!? 轎車停在別墅樓下,全時負(fù)責(zé)開車。上車后,陸鳶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沈迦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就不再吱聲了。雖然還不知道沈迦南在做什么打算,但陸鳶已經(jīng)察覺到自己也是他計劃的一環(huán),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冒失導(dǎo)致沈迦南的行動失敗。 全時把他們載到一家鄂菜館子前,看到那紅彤彤的招牌,陸鳶咽了口唾沫,自從來了江州上大學(xué),她就很少回家,已經(jīng)有好久都沒吃過家鄉(xiāng)菜了。 欸,不對,沈迦南怎么會知道她的家鄉(xiāng)在哪?不可能,應(yīng)該只是巧合。陸鳶這樣想著,猜測沈迦南也喜歡鄂菜。 全時沒有下車,陸鳶問為什么,他只回答說有任務(wù),陸鳶也不好細(xì)究,揮揮手同這個異時空的弟弟告別。沈迦南和陸鳶并肩進(jìn)了館子,這家館子很小,但裝修很精致,像是那種很有品質(zhì)的私房菜。服務(wù)生帶他們到包間,沈迦南四下檢查了一遍,示意陸鳶這里安全,陸鳶一直吊著的一口氣才放下。她長舒一息,迫不及待地發(fā)問: “你的計劃是什么?我能為你做什么?” 陸鳶的眼睛亮亮地,充滿了期待,英勇和智慧星子般閃爍在漆黑的眸子里,她甚至沒有考慮過危險或死亡,就已經(jīng)決定要投身到這場戰(zhàn)斗中來,而沈迦南則對此毫不意外。他把菜單遞到了陸鳶手中,說: “你的一無所知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點(diǎn)菜吧?!? 對于沈迦南的不坦白,陸鳶表示理解,暗線斗爭中有所隱瞞是正常的。她只是小小地遺憾了一下,然后從善如流地接過了菜單,問了問他喜歡吃什么有沒有什么忌口,在得到“都行”這個答案后,毫不客氣地點(diǎn)了自己覺得最好吃的菜。 等菜的空閑里,她問了沈迦南一個沒那么重要的問題。 “陸雅欽的雅欽,是哪兩個字?” “風(fēng)雅頌的雅,‘未見君子,憂心欽欽’的欽?!?菜上得很快,熱騰騰的家常小炒沒過多久就擺在了饑腸轆轆的陸鳶面前。她雀躍地輕揮了兩下筷子,又猛然想起自己是在沈迦南面前,趕快收起了自己的幼稚。她覺得在同志面前暴露自己的不成熟會顯得很不靠譜,因此有些羞愧。 沒有了漢奸這層身份的芥蒂,陸鳶其實(shí)很愿意和沈迦南交流,畢竟哪個學(xué)歷史的能拒絕一手史料的誘惑,可沈迦南冷冰冰地,處處都透露著城府深厚的意味,令陸鳶不敢靠近。她思考再三,還是告訴自己:少說話,別添亂。 雖然陸鳶的目標(biāo)是不添麻煩,但沈迦南卻表現(xiàn)地十分紳士,未開瓶的格瓦斯,他會開好后再遞給陸鳶,陸鳶想吃但手短夾不到的菜,他會挪到離陸鳶近的地方。這些舉動無形之中給了陸鳶不小的壓力,可沈迦南毫無意識,平淡地就好像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在沈迦南剝好一只蝦放到陸鳶碗里之后,陸鳶抿起嘴,用筷子戳了兩下米飯,猶豫地問: “沈先生,你和那位陸雅欽女士,是什么關(guān)系呀?” 沈迦南微怔,擦了擦手說: “家人。” 陸鳶點(diǎn)點(diǎn)頭,呆呆吃掉了蝦仁。 一道黑影從她的余光處飛來,出神中的陸鳶本能驚駭,斜肩避開。側(cè)目過來,是沈迦南的指尖,停在了距她臉頰一寸的地方。 她抬眼去尋沈迦南的目光,迎上地卻是一片汪洋,萬千情絲潮水般涌來,那一瞬,她幾乎以為自己要被淹死了。 可沈迦南收回了手,在他自己的臉上點(diǎn)了兩下,示意陸鳶“這里有東西?!倍哪抗庖才查_了,再也沒有同陸鳶對上。 這頓飯陸鳶吃得很飽,她揉了揉肚子,忍不住在心里給大廚的手藝點(diǎn)贊。不過沈迦南倒是沒吃多少,看上去不餓的樣子。 見陸鳶吃完,沈迦南抬腕看了眼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陸鳶吃掉碗里最后一塊肉,擦擦嘴站起來問: “我們現(xiàn)在去干嘛?” “做第二件事,逛街?!? 沈迦南所說的逛街,就是字面意思上的逛街,也就是從餐館,走到電影院去。 陸鳶聽到他做出如此說明時,一時語塞,怎么會有人把逛街和散步當(dāng)成同義詞呢?可看沈迦南滿臉確定,她又不好意思揭穿,只好順迎其意,陪他走上這一段。 民國時期的江州也是繁華的,夜幕之下,各式霓虹交相輝映,拼接成一幅頗具抽象主義色彩的板畫。賣煎餅的,賣湯圓的,賣報賣煙的,還有和他們一樣逛街的,形形色色的人走過他們身邊,叫賣聲與食物的香氣勾勒出“人間”這個詞的注腳,跨越時空的煙火氣乘著八月的晚風(fēng)途徑陸鳶的靈魂,她幡然醒悟,原來那史書上枯燥的黑白,也曾如此的鮮活多彩。少女睜大了眼睛,如饑似渴地將所看到的一切刻進(jìn)自己的腦海,像只剛剛離巢的小鳥,東一下西一下地飛來飛去,在各種攤子前流連忘返。 沈迦南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陸鳶。他雙手揣在兜里,步率均衡,儀態(tài)穩(wěn)重,像個帶孩子出來玩的家長,不同的是,孩子是攥在父母手中的風(fēng)箏,而沈迦南對陸鳶,只是靜默地觀望。 他們走過長長的街道,在路的盡頭看見了那家電影院。陸鳶歡快地跳上大理石階梯,回過頭來等慢吞吞的沈迦南跟上。沈迦南見她開心,也笑了一笑。 他正要上前,一個賣花地小女孩突然出現(xiàn),攔在了他身前。 “叔叔叔叔,賣一支花吧!” 小女孩手中捧著一束玫瑰,因為時間太晚,已經(jīng)有些蔫巴,她也正因此感到焦急,大眼睛充滿希冀地望著沈迦南。 沈迦南從花束中抽出一只還算新鮮地,給了小姑娘足夠買下這一整束花的錢,摸了摸她地腦袋說: “早點(diǎn)回家去吧?!? 小女孩甜甜地說了一聲謝謝,歡天喜地地跑走了。沈迦南來到陸鳶面前,把花遞給了她。 陸鳶一愣,把手背到身后,搖了搖頭。 “玫瑰是表達(dá)心意的花,我不是你的愛人,不能收你這個?!? 沈迦南拿著花的手極不明顯地僵了一下,但他并未收回,而是說: “等你見到她的時候,替我轉(zhuǎn)交給她?!? “那你怎么不自己給她呢?” “我見不到她了?!? 他說這話時,滿眼都是哀傷,陸鳶沒法拒絕了,“哦”了一聲接過了花,也應(yīng)承了這件事。她還在心里譴責(zé)自己,怎么能自作多情地以為人家這是送給她的呢。 沈迦南又拿出一張電影票給陸鳶,道: “你自己進(jìn)去吧?!? “你不一起么?” “我還有事,一會就來?!?陸鳶獨(dú)自一人走進(jìn)了電影院,這里和后世的電影院在結(jié)構(gòu)上一脈相承,她駕輕就熟地找到了檢票處。一出示票據(jù),檢票員便眼前一亮,畢恭畢敬地將她帶到放映廳門口。陸鳶知道這是借了沈迦南的威風(fēng),但她還是很有禮貌地同人道謝,而后輕手輕腳地走了進(jìn)去。 里面一個人也沒有,陸鳶有點(diǎn)納悶,難道這部片子人氣這么低么?她掏出電影票來看了看,發(fā)現(xiàn)放得是一部經(jīng)典老片——《亂世佳人》。 對陸鳶來說是老片,對這個年代的人來說卻是剛剛上映的美國大片,上座率不該這么低的。陸鳶猜測可能是自己來得比較早,也可能是沈迦南包了場,沒有多想,找到座位坐好。 電影開始放映。極具年代感的舒緩音樂中,序幕的字樣緩緩出現(xiàn)在屏幕中央,伴隨著背影中的夕陽與孤樹,將人拉入專屬于這個影片的獨(dú)立時空。陸鳶原本以為,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現(xiàn)代電影的視覺轟炸后,自己已經(jīng)很難對這種二戰(zhàn)時期的老古董產(chǎn)生共鳴,但隨著故事的一幕幕展現(xiàn),她仍然被那些動人的情節(jié)吸引,看著看著,就進(jìn)入了忘我之境。 直到看到銀幕上的人擁擠地爭搶陣亡將士名單,從中尋找自己的親人和朋友的姓名,她才猛然回神,四下環(huán)顧了一圈。 仍然一個人也沒有,連約定好一會就來的沈迦南也未出現(xiàn)。陸鳶變得有些不安,想要出去看看。 她來到放映廳門口,那扇本該常開的門卻異常地關(guān)著。陸鳶心中警鈴大作,沖上去用力一推, 鎖的。 慌亂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在她臉上,陸鳶狠狠拍打門扉,高聲呼喊: “沈迦南!” 嘭! 一聲槍響回應(yīng)了她,陸鳶嚇得一聳,緊接著是無數(shù)槍,慘叫和吶喊此起彼伏,凌亂的腳步聲和肉體倒下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隔著那一道門,陸鳶清楚地聽見了生命像麥子一樣被割走的聲音。她捂住嘴向后退去,胃囊痙攣著,幾乎要將美味的晚餐全都吐出來。 好在,最后她忍住了。她縮起身子貼住門壁,忍著惡心去聽門外的動靜,她仔細(xì)判斷著槍聲的來處和人的腳步聲,發(fā)現(xiàn)主要從兩個方位傳來,據(jù)此判斷出交火的至少有兩撥人。 她又突然想起來影院的招牌——逝水影院。 福至心靈一刻,她匆忙摸出已經(jīng)有些皺了的電影票根,看了看上面印著的日期——民國三十年八月二十九日。 民國三十年八月二十九日,也就1941年的八月二十九日,我黨計劃在逝水影院實(shí)施對叛徒李擁的鋤奸行動,但計劃遭到泄密,雖然最后仍然成功擊斃李擁,卻付出了全軍覆沒的慘痛代價。那率兵包圍影院導(dǎo)致我黨特工無路可退最終無人生還的,正是沈迦南。 陸鳶汗毛豎起,戰(zhàn)栗不止,她突然感到一陣惡寒,那被打消的疑慮又重新涌了上來: 沈迦南到底,是不是漢奸? 戰(zhàn)斗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從激烈的火拼逐漸變?yōu)闁|一槍西一槍的亂戰(zhàn),陸鳶靠在門邊,聽著外面的聲響忽遠(yuǎn)忽近最后完全安靜,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冷。 等到一丁點(diǎn)動靜也聽不到的時候,放映廳的門突然開了。 陸鳶不假思索地從口袋里拔出手槍,按下了擊錘。 沒有人進(jìn)來,門外也沒有任何異常。她謹(jǐn)慎地湊過去,透過門縫向外觀望,視線垂落之時,瞳孔驟然一縮。 地上躺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尸體,那是剛剛逛街的時候,送給過她一顆桂花糖的小販。 反胃感再此襲來,這是她第一次目睹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本能的畏懼沒有令她退卻,反而令她生出更加急迫的渴望: 她要找沈迦南問個明白。 無端地,陸鳶確信沈迦南說過他會來就一定會來,所以她壯起膽子,緩慢,卻堅定地邁出了放映廳。 這里到處都是尸體,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陸鳶已經(jīng)不再細(xì)看他們的面貌,生怕再遇到熟悉的模樣,打擊她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她只能辨認(rèn)出他們來自兩方陣營,一派穿著日常,是便衣潛伏的打扮,另一派穿著統(tǒng)一的黑色中山裝,顯然是有組織的隊伍。她跨過快要涼透的尸體,向著走廊的盡頭挪動,雙手緊緊握住槍托,幼態(tài)的圓臉顯露出寒風(fēng)般的英氣,連她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此時她握槍的手,已經(jīng)不再發(fā)抖了。 她離走廊的轉(zhuǎn)彎處越來越近,在距離只有十米左右的時候,一個身穿黃皮軍裝的矮瘦男人突然拐了出來,陸鳶腦袋里過電般閃過書本中的圖片,那個一想到就讓她覺得惡心的名字蹦了出來——巖井英一。 無需思考,她做出了一個中國人應(yīng)該做的事。 抬槍,射擊。 子彈冒著火星噴出槍膛,直指那罪大惡極的日本軍官胸膛,只差半秒就能撕裂他的心臟。可就在它即將得逞的一剎那,一道身影閃了出來,擋在了巖井英一身前。 陸鳶只覺得自己大腦嗡得一聲,空白麻木。 那沖出來保護(hù)巖井英一的,竟然真的是剛剛還被陸鳶視為同志的,沈迦南。 晶瑩的淚像碎在水里月亮,從陸鳶泛紅的眼中迸了出來,她嗚咽如失親小獸,喑啞地低吼著奔向倒塌中的沈迦南。她不清楚此刻的心情該如何形容,她應(yīng)該憤怒的,應(yīng)該失望地,可此刻她內(nèi)心壓倒一切的,仍是恐懼,她害怕失去沈迦南。 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她只能隱約看到向后倒去的沈迦南,因而沒有注意到,一大波身穿黑色中山裝的人在沈迦南中彈的同時沖了來出來包圍了巖井英一,將他裹挾著帶走了。 沈迦南宛如一袋傾倒麥子,重重砸在了地上,發(fā)出嘭地一聲巨響。陸鳶試圖攙扶地手擦著沈迦南的指尖劃過,什么也沒抓住。 她追隨著沈迦南撲下去,慌亂地捧住他的頭,大聲哭喊道: “為什么!為什么呀!” 豆大的淚珠自她通紅地眼眶跌落,摔在沈迦南的臉上,將他的理智從劇痛中拯救了出來。他看著眼前為他哭泣的少女,愧疚和心疼填滿了那雙濕潤的眼睛,仿佛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講,卻又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艱難地抬起手,撫去陸鳶臉上的淚滴,竭盡全力地用最溫柔的聲線安慰道: “別哭,別怕,沒關(guān)系的?!? ”我們......還會再見的?!? 沈迦南逐漸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微笑。他探手入懷,摸出一個沾滿鮮血的懷表,在陸鳶眼前,按開了懷表的蓋子。 白光一閃,陸鳶竟然化作千萬根飛舞的白羽,消失在了原地。